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全世界只想你来爱我(出书版完结) 作者:未再 (未再新作!千万网友热评“最甜蜜心动”的故事!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由命运,就是由不得自己—心晴坊) 编辑推荐   有没有一个人让你一见误终生?   有没有一个人悄悄喜欢你N年?   千万网友热评“最甜蜜心动”的故事!   她一见正太误终生,他在错的时间遇上对的人。   “心晴坊”首推白金级都市言情天后未再“宠爱”系列小说!   她是他的独一,他却是所有FANS的无二。   原来爱一个人,由人由天由命运,就是由不得自己。    内容简介   他是人见人爱的“都市小王子”,她是对爱懵懂的白领御姐。她是他生命中的白月光,明暗之处非黑即白;他是她眼里心里最亮的一颗星,除了他,她的人生只是一场将就。他们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人,兜兜转转,在爱情的路上亦步亦趋亦彷徨。   恋爱未爱,将始未始。   “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对,可我不知道错过这个时间,你还在不在这里。”   “小正太,我们之间还差一场真正的恋爱。” 一被迫进了菜市场   这座城市里,一个女人过了人生的第二个本命年,如果她事业稳定,相貌也不算差,那么找一个合适的男朋友就是她目前人生中最需要完成的一个任务。   当杨筱光正式踏入第二个本命年大关后,她更加了解了解决这个问题的紧迫性。   压力是由外而内的。   首先,父母大人的态度,从在她工作之前“不准早恋”的明令,变成“必须找个合适的男人谈恋爱结婚生孩子”的命令。   最先坐不住的是她那素来不苟言笑的数学老师父亲。   杨爸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语气通知她:“你也不小了,应该操心一下正经事。我看你休息天晃在家里,除了玩电脑看动画片也没别的娱乐活动,那么就去相一相亲。”   老人家虽然已从人民教师的队伍里退了下来,但是为人师表说一不二的风格并没有变。杨爸在认准解决杨筱光这一现代女性的终身幸福问题还是得靠古老的相亲方式之后,就积极地付诸了行动。   于是,杨爸的初中同学的大学同学的同事的妹妹—某著名高校化学专业教授应邀出山,给杨筱光介绍了一位医学院的高材生。   杨爸见“才”眼开,还没见介绍人推荐的人选本人就已经满意了,对女儿严肃地讲道:“只要才高八斗,管他金银几斗,只要专业过硬,管他本城户口。这孩子拿过发明专利,过一阵子就要去美国读博士,眼看就是要做化学家的。”   杨妈却因传统的老观念对这一人选存有些许疑虑:“相亲是好事,但是户口和出身不能不考虑啊!”   他们一起询问杨筱光的意思。杨筱光心里扭捏,但又不好拒绝父母的拳拳之爱,只好说:“相亲啊?多不好意思啊!”也算是对父母的这一安排的认从了。   回头她就把心里的小扭捏诉说给方竹:“我是进小菜场参加大甩卖,太惨太悲剧了!”   方竹和杨筱光是从初中到高中同学七年的死党。同样单身的方竹将心比心,表示赞同:“女人生理时间一到,主观、客观的压力都得面对,相亲也未必不是个好办法。你啊,也得改改你‘干物女’的本性了,难道你不想下班的时候有个男人拿着鲜花和巧克力,在你办公室楼下等你吗?”   杨筱光把此种情形在脑内幻想了一遍,摇头:“虽然我很喜欢看言情小说,但是这种情形发生在我这样的人身上也太肉麻了吧?不是我的风格。”她叹气,“人为什么要谈恋爱结婚呢?这得多麻烦!”   方竹说:“这就怪不得你找不到男朋友了。你爸妈讲得对,你确实到了要好好儿考虑这个问题的年纪。”   于是,杨筱光听从劝告,开始审视自己,回望自己苍白的二十多年的人生。谈恋爱,对她来说不但是个难题,更是张白纸。   方竹形容她的词中,有一个非常贴切—“干物女”。   杨筱光在本城某时尚周报的专栏,看到素来以笔锋锐利著称的专栏作家这么解释“干物女”:“干物女工作压力大,习惯了放弃恋爱,也许是未开窍,也有的是认为‘这样最轻松’。相比在假日里找个男人谈恋爱,她们更愿意在家里睡觉,或者穿得松松垮垮地窝在沙发上看电影。这不是因为她们真的不会爱,而是没能找到一个能让她们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懒散、舒服、闲适的生活替代掉的男人。”   她看罢,掐指一计较,自言自语道:“确实窝在沙发里看动漫、看电影,要比谈恋爱来得轻松啊!”   可是专栏作者接下来是这样讲的:“对干物女们最大的悲剧就是,当她们觉悟到要睁大眼睛好好儿找个人来共同生活时,却发现合适的男人不是有GF就是有BF了。”   杨筱光把报纸一卷,心想这个专栏作者还真是笔锋刁钻,惯会戳人软肋,而且百发百中。   是的,她毕竟到了成熟女性的黄金年龄,每当参加同学聚会发现光棍越来越少,收到的红色炸弹越来越多时,她的危机感便与日俱增。说不急,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叹气叹气叹气,杨筱光给自己的终极结论是—要结婚。在没有结婚对象的前提下,在她面前排起了倒计时,而且终于到了不得不移植桃树,强行开花的阶段。相亲,的确是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她做好了心理建设,拜好了满天神佛。   杨妈对她的相亲,非常郑重,甚至包办了她第一次相亲的策划工作,将约会地点定在离自家小区非常近的一个商业中心的小资茶馆。小资茶馆有个很小资的名字,叫做“午后红茶”。   她老人家的理由是:“相亲这回事儿,第一次极为重要,先试试对方的实力。”“实力”的解释有很多种,杨妈将之透彻化,“德才是要兼备的,有品位的男人更得有德。”   故而,杨筱光站在小资茶馆门口时,多少觉着自己像商场门口的“ON SALE”广告海报。   趁对方还未到,她先从玻璃橱窗里打量了自己一番。被杨妈监督打扮过后的形象是不错的,一身绉纱及膝吊带短裙是昨天才拆的吊牌,露出来的皮肤是很白也很嫩的,苹果脸蛋是活泼红润的。她的总结是还是很能出得了场面不会给父母丢脸的。   相亲对象迟到了五分钟,走过来时,太阳躲进了云层里,杨筱光望望天,默念我不是外貌协会,我真的不是外貌协会的。   这位杨爸口里的“未来化学家”果然大有科学家的风范,留一头金田一的鸟窝发,上身西装下身牛仔裤,鼻梁上架着立波啤酒的“啤酒瓶底”,眼睛的大小严重模糊。往杨筱光跟前一站,两人水平高度惊人的一致。   杨筱光想,这就是化学家呀!   “化学家”人虽乡土了点儿,但性情活跃,同她热情握手,热情寒暄。坐进店里后,第一个问题就直截了当地把杨筱光的家世来了个兜底掏,他热情地问:“你爸是数学特级老师啊!我妹明年考大学,能不能请你爸给免费补补课?”   杨筱光想,这种事情我又不能做主,我还是沉默的好。   幸好扎着咖啡色围兜的服务生及时递来餐单,“化学家”抢过来爽快地点了单。他见第一个问题杨筱光没有接腔,只好自选话题,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成长史。   在深情地回顾平生光辉历史之后,“化学家”不忘表达强烈的结婚生子的意愿,并要求未来妻子最好也能念一个硕士学位,和自己即将留美的博士身份相匹配。他问杨筱光:“你好像还是本科学历?有没有想法念个硕士什么的?”   杨筱光揉揉眼睛,说:“我从小念书比较一般。”   “化学家”明显表示出不满意,撇一撇嘴,讲道:“俗话说活到老,学到老,只有知识才能给你武装出美好的未来!”   就在“化学家”滔滔不绝地传播“知识就是力量”的同时,茶馆的门铃“叮”一声响起,门口走进来一个高个子男孩儿。   杨筱光正对着门,本来已被“化学家”教育得昏昏欲睡,无意间一抬眼见到门口的男孩儿,眼前顿时一亮,想,帅哥果然是拯救人类视觉的天使。   那绝对是一个漂亮而且身形出众的男孩儿,穿着最简单的白T恤和旧仔裤,身后背着一个长长的直径约十厘米的黑色海报筒。   男孩儿似乎是来找人的,踏进门口后并没有直接找位置坐下,这让客人们又有机会一起多看他好几眼,包括正在给杨筱光做教育工作的“化学家”。“化学家”还自动自觉地挺起了胸膛。   杨筱光暗忖,原来男性也有比美的自觉啊。   服务生上前招呼道:“欢迎光临。”   男孩儿说:“我是来送货的。”他卸下身后背的海报筒,打开,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海报,“一共三张海报,这里是收货单,麻烦签收一下。”   打量他的客人和杨筱光一道在无声叹息,长得这么好看的男孩儿原来是送货的。   服务生说:“请同我来这边。”说罢领着男孩儿去了茶馆的另一角。   “化学家”仿佛如释重负,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笑眯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面上飘着一朵菊花,他喝得十分欢畅。   那边的对话隐约传了过来。   “这款海报设计稿的配色有些问题,我们的设计师重新修改了。”   “太好了,也就几十块钱的东西你们还这么上心。”   “希望您能满意。”   “对了,这是我朋友的名片,他们公司在外地,要来本市参加个什么动漫展会,有些印刷的东西要在这里做,你可以联系他,不过东西并不多,也就千把块钱。”   这时,“化学家”恰如其分地说:“我念本科的时候给研究院的教授当助手,一个月好几千呢!”   杨筱光默默翻了翻白眼。   那边的谈话结束,男孩儿起身准备离去,但刚要出门,又折返回来。他对服务生说:“你们店里这套FM Acoustic的音箱的回声有些问题。”   服务生露出笑容,店主亲自过来问道:“你知道哪里能修?”   男孩儿说:“我可以试试,不过今天还要送货,下周一有空,方便的话我可以晚上过来修。”   服务生请示店长,店长十分惊喜,同男孩儿约好时间,待他出了门才同服务生讲:“稀奇,他竟然听得出我的FM Acoustic?全城大约只有我和古北的夜店肯花这个血本。送货员连维修工作都接,这么拼命赚钱的年轻人倒是头一回见。”   这话不远不近刚刚好飘进“化学家”耳朵里,他展眉一笑,眉眼跟着鸟窝头一起生动起来,随即回头叫来服务生:“结账。”   服务生拿着手写单报账道:“一共六十五元。”   “化学家”笑嘻嘻地问杨筱光:“你有五十块吗?我正好有零钱找你,你那杯二十八。”   头一次相亲结束的晚上,杨筱光向杨爸汇报:“我觉得我这个本科生跟硕士的差距相当于地球和太阳的距离,我觉得多读几年书的人会甩别人几条马路的,我觉得专业人士的精深不是我这种普通人可以理解的。”   杨爸一脸的期望瞬间转为一脸的失望。   杨筱光最后补充:“我觉得我真高攀不起专业人才。”   杨妈和杨筱光一样善于总结,她由杨筱光第一次相亲的失败,得出的结论就是—只有同城人士才会有共同语言。同城多好,亲家之间还能走动走动,符合她爱热闹的天性。   杨妈辗转托了多人,终于铆上一位在事业单位任职、公务员编制的适龄男青年。据说家庭条件还是不错的,由对方定的相亲地点就可见一斑—那可是市中心有名的贵价餐厅。   为了表示郑重,杨妈决定亲自出马携女赴宴,且还要求女儿翻一件套装穿上身,搞得杨筱光感觉像是要去面试。   其实现实情况也差不多。   一进包房,她就见一精瘦的白面书生低头坐在主人位,被身边三位中年女性夹在当中。三位女性分别是介绍人、对方的亲妈、对方的姨妈,加上杨筱光自己和杨妈—一桌五个女人对一个男人。   对方的妈妈问:“杨小姐在哪里上班啊?”   杨妈答:“在广告公司工作。”   对方的阿姨问:“杨小姐平时有什么爱好?”   杨妈答:“平时喜欢看书、看电影,也很会做家务的。”   杨筱光眼观鼻,鼻观心。   看书—没错,口袋言情和动漫。   看电影—也没错,日本美国动画片。   做家务—更没错,洗碗摔碗,拖地洒水,杨爸已经不愿意让她插手任何一件家务了。   杨妈补充:“还很会做菜呢!”   很会做菜—番茄炒蛋。   介绍人帮着贴金:“杨小姐很能干的,还是他们单位的主管呢!”   对方的妈妈一脸淡然地说道:“其实我们家期望中的儿媳妇最好是做医生或者老师的。杨小姐人倒是很文雅的,有没有考虑过以后换一份工作?”   杨筱光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这位强势的阿姨,很想问一句:“您给介绍?”   对方的阿姨及时客气地解围:“吃菜吃菜。”   这是杨筱光觉得本次相亲最值的环节。她在清炒虾仁、烟熏红烧肉、清蒸鲑鱼上桌时就开始魂不守舍,一听到开吃,便毫不客气地下筷如飞刀,刀刀一大块。压根儿就没注意身边的白面书生长什么样,直到宴席结束,终于看清楚男方长得还蛮清秀的。   相亲后的第二天,介绍人向杨妈汇报:“男方不太满意筱光的工作,说市场工作公关交际太多。”   杨妈柳眉倒竖:“哈,什么意思?我还没嫌他们家儿子太木讷没有男人样子。这种男人是摆不平自家老娘的,以后一定是做‘三夹板’的料。”   介绍人瞥了一眼义愤填膺的杨妈,继续说:“他们还说女孩子的吃相好像不大好看。”   杨妈彻底怒了:“他们家儿子筷子动都不动,跟小鸡啄米似的,难怪瘦得像那什么什么—痨—”   杨筱光吓得立刻阻止杨妈接下来将滔滔不绝连绵不断的人身攻击。   经过这次失败的陪相经历,杨妈备受打击,因此发誓一定要为杨筱光寻到合适体面的对象。在自己努力之余,让她愤怒的就是杨筱光的不争气。   她对杨筱光唠叨:“你自己那边也要找找门路呀,你的那几个好朋友也可以发动发动。像那个林暖暖的爸爸是主任医师,手里一定有医学院的高材生,找个医生女婿还是很不错的,以后家里人看病多方便?还有方竹,人家做记者的,比你认识的人多,身边的青年才俊应该不少。”   杨筱光正趴在电脑前看明星小八卦。某男星的圈外女友被曝光,被记者追问时抵死不认,直看得她这个旁观者咬牙切齿,暗骂“男人太极品”,冷不防杨妈震天一掌,拍在她的电脑桌上,惊得她鼻梁上的防辐射眼镜差点儿摔落下来。   “把方竹的电话给我!”   方竹是被杨妈亲自拜托,要对杨筱光的相亲事业尽心尽力。这令杨筱光难免觉得丢了些小脸,她对好友说:“你多好,独居在外,自力更生,自负盈亏,耳根永远清净。”   方竹安慰道:“阿姨整天担心你吃不饱、穿不暖,叔叔又关怀你的心理健康,你才是小公主的命。”   杨筱光摇头:“有些爱也很沉重。”   也是。都市女性的压力,向来不只是单份,有时候是双重的。   方竹问她:“杨伯母一声令下,我一定翻箱倒柜帮你找好户头。但你的要求到底是什么?”   杨筱光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满足我爸的话,那得高学历、搞学术,满足我妈的话,那得工作稳定、户口本地。如果满足我的话—”她又想了一会儿,“就像一个情感专栏的作者说的,一个能让我心甘情愿把自己的懒散舒服闲适的生活替代掉的男人,就是我想要的。”   方竹大笑:“那这个男人得会做家务,能收拾,我明白方向了。”   方竹是真对杨筱光的事情上了心,才过一个礼拜,她就有了方向,给杨筱光打电话:“男方是我邻居兼朋友,海外留学,本地户口,年轻有为,英俊潇洒。最近加盟了经济开发区的律师事务所,大好前途不用愁,绝对是让你爸妈和你满意的绩优股。”   杨筱光弹着食指:“条件那么好还没有女朋友啊?”   “感情的事情得看缘分,谁说绩优股全部抛空了?你要有信心。”   杨筱光点头握拳:“我应该有信心。”   这次相亲约在某个工作日的下班以后,地点由杨筱光挑选。她仍选了第一次相亲的那间叫做“午后红茶”的茶馆。原因没有杨妈当初想得那么复杂,主要是贪那边离家近。   这日上午,由香港总部调任过来一位主管新项目的副总正式入职,让原本平静的公司炸开了锅。   杨筱光素来在职场秉持只做战斗小尖兵,莫管其他闲事的原则,但是这次多少也晓得是香港总部董事会的股权因老股东的逝世发生变故,继而影响到了分公司。   当然,这一切同杨筱光并不相干,她素来是秉持“我只做干活小尖兵”的职场操守的。不过当这位新任副总一出现在面前,她的心还是跟着整个办公室的气氛一起兵荒马乱了。   新任副总何之轩在分公司香港籍的总经理菲利普的带领下,走进了办公室。同众人一一寒暄后,也对杨筱光友好地伸出了手,招呼道:“你好,今后合作愉快。”   杨筱光是硬着头皮伸出了手。   她想,世界真奇妙,巧合得像小说,不是谁都这么好彩,撞到的新上司恰恰是闺密的前夫。   想起当年方竹离婚时,自己在人前背后没少挤兑、咒骂对方,此时脊背就不由得冒出阵阵凉气。   但对方形态自如,待她的态度同一般同事无异。杨筱光又自我安慰道,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对方同她这样的局外人计较就失男人风度了。   怀着这一惊一乍的奇异心情,她潦潦草草地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下班后整理了一下仪表,便赴她的相亲宴。   在等车的时候,她收到方竹的短信:“对方大名莫北,穿蓝色彪马Polo衫。我今晚有个紧急采访,就不现场当媒婆了。”   杨筱光一开始打了一个“哦”,想了想,又打了几个字,最后还是一一删除,就发了一个“哦”出去。这时公车来了,她收好手机,暂且将此事抛之脑后。   第二次到“午后红茶”,因为正值晚餐时分,店内宾客不多,空空荡荡的才四五桌人。   杨筱光在店门口整理了一下表情,才推门进去,往里头巡视一周,就看了个彻底,并没有穿蓝色彪马Polo衫的男士。定睛再找,仍然没有,连门外的露天座都没有。   此时手机及时响起。   “你好,我是莫北。”   杨筱光脑壳迟钝:莫北?哪个鬼?   “今天紧急接到一个案子,所以只能先走了,真抱歉。”   原来是相亲的那位,原来人家早来过了。   杨筱光不满地嘀咕,不早说,害她白跑一趟,但口头上口气还是客气的:“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今天迟到了,真不好意思。”   对方抱歉道:“下回一定请你吃饭,我帮你叫了份晚餐三明治套餐,已经埋过单了。”   对方倒也的确是一位细心的男士,杨筱光心内立刻悄悄给他加了几分。   她也不客气,就近寻好一处临街的好位置,找来服务生要了那份已埋单的三明治套餐。望望外头广场上的大屏幕播的电视节目,正播到选秀比赛,有女孩儿晋级失败,和竞争对手抱头痛哭。不管是真伤心还是假伤心,惺惺相惜或者逢场作戏,总之噱头很足,很能打发时间,让杨筱光一个人也能把这顿一个人的晚餐吃得悠然自得。   只是店内稍嫌吵闹,坐在杨筱光身后有对男女在谈分手。   男的说:“你要的是房子和车子还是我们三年的感情?”   女的说:“我也痛苦了很久,你要我怎么跟我爸妈交代?如果我跟你裸婚,他们会有多大的压力?”   男的说:“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女的说:“你别这么幼稚行不行?”   男的拍案而起,做马氏狮子吼:“你竟然说我幼稚?你不就是因为我没车没房要甩了我吗?你这女人怎么这么现实无耻?”   茶馆里原本宁静的气氛被打破,店里为数不多的十几位客人同杨筱光一道齐刷刷看向这对正谈分手的男女主角。   女的受不了大家的注目礼,羞红着脸拉扯男的的衣袖:“你别这样,你让我怎么做人?”   “你还能想到做人?你他妈的都跟我谈分手了你还想要做人?”男的反手,从琼瑶男到狮吼男再向暴力男方向发展,一掌劈开了女的的手。   女的也怒了,刷地站起来:“你不要这么死皮赖脸!”   男的恼羞成怒,竟扬起手来,女的一下怔住了,下意识地用手抱住脑袋。   他的手被人及时抓住了。   “公众场合,注意影响,要不要拨110协助解决纠纷?”   男的愤愤地抽回手,瞪了杨筱光这个多管闲事的人一眼。   “吵架回家吵去,跑这里存心丢中国人的脸?”杨筱光指指店里十几个中国人中的一个神情专注正看好戏的老外。   男的脸面尽失,不得发作,也不管女的,甩手出门。女的也自觉丢脸至极,羞愤离去。   店里恢复了平静。   杨筱光扯扯衣服,悠然入座。   有人经过她身边,停了下来,好像很关注地望了她一眼,道:“你还真爱管闲事。”   杨筱光斜眼,外头天色已暗,茶馆内灯光昏暗,但是仍能让她看清楚这张年轻的五官标致的白皙面孔。尤其是他还在微笑,露出了很白的牙齿,使他的笑容很明亮,绝对赛过田亮。杨筱光差点儿本能地要弹个响指来配合小帅哥的隆重登场了。   所以她丝毫不介意同陌生的帅正太开个小小的玩笑:“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们要做可爱的上海人’,就在二号线地铁站那边挂着呢!”   正太笑了起来,微微垂了头,把左手的工具箱换到了右手。杨筱光突然认出他正是自己上次在此地相亲时见过的那个送海报的男孩儿。   服务生走过来,把一个信封递给正太,说:“这是报酬。”   杨筱光望着帅正太,回忆起上回在此店遇到的情形,心想,原来是来赚外快的。   帅正太并不理会杨筱光好奇的目光,坦然地将信封收了过去,折叠起来塞进口袋。   服务生见杨筱光的饮料喝完了,便问:“这位客人,要不要添一杯大麦茶?”   杨筱光摇手:“为了我的口福之道,还有你们的营业额,我要杯热可可。”   服务生被她逗笑了,速去制作饮料。帅正太也没什么话题找她搭讪了,便拎着工具箱离开。茶馆里的客人赶着去吃晚餐也走了个七七八八,连空气都冷清下来。   从这边窗口看出去,对面最近很红火的川菜馆门庭若市,排队等号的大多是小情侣,双双对对,好不热闹。   路灯亮起来,她立马看到镜面倒映的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椅子上,孤鬼一只似的。   杨筱光把热可可喝完,想,其实找个男朋友,就是在你最孤独最需要倾诉的时候能和你一起吃顿饭。她握握拳,为了美好而不孤独的一顿饭,她只好认命地坚持继续去相亲。   当晚,负责的红娘方竹打来电话询问进展,听了杨筱光的叙述后,当即表示不爽。   杨筱光念在那个叫莫北的男士还算得上体贴的份儿上,说:“你也不要让别人太难堪了,感觉对方的为人倒是还可以的。”   方竹说:“你能这么想的话,我就放心了。”她考虑了一阵儿,还是决定把话同杨筱光讲穿,“对方谈过恋爱,感情经历不算很复杂,前女友人在加拿大,已经结婚生小孩儿了。他今天应该是真的很忙,他一般不会爽人约的。   杨筱光明白方竹的担忧,笑道:“我知道媒人难做,要兼顾双方的感受,搞不好会两头不落好。”   方竹也笑:“我知道你性格好,他性格也好,性格好的两人能在一起最好。”   “你说得我们好像已经成功了一样。”杨筱光问,“上回你讲过,对方家里的条件是很不错的,我家可是工薪阶层。”   “他的父母不看中这套就没问题呗,我问过对方的父母了。”方竹顿了顿,忽而讲道,“不是家家的父母都像我家那位—”   杨筱光心下一恻然,很想能够在此刻握一握好友的手,可是所有能想到的话题在脑中滚过一遍,忆及今日方到任的副总,又是话到口边讲不出来。   这样一犹豫,方竹察觉出了她的不自然,问:“阿光,你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想同我讲?”   杨筱光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撮起嘴唇,把话极快速地溜了出来:“我们单位新来的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学校毕业的,就是何之轩啦!”   这话真是说得极快,从杨筱光的嘴巴里溜过电话线再到方竹的耳朵里,就像一条导火索,连着炸药包,轰的一声炸出满天的星。   方竹那头半天没有应答,杨筱光随即担心暗恼,自己嘴快心直的臭毛病真的要改了。 二人生何处不相逢   嘴快漏风的杨筱光快了这回嘴后,随后就内疚了大半夜,把好友同新任上司那点儿陈年往事在脑子里过了几遍。   他俩当年的往事内情,她原本就知道得并不多。等把“多想也是无益”的这个道理想通可以安心入睡的时候,已近半夜两点了。   隔日一早是免不了乒零乓啷一路狂奔去赶那考勤钟的最后一秒的。   杨筱光原本就是赖床贪睡、踏准考勤钟最后一秒进公司的人。但今日新任副总何之轩要主持新的广告项目的模特儿遴选大会,心内有鬼的她就怕在此关键时刻迟到,让新领导又在印象分上给自己减两分。   可是偏偏大清早的又是上班高峰,出租车更是难招,把她急出一头汗,心急如焚得如高考考数学的那天。   那一天的经历简直就像拍电影一样,杨筱光至今都能记得其间的惊和险。   她在考数学的前一晚本就紧张得不行,第二天闷头睡晚了,幸亏一出门就招到了出租车,没想到才走一个路口就被前头的直行车挡住了转弯道。   司机只好停下来,杨筱光焦急地把脑袋探出窗口看路况,偏偏一眼看到车外人行道边的弄堂里有人喊打喊杀着跑出来,五六个手里提着棍子的人在弄堂口堵住另一个人,手起棍子落地将那人一通乱揍。   杨筱光从混乱的人群里看到那个挨打的人,身形瘦弱,好像还是个孩子,被打得无力还手,只得以手护头蹲了下来。   当时,她用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两秒钟的时间行动,打开车门,冲着那群人叫:“嘿!大白天打人的,我要打110了!”   那群人住了手,齐刷刷地回过头来看这好管闲事的人。   杨筱光往后退了一步,才发现此条人行道上行人寥寥,人比车少,少有三两个人路过见状,竟岔开道跑去马路对面走。车里的又都是大老爷,谁都没想打开车窗管闲事的意思。实际出乎她的预料,司机好心劝阻道:“同学,少管闲事,回来!”   对面拿棍子的人也是辨别得出形势的,马上有两个挥舞着棍子冲她示威。   杨筱光心里打鼓,咚咚跳得很急,而身后的出租车司机竟然怕惹事,绿灯一亮,跐溜就把车开走了。她这下可傻眼了,对面的不良少年笑了起来,敲着手里的棍子,猫耍老鼠似的紧逼过来。   她步步后退,心里不是不害怕的,只怨自己在特殊时刻还这么好管闲事。   这时,先前被围攻的少年不知用了什么手法竟突出了重围,冷不防劈手对着身边最近的不良少年一个过肩摔,登时就乱了这边少年们的阵脚,他朝杨筱光大吼一声:“快跑!”   杨筱光如梦初醒,拔腿就跑。用足吃奶的劲儿一路狂奔到考场,还是迟到了五分钟,她不免气喘心又慌,几道顶简单的多项选择题竟做了好长时间。分数出来以后,自然比预计的要低了些,她只好认命地背着行李去外地第二志愿的大学蹲了四年。   由于这段经历实在太过于惊心动魄,杨筱光每每遇到时间紧迫的关口就会回忆起来,这让她原本紧迫的内心感觉更加紧迫。   她终于招到了出租车,幸而司机熟门熟路,一路竟也通畅,只是快到办公大楼的最后一个转弯口时,被前头直行占道的绿色小Polo堵住了。   杨筱光咬牙切齿地瞪着前头明显违章的车,一秒,两秒—还有三分钟。再往前四百米就是目的地,胜利就在眼前了,她拒绝“壮烈牺牲”,于是决定自救,当下付钱下车,拿出学生时代冲刺五十米的速度向前奔去。   只是转个弯,原本直行的绿色小Polo又从路的另一头出现了,稳稳地停在了办公楼的楼下。车门一开,从里面风风火火地闪出一人,一把就将往办公楼内冲的杨筱光截住了。   “哎呀,小杨啊!要迟到了吧!”   这招呼声令杨筱光异常恼怒,她恶狠狠地回头,脸上的表情明白地表示了—“挡我者死”。   来人可不管她的愠怒,一上来就亲亲密密地钩住她的手臂。   杨筱光认得的人当中,会这样同人自来熟的人只有一位—便是那间同公司常年合作的模特儿经纪公司、公司常年租借模特儿的合作对象、一家叫“天明”的经纪公司模特经纪人梅丽女士。   梅丽女士习惯性地套近乎:“来来来,我们正好一起上去。”   话才讲完,绿色小Polo驾驶座旁的车门开了,梅丽唤道:“以伦,这是‘君远咨询’的杨小姐,来认识一下。”   杨筱光哪里顾得了旁人,只想从她的魔爪中挣脱出来快快上楼敲考勤卡,便只潦草地扫了一眼那人。   一看真是吓一跳,世间何曾这样巧?竟是同她有过两面之缘的,做过印刷厂送货员和音响修理工的帅正太。   今早这一面,她终于能在光天白日下正式把他看个清楚了。他站的地方,背后正好有灿烂的朝霞照下来,几乎就成了追光灯。人在光影中,角度太好,模样儿又分外好,眉目如画,玉树临风,丢在人堆里完全是弹眼落睛的品种,所以她一眼就认出来了。   只是……杨筱光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他的衣着,他着一件米灰色美特斯邦威的休闲夹克,一条一洗就变形的滑板牛仔裤,头上还有一顶褐色翻边绒线帽,将美特斯邦威这几个大大的英文招牌刻在脑门正中央。   杨筱光差点问一句:“老大,是否周杰伦的粉?”   梅丽介绍:“这是我们新找来的模特儿,卖相少有的好。”   卖相的确是少有的好,但全身行头落了下乘,面相再俊美,也看不出是模特儿出身的。   梅丽是何等样儿的人,见杨筱光眼珠子上下一转,小眉毛一纠,立刻就猜出几分,赶忙说:“这孩子才出道的,没多少钱办行头,不过正是胜在朴素呀!”   杨筱光没心思应付她的公关推荐词,胡乱客套两句,忙去摁电梯,那位名叫潘以伦的正太模特儿已经先摁了。   她想,帅哥的手通常也是帅的,手指修长,骨骼分明,不去弹钢琴绝对是暴殄天物。只是她看见,他的右手拇指稍有瑕疵,有一条寸许长的刀疤,疤痕淡淡的,可也看得十分明显,可见是受过很严重的刀伤。   潘以伦发现杨筱光望牢了他的手指,客套地笑了一笑,把右手插进了裤袋里。   这客套的一笑,又醒了杨筱光的目。不是因为小帅哥笑起来的确好看,而是在她这样的角度,能够看清楚他的脸是真正的白皙又细腻,皮肤好过女人,让她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上新冒出的痘痘。   她下意识的动作让他微笑,而且就这么牢牢地对住了她。   杨筱光想,这算是正式地认得了,要不要正式地打个招呼?又转念,这位小帅哥了不得,又做印刷厂的送货员又会修音响又来当模特,职业范围相当广泛和复杂,或许是因为有复杂的人生经历?   杂念一多,她没来得及在第一时间同他打招呼,便又觉着再打招呼就显得奇怪了。而且他定定地在她身边站着,也没动,也没同她打招呼。   就在这乱七八糟胡思乱想的时候,电梯一层层地下来了,后头一道冷冷的声音劈了过来:“杨筱光,你要迟到了!”   杨筱光背后飕飕就起了凉风,还来不及打个激灵,梅丽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贴过去道:“何总,您好您好!”   身后突然出现的不是新任副总何之轩是谁?   杨筱光好生心虚,对着领导点头哈腰:“领导,您早!”   有人哧地笑出声来,杨筱光的眼刀嗖嗖就朝正太帅哥剜过去。   梅丽忙不迭地向何之轩推销开来:“这是我们公司新签的小孩儿,人长得干净清爽,绝对适合拍饮料、零食广告。”   电梯门开了,两位男士均侧身让女士先进去。这时候有了比较才有了差别,杨筱光左右一扫,正太虽年轻帅气,和何之轩一比还是差了些感觉。   她咬唇暗忖,男人也得靠衣装,根本的社会阶级差异从来都没有改变啊。又想,今朝仔细再看何之轩,真是多年不见,刮目相看。   梅丽依旧攀附着何之轩喋喋不休:“我们最近签了香港一个资深MV及广告片导演,后期都换到香港去做了,绝对提升了水准。”   杨筱光专注地看着液晶屏上的数字往上跳,心想,这还没开始办公呢就已经开始接受推销摧残了,惨!   “今年选了很多好苗子,就说这个小孩儿吧,虽然到二十三岁了,但也还算是在水当当的年纪,正是拍青春广告片的好时间。”   没见过谁用“水当当”来形容男生,杨筱光忍不住笑起来。只一抬头,从电梯模糊的镜面中便望见潘以伦一脸漠然,于是她把笑容收了收。   “而且以伦唱歌也唱得好,还演过偶像剧—”   杨筱光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又望了望镜面中的那个人,想,竟然还拍过偶像剧?她向来爱看没营养的偶像剧,怎么从未见过他?   何之轩竟也好奇了:“拍过电视剧?”   梅丽马上答:“就是先前投拍的那部《夏日之恋》!他演和几个男主角打篮球的同学!”   何之轩客客气气地笑了笑。   杨筱光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皮鞋的尖尖头,扮了个小小的鬼脸。原来只是路人甲。   后头的潘以伦依旧默不做声。   杨筱光想,从来都只见模特儿跟在经纪人后头讨好客户,从不见这样淡定寡言的。   她忍不住又抬头从镜面中看他,他的目光不知为何竟放在了她身上。见她抬起了头,便露齿一笑,笑得很好看,牙齿也很白,可以直接拉去拍牙膏广告了。   杨筱光闹了个大红脸。   此时,电梯门开了,梅丽好心将杨筱光往外一推:“到了到了,杨小姐你快去打卡!”   这一力道竟是来得极猛,害得毫无准备的杨筱光一个趔趄,鞋尖踢到电梯门槛上,眼看可爱的小鼻尖就要亲吻地上的大理石了。说时迟那时快,她感到背后有人及时伸出救援之手,扭住她的胳膊往回一拉,力道之大,让她在电光火石之间,似乎都能听到自己的小骨头发出嘎吱的悲号。   “脱脱脱……臼了!”杨筱光惨叫,吓得好心拉她的人又松了手。   在中学时代因无数次物理考试不及格而藐视物理的杨筱光,这一次终于了解到了惯性的可怕,她噔噔噔三步,以一种恶虎扑羊的彪悍姿势栽在了公司门前装饰得五彩缤纷的圣诞树上,终于得到物理的惩罚。   惯性之下的杨筱光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立刻爬起身,缠着一腿的小彩灯,挣扎着向公司门边的考勤钟移去,举起考勤卡艰难地刷过去。   前台小姑娘抬起头道:“阿光,你真是踩点高手。”   杨筱光以手覆额:“荣幸荣幸!”   看到这样子的杨筱光,连路过准备今晨模特儿遴选会议的行政专员都跟着前台一起笑开来。   行政专员向何之轩报告会议室的布置情况,若干家应选的模特儿和模特儿经纪人已在室内等候。虽然这只是一支广告,但也有很多人在竞争。   杨筱光不敢怠慢,用最快的速度放好提包,戴好工作名牌,利利落落风风火火地再走出来时,已是标准白领丽人的模样。   她不能改的是冒冒失失的毛病,在通往会议室的走道上,又不小心绊了一下。   还好又有人及时拉住了她,但是很快就收回了手。   潘以伦说:“踩这么高的跟,跑这么快很容易摔跤!”   杨筱光摆摆手,见他一本正经的模样,爱贫嘴的毛病又上来了:“不仅跑得快,还是世界冠军呢!刘翔是我师弟。”   看到她摇头晃脑又把白领身份抛在一边的样子,潘以伦笑起来,说:“所以他是世界冠军,你只能做踩点冠军。”   一语戳中杨筱光的痛处,她愤愤地瞪了他一眼:“小样儿,走着瞧。”   会议室内的各经纪公司已经轮流开始做企业简介和模特儿简介。   这支广告是国际排名数一数二的饮料集团委托,也是这位新任副总、杨筱光的闺密的前夫何之轩带进公司的第一笔大业务。捧场的经纪公司和模特儿不少,光是看收到的模特儿资料,就让杨筱光看得眼花缭乱。   潘以伦的薪酬是所有模特儿里要求最低的,这无疑是“天明”在此次竞选中的最大竞争力。   杨筱光抬起头来在室内寻了一下潘以伦。   他坐在会议室的最末尾不起眼的地方,垂着头闭目养神,半露的面孔上,一眼望去是令人忍不住轻叹的俊秀。   杨筱光抽出他的资料仔细浏览着。   学历是不出她的意料的,职业技术中专毕业,亲属栏里只有一个母亲的名字。怎么没有父亲?是单亲?她冒了一个小问号。看来他的经济条件并不宽裕,又是个新人,难怪肯报出这么低的价格。   中场休息时,潘以伦大约是坐得口渴了,站起来径自走到角落去倒茶,一手拿着一次性水杯,一手从饮水机边的书报架上抽出一张纸来。   杨筱光眼尖,一个健步冲过去,劈手抢过潘以伦手上的报纸一瞧,果然正是摆放在会议室内的企业内刊,他翻看的那一面恰好是公司去年组织去天目湖拓展的照片。那日玩“激流勇进”时,杨筱光在皮筏艇上献宝摆Pose,被设计部的设计师用单反拍了好几张特写,最后因为她的笑脸最灿烂,最能体现企业文化和谐健康的精神,就被设计部的同事直接用在了内刊上。   因为是单反拍摄,所以清晰得连她脸上有几颗青春痘都一目了然。杨筱光当然不能让这种糗事被外人看到,尤其是这个卖相好得让她这个女人都自惭形秽的小帅哥。   潘以伦被她夺了报纸,倒也不恼,嘴角一歪,似笑非笑,最后还是笑了,说:“最近脸上的痘痘好多了啊!”   杨筱光“哼”了一声:“帅哥不说好话,是造物者的耻辱!”   “我是实事求是。”   杨筱光把内刊团作一团,还不够解气,恨恨道:“把你脑子用到表演上吧!”   他答:“表演当然得用脑子。”答完继续微笑,嘴唇抿出的弧度很好看,直接把杨筱光电到。   她想,这种长得美的人统统是祸害,如果进了演艺圈,更加是祸害中的祸害。   他又说:“每份工作都得来不易。”   她没想到接下来他会这么讲,愣了一下。   潘以伦把下巴仰了起来,是那种年轻人骄傲自尊的样子,不可轻侮的。   杨筱光一下子不晓得该如何应答。   潘以伦把手伸过来,吓了她一跳,待要躲避,他已从她的肩膀上捻起一条圣诞树的针叶,说:“你放心吧,我会做得很好。”最后强调了一声,“大姐。”   大姐?这是对她这种不得不以“大龄未婚女青年”自居的女士们的最大侮辱!杨筱光切齿跺脚:“小正太!我算认得你了。”   那边工作人员唤:“潘以伦?”   潘以伦道一声“到”。   又一轮遴选开始了。   会议桌上摆好了一排瓶形线条简约的运动饮品,号称含丰富维生素C,也就是这次的广告产品。   何之轩问潘以伦:“喝过这种类型的饮料吗?”   潘以伦答:“没有,有同类产品请NBA球员做广告的。”   “所以经销商趋之若鹜。”何之轩微笑,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   潘以伦指了指瓶帖,问:“这款运动饮品的瓶贴是粉色的?有点儿女性化了。广告不一定要像别人那样拍。”   何之轩点头:“先回去试试饮品的口味。”   然后潘以伦例行走了台步,表演一段小品,唱一首歌。   梅丽直往何之轩身边凑,说:“我们这位小朋友业余时间还念大学自考班,念的可是市场营销。”   杨筱光在一旁将这话听在耳内,望望唱歌唱得一本正经的潘以伦,心里说,真难得,身兼多职的模特儿小男生不报演艺班,却去念市场营销。   转念,她又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想了他这么多。她想她是太过于关注他了。   潘以伦结束表演后,默默回到座位上,没有忘记把何之轩说的饮料顺手拿走。他把饮料塞进自己随身带的书包后,抬头看见了正注意着自己的杨筱光。他摇了摇手,同她告别。   杨筱光又被吓了一跳,她怪自己太过于一惊一乍。   快到下班时分,杨筱光跟着项目总监陈德一块儿被何之轩召进了办公室。   新领导问:“你们觉得潘以伦怎么样?”   老陈说:“不错,这么便宜的价格我是第一次碰到,不过听说最近梅丽给他接了不少秀,他们公司挺看好他的样子,这个值得我们参考。”   “说说你的想法。”何之轩问杨筱光。   杨筱光的确有些想法。   “他思路比其他模特儿清晰,对产品好像做过些功课。比较努力的新人和我们比较好沟通吧,而且他形象很新,也很好,符合这个客户一贯的推新产品用新人的模式。”   杨筱光想,她的想法应当同何之轩的想法在同一个点上。   何之轩果然说:“合适的人比任何其他东西都重要,我赞同你们的意见。”   杨筱光的意见被肯定,心里很乐。   想当年认得还是好友的男友何之轩时,自己还是个热衷追星追动漫的女大学生,没少干缺课、抄笔记的事儿。临到考试,就会拨长途电话抓着向来是好学生的方竹给自己补习最不擅长的高等数学,耽误了不少他们的约会时光。她知道何之轩或多或少都会觉得自己不务正业。   方竹就曾说:“阿光,你不是追星就是看漫画,总没个正经,将来可怎么办?”   她知道方竹是受了性格严谨的何之轩的影响,所以满不在乎地说:“我对生活要求不高,温饱太平,一切安好。”想一想后,又补充,“还要买得起港版蓝光碟,台版漫画书什么的。”把方竹气得再也懒得督促她勤奋做人。   工作以后,社会催化了人的成长,她也在职场滚打了这么些年,怎么说也从当年的逍遥自在的女学生进化成能看人眉头眼额,做事讲究成效的女白领了。   她对何之轩说:“我是很希望能通过新的项目学到更多东西。”   何之轩点了点头,说:“公司是需要做些新的业绩出来。这是新项目,会有风险,但是不能承担风险,也就不会成功。”   他把话讲得很诚恳,杨筱光觑了一眼直属上级老陈,老陈还是那副老神在在、对谁都和和气气的面孔。   何之轩又开诚布公道:“这是我进公司的第一个项目,也是公司拓展新业务的第一个项目,当初向总部立过军令状,所以我需要一个有战斗力的团队,很感谢你们的配合。”   新来的领导将话讲得这样诚恳,杨筱光想,就算让我成为战斗小尖兵也没什么好抗议的了。   出了何之轩的办公室,杨筱光问老陈:“于是我们被新副总正式调用了?”   “是的,正式调用了。”老陈语气平稳。   “他让我负责协调和跟进广告脚本和拍摄工作,时间进度很紧。”   老陈拍拍她的肩膀道:“让模特儿经纪人和摄制公司全力配合是你的当务之急,我一向相信你的能力。”   她也一向相信老陈鼓励下属和支持下属的能力。   只是—杨筱光往总经理办公室遥遥望过去。她亦非两耳不闻窗外事的纯真人种,耳朵里各路小道总是通畅的。香港董事局股权变化,自从何之轩受到新任的董事局主席任命到任之后,那位原来由老主席钦点的总经理菲利普已经请假多日了。   这便是高层变动的风起云涌,于她打工一族来讲,不能太关心,也不能不关心,因为这里面稍有不察,就不知会给自己造成什么样的职场障碍。   杨筱光在办公桌前发了一阵呆,叹了一阵气,终于乐观的天性压倒了担心。她深呼吸,想,有新的项目、新的危机、新的领导,就是新的挑战,就有新的成长。   她翻出广告脚本,开始仔细阅读和修改。 三人生正道是正经   工作上面一旦进入高速运转的状态,杨筱光就会把闲杂事等放一边,加倍努力工作。   同方竹前夫—新领导何之轩的工作配合亦十分顺利,何之轩的从业经验和人际关系很快就在公司的业务拓展上发挥了很好的作用,他的魄力也让杨筱光非常佩服。   故而,她最近总是忙里抽闲,琢磨起她的八卦小心思。她早已探听到何之轩至今未再婚,又事业有成,相貌堂堂,在如今的婚恋场上属于钻石王老五级别,总能撩拨起那些未婚女青年的情感涟漪。   那么,他同好友有没有破镜重圆的机会呢?当然,杨筱光可不会真的傻乎乎地去探何之轩的意思。   这位领导相比钻石王老五的身份,更适合当个万能工作狂。他进入“君远”不过月余,几乎日日加班到凌晨,同那位推崇无为而治的老总菲利普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最近,何之轩遇到一些业务应酬时,总是领着他们这个组的同事,老陈更是不知在何时同何之轩建立了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的联盟关系。   杨筱光大学一毕业就进了“君远”,由老陈一手培训,跟着老陈干了这么多年,她也只能别无选择地跟从老陈的选择。   她时常自我安慰,我这个人就是太随遇而安了,从来就是个服从领导命令的小尖兵。   这天,何之轩同老陈宴请一位重要客户,这位有些年龄的客户偏偏选了市西红灯区有名的餐厅。杨筱光直犯嘀咕: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还晚节不保、如此奔放。   可是到了下班,她仍得体地换了色彩鲜亮的套裙,化了个妆。   去的餐厅是在一栋有些年份的大楼里,最顶层的是餐厅,下面两层是夜总会。   杨筱光觑一眼领头的何之轩,心想,当年正直朴素的学生会干部入了社会大学最终还是不能免俗啊。   一席饭吃下来,何之轩同老陈还是相当关照同去的几位女同事的,让她们尽早撤了。   杨筱光还是被灌了点儿酒,她入行多年,也算商务饭局上的常客了,就是没能把酒量给练出来,喝两杯就会犯头晕。   下了楼走到大堂的时候,她一抬眼,好像隐约看见有个身着Sisley低胸性感小洋裙、模样似方竹的女士往夜总会的边门闪了进去。   杨筱光定定神,对女同事说:“你们先回去吧,我醒醒酒。”   她往夜总会入口处多走了两步寻了寻,那儿并没有方竹的身影。杨筱光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心想,也许是看错了。她干脆坐到大楼大堂的沙发上休息。   这里的大堂复原了老上海的格调,落地的钢窗挂着红丝绒窗帘,大堂里摆了晚香玉,还有瓷白的裸女戏水雕像。   此刻正是华灯初上时分,整栋楼热闹得似打折的百货大楼,人来人往,衣香鬓影,香气撩人。   但杨筱光还是没法习惯和适应,她提了提精神,站起来准备回家。就这么一起身,又看到个熟人。   潘以伦穿着白衬衫黑西裤,衬衫的领口开了两颗扣子,衬衫的下摆塞在了裤子里,头发用发胶定过型,根根竖起,眉形也明显是细意地修理过。他推出一位酒醉的女客,女客用手环住他的脖子,他拨开女客的手,凑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话,女客松开手,暧昧地拍拍他的胸脯,摇摇颤颤地走了。   潘以伦转过身,杨筱光就望见了他身后的店招。   此间夜总会分占一楼和二楼,一楼有几位很当红的男公关,专门接待女客。这是杨筱光晓得的,所以她晕晕的脑袋顷刻被震了震,身不由己地冲了过去。   “小正太?你在这里干吗?”   潘以伦显然是被突然出现的杨筱光给叫傻了,回头望牢她,活像见到鬼,一时没能答出话来。   杨筱光的脑筋终于转过来,蓦地明白了他是在干吗,摇摇晃晃地就要扑过去。潘以伦伸出手扶好了她,说:“我在打工。”   杨筱光酒劲儿一涌,声音就本能地尖厉起来:“你做什么不好,做这个?小心我们不让你代言!”   店内的女经理闻声走出来,劈头就训潘以伦:“最后一天都给我出岔子,快向客人道歉。”   杨筱光对着店长才叫一声:“你们—”话还没说完,就被潘以伦捂住了嘴。   他说:“我会处理。”讲完便拖着杨筱光走出门外。   杨筱光挣开他的手,冲着他连珠炮地嚷:“你怎么就不学好啊?三百六十行哪一行容不了人?将来你如果红了,这一笔多难看?做人怎么就不能积极向上一点?”   他只是说:“很晚了,明天你还要上班。”   杨筱光张了张嘴,呵,眼前的男孩儿分明不耐烦她的教训在岔开话题。她瞪着眼睛:“你年纪这么小,干吗要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抿紧了唇,低下头,从裤袋里拿出了烟盒,老练地抽出一支烟,还未衔在嘴里,就被杨筱光一把摘下来丢在地上,猛踩几脚。   “你一个未成年正太抽什么烟哪!”   “我早拿身份证了。”   “……”   “你又是来做什么的?公司应酬?你看,人人都需要工作。”   “……”杨筱光喘了半天,脑筋才转过来,终于想到能说什么,“你真缺钱到这地步?开那样的价格给我们,还兼做这样的活儿?”   潘以伦说:“你醉了。”   有人路过唤了杨筱光一声:“阿光?”   杨筱光扶住来人:“竹子,你果然在这里。”   方竹扶住了摇摇晃晃的她,说:“我送你回家。”   她身后跟着位同潘以伦穿着相似的男孩儿,面貌俊美,应该是同潘以伦相熟的,问:“轮子,有什么麻烦?”   潘以伦摇头,已为她们叫到了出租车,把杨筱光连同方竹一块儿塞进了车里。   她还在瞪他,还想讲话,他最后看了看她,为她们关上车门,说:“再见。”   然后车便开了,杨筱光还想起身,被方竹按牢:“你就别折腾了。”   她这才想起来问好友:“你怎么在这里?”   “做个暗访。”   “那男孩儿是谁啊?”   “线人。”   她还想对方竹说些什么话,可是意识总是不能明晰,她头一歪,便身不由己地进入了黑甜乡中。   在之后的很多天,杨筱光总疑心那日晚上的奇遇是一场不真实又巧合的梦境。   她遇见帅正太潘以伦,他疑似在Host打工,她还遇见了去夜总会夜访的好友方竹,最后就是在车里了,方竹望着窗外,一直发着呆。   这真是一个令人烦躁的冬夜,杨筱光也被感染,连带工作上也出现了新的麻烦。   事情是这样的,她负责的一个动漫展览项目的搭建工程上出了工伤事故,有工人在施工时被木桩砸到骨折。现场负责的实习生应付不了闹着要赔偿的工人,便带着哭腔打电话来求援。   杨筱光赶到现场时,十几个人正围着实习生发难。   对方领头的吵吵嚷嚷,杨筱光倒是客客气气地走上前说:“我们先来了解状况,请大家心平气和一些。”   项目员说:“还了解什么?有人受了伤你们又不肯负责任。”   杨筱光道:“实际情况要等我们看过后再商量,但是现在工期紧张,后天就要开幕了,请各位帮帮忙,先赶掉这部分工再讲。”   对方一昧不让:“和你们这种公司合作最怕出事情的时候不负责任,先讲清楚比较好。”   后头的工人跟着起哄,一人一句“先讲责任”,杨筱光见这架势,干脆就直接问:“你想怎么样吧?”   “我们的工人伤在你们的搭建现场,因为你们又要催工,医药费、误工费应该你们出。”   杨筱光摆手:“各位师傅总要让我看过现场再讲吧?”   她拨开人群,让实习生领着按照施工图把现场检查了一遍,心里有了数,便同对方讲:“木桩从接线处横倒下来砸到人字梯,摔伤的应该是电工吧?”   对方说一声:“是。”   “人字梯是不是我们公司提供的?”   “不是。”   “人字梯有点儿问题,好像缺了螺丝帽,由倒下的方向看,是人字梯先倒了,再带倒了木桩。”   对方几个工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可领头的依然倔声说:“还不是为赶工,我们加班加点,哪有时间管别的?”   杨筱光微笑:“谢谢你们的配合,如果你们的设备有问题,可以先和我们沟通,我们公司的工程部是有工具的。”   她身后的实习生见事有转机,立刻搭腔:“就是啊!你们是想讹我们吧?幸亏我们小杨姐姐仔细。”   对方一众人等都讲不出话来了。   杨筱光便说:“这样,工期按照合同执行,不能拖延。工伤的问题,我们公司研究后会给大家一个说法。不过如果因为这个误了工期,我们还是要按照合同要求赔偿的。”   她说完以后,写了一张便签递过去:“这是我们工程部经理的电话,有什么需要欢迎电他帮忙。”然后指挥对方散开继续开工。   实习生拍马屁道:“小杨姐姐,真有你的。”   杨筱光笑嘻嘻地讲:“经验而已。”   实习生红着脸问:“小杨姐姐,我今晚和男朋友约好了看电影,能不能准时下班?”   合理合法的事情,她能说不让吗?杨筱光表面上微笑点头:“今晚我在现场配合他们吧!”心里想的却是,我没男朋友消磨下班后的时光,真是悲剧。   她又把施工的工具检查了一遍,对方领头的工人被她检查得面红耳赤,挠挠头道:“杨小姐,你放心。”   杨筱光冷哼:“我能放心吗?”但是毕竟有人受伤了,她问,“受伤的工人送去哪家医院了?”   “就近的区中心医院。”对方叹口气,说出了实话,“我们也没办法,老李伤了腿,看样子多半会骨折。我们的费总不会出医药费的,你们是大公司,这点儿医药费对你们来说不是大问题,但是对老李来说,可是大问题啊!”   情有可原,于理不容。   杨筱光问:“你们费馨真不管这事?”   对方点头:“老李是劳务公司请的临时工,不是我们的正式编制,我们费总讲明了不管。”   杨筱光坚持:“按照道理上说,我们公司是没有责任赔偿的。”可是—她想了想,还是把“可是”吞到了肚子里,又说,“我来同你们费总沟通一下。”   工人感激地递上盒饭:“您千万帮帮忙。”   他们是为了同伴讨公道,他们是心地善良勤勤恳恳的老实民工,杨筱光心下恻然,接过盒饭,一边吃着饭,一边想着法子。   隔壁的展区已经完工了,工人们正嘻嘻哈哈地收工回家,展区的工作人员开始清点预备展出的印刷品。   有个熟悉的声音在那头讲:“一共四千八,这里是发票。”   杨筱光坐在这头,潘以伦站在那头,闹哄哄的展台搭建现场,灯光明亮得如白昼。她看到了他,他也看到了她。   怎么又这么巧?她想。   他今天又穿回了最初的那套T恤仔裤,外头套了件旧旧的羽绒服,但是全身看着又是干干净净的,肩上背着海报筒,看来又是来送货的。   杨筱光听见潘以伦站在那边问:“你转行进了施工队?”   她望望自己,鞋上有灰尘,裤子上有灰尘,衣服上有灰尘,头发上必然也有灰尘,自然不如他干净明亮。她不甘示弱:“小正太改邪归正了?”   潘以伦没有争辩:“可不得改邪归正吗?”   她莫名地安慰起来,夸他:“好孩子。”   他靠近她,凑过来望望她手里的盒饭:“茭白肉丝、炸猪排、泰国香米,伙食很不错。”   他没有说出来,他老早就在对面看到她坐在随意横放在地上的箱子上狼吞虎咽地吃盒饭,吃得很香,一点儿也不在乎形象。   这样的她,一点儿都不像比他年长。   他就这么在旁边看着,看得杨筱光都不好意思继续吃了,她别过头,把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收了回来。   这个男孩儿知不知道自己好看得要人命?她想,他的眼睛在光明之中更显得黑白分明。   他忍不住先同她讲话:“吃这么快容易胖。”   杨筱光皱眉:“从来没有意识到。”   潘以伦卸下海报筒,在她对面找了块空地坐了下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签合同?”   他同她面对面了,杨筱光不禁又看向他:“这么有信心?”   “我是最便宜的。”他笑。   杨筱光一向知道自己容易心软,他的这句话不出意料地让她心软了。她坦率地讲:“你的优势很明显,可是我们也需要综合考量,目前还没做最后的决定。”   潘以伦认真听着,点了点头。   杨筱光便不知道还需要讲些什么了,她问他:“你到底打了几份工?”   “主营印刷厂的业务员,兼职模特儿,兼职夜店酒保。”他顿了顿,“那晚是在夜店打工的最后一天,以后会在‘天明’专职当广告模特儿。”   每个身兼多职的人一定都有他不为人知的原因,杨筱光没有再问下去,只说:“你条件不错,好好儿珍惜机会。”   潘以伦用手撑了下地面,站立起来:“你说的我知道了。”   他走出了展会中心。   今天有点奔波,上午在地处CBD的“天明”训练教室练习形体,下午在北区工业园的印刷厂等着海报和宣传单页的付印,然后还要送货到西区的展览中心。   上午梅丽从“天明”的服饰间里拿了国际大牌的服装,让他试穿,然后是台步训练。训练教室里倒映出来的形象既不同于在印刷厂的自己,也不同于在夜总会的自己。   他已经习惯每天更换不同的工作身份,在这座城市寻求生存的空间。   潘以伦先回了印刷厂一趟,印刷厂是温州人许安开的。他把收的支票交给许安,许安一边记账一边问他:“你去当模特儿后,这里还干不干了?”   潘以伦说:“如果还有空的话,那是当然。”   许安点点头,他很看中潘以伦的销售能力,虽然他给不了他更高的薪水。   潘以伦想起当年来这里面试的情景,远没有去“君远”面试那么系统和周折。   许安只问了他一句:“什么时候可以开始上班?”   他说:“随时。”   许安给了他一个本子:“里头是那些广告公司的电话,你这个礼拜就开始联系业务吧!”   温州人开的印刷厂并不像大公司那么正规,请的业务员不但要兼职送货员,还要懂各种设计软件,懂图片设计的各种格式转换、纸张的类型和特点、印刷机器的特性。   潘以伦花了三个月就入了门,一直干到现在,为印刷厂争取了很多大客户,温州人做生意看效益,所以对他一直很客气。   但是即使活儿再多,他也会拼命在白天把该干的全部干完,晚上的时间从来都不会用来在印刷厂加班。因为他还要念夜校,也得去夜总会兼职酒保,一个礼拜要去四天。   那里也会有额外的工作机会。   譬如“天明”的一帮模特儿经纪人和模特儿在夜总会耍乐,梅丽在酒吧前和调酒师聊天的时候,瞥见了默不做声洗着杯子的潘以伦,于是过来递上一张名片道:“小弟弟,如果对模特儿这行有兴趣可以来找我。”   翟鸣走过来,从潘以伦手上抢过名片:“行啊,轮子,是模特儿经纪公司,你这下可要踏入娱乐圈了啊!”   梅丽笑眯眯地说:“如果你决定好了来我们这儿试试。”   翟鸣问他:“要换行了,这里的工是不是要辞了?”   潘以伦按住翟鸣的手:“再等等。”   “天明”那儿同影视公司合拍了一部青春偶像剧,他被梅丽推荐过去当群演,没多少钱,但是副导演夸了他几句。   梅丽决定签他的时候,说:“你要把夜总会的工作辞了。”理由和杨筱光讲的一样。   他问梅丽:“那么在你这儿会有多少工作量?占用多少工作时间?”   他是新人,不可能一下子就有很多活儿,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赚很多钱,但是在夜总会毕竟还有其他赚外快的机会。所以他没有贸然同梅丽签合同,只是那边通知有活儿就去临时干一下,拍个广告宣传照什么的,目前也就接了五六件活儿而已。   一直到最近,梅丽说公司有了新的项目,决定好好儿捧几个新人培养,看他能不能有好机会。他们给他安排的第一个广告是“君远”接的饮料广告,因为是个大品牌,所以也正是新人初试锋芒的好踏板。   潘以伦看到广告公司的名字时愣住了,这么巧,这么快。   这次梅丽是坚决要潘以伦把夜总会的工作给辞了,不然这个机会就不会给他。她报的薪水条件,让他有足够的理由辞掉这份工作。   幸好辞掉了,他想,不然杨筱光心内肯定又会有想法。   他想到杨筱光时,唇角轻轻一牵。   好像有了牵连,老天也会示意,巧合就跟着多起来。   他同许安把账结好,许安把这个月的薪水结给了潘以伦。   潘以伦说:“许老板,以后还要靠你多关照。”   许安倒是不意外潘以伦说出这样的话,当过销售的人能讲出这些话来实属正常交流。他说:“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心里想,这么年轻的孩子前途无量,莫欺少年穷确实是句实在话。   潘以伦辞别许安,回到了东区的居所。   这里是东区新兴的商务区和高级住宅楼中间的一片平房区。开发商甲从西往东一片一片开发成商务区,开发商乙从东往西一片一片开发成住宅区,偏偏就停在了这片平房区两边,等高楼全部造好了,他们才发现遗漏了当中的一片。于是两家都向当地政府表示出对这块地的兴趣,当地政府一时决议不下,就让这片平房区滑稽地伫在了繁华的正中央。   平房区的房子多半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都是这里的老住民一砖一瓦自己砌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的房子多半都扛不了风吹雨打,变得又破旧又残败。不过,这里的老上海们但凡有点钱有点路子的,都把家迁出了这片不适合居住的地方,然后将房子租给那些需要的人们。   这里的租金不是很高,因为随时可能有拆迁通知下来。   所以,这里成了潘以伦可以栖息的家,幸好在这座庞大的现代都市里还有这么个疏漏,让他有地方可以停留,他一直都这么想。   翟鸣提着营养品正等在弄堂口。   潘以伦走过去,翟鸣把手里的营养品塞给了他。潘以伦说:“谢谢。”   翟鸣问:“古北那儿确定不去了?”   潘以伦点头。   翟鸣说:“老板娘还说有大客户要正式介绍给你呢,薪水比你拍那个广告可观。”他见潘以伦变了变脸色,于是笑笑,“哥哥知道你向来不愿意蹚这些浑水,你妈也不愿意我带坏你,所以你瞧,我都不敢去见你妈,只好在这里等你。”   潘以伦笑了。   翟鸣说:“那天喝醉的那个女的很眼熟,在少教所那会儿,我就发现你随身带着两张照片,有一张是不是—”   潘以伦打断了他的话:“翟鸣,那些事儿你最好也别再沾了。”   翟鸣笑了笑:“我没我妈管着我,也不像你这么上进,哪里能捞钱,我就往哪里去,黑的白的都成。我最近捞了一票白的,嘿!”他拍拍潘以伦的肩,“以后你会挺忙的,咱们兄弟就少见面吧,你妈也乐意这样。”   潘以伦拍了拍翟鸣的手,目送翟鸣离开。   潘以伦的家,不过才二十平米,一扇门一扇窗,逼仄而简陋。厨房是门外利用挡雨棚搭起的违章建筑,此时潘母正在厨房用小小的紫砂锅炖红枣汤。   潘以伦叫了一声:“妈。”   潘母淡淡地说:“正好可以喝了。”   “妈,我来,你进去休息吧。”潘以伦把翟鸣送的营养品放在门口,顺手接过了潘母手里的活儿。   潘母把营养品拿出来道:“又是那个翟鸣送来的?”   潘以伦盛好一碗红枣汤递给潘母,没有答话。   潘母把汤接过来:“我并不是反对你交朋友,可他也是少教所出来的—”   潘以伦截断了母亲的话,说:“我知道。”   潘母看着儿子又给自己盛了一碗红枣汤,默默喝着,她又望了望翟鸣送的营养品,将想讲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母子二人喝了汤,潘以伦开始帮着母亲整理衣物。   潘母讲:“隔壁老李今天摔伤腿,正好也是送进了区中心医院。唉,我们这些人,真的不能病。当初还是你介绍他去那个工程队当电工的,发生这种事情,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   潘以伦说:“妈,你别多想了,明天就要入院做透析了,早点儿休息。”   他将母亲入院的物品全部整理清爽,又打了盆热水,替母亲洗了脚,服侍母亲睡下。   潘以伦自己睡在大床旁临时架起来的钢丝床上。由于地方小,他只能跟母亲挤在一间房里。他为自己铺好铺盖后,从枕头里摸出两张照片。   上头一张是童年的自己,那年他还在荔波,和双亲站在村口,背后是青山绿水。一家三口都是不会摆姿态的人,在隔壁邻居的城里亲戚的帮助下,束手束脚地照了这张相。   潘以伦望着相片里的父亲,现在的自己和那时的父亲长得很像,只是父亲那时已从大都市的知识青年变成了农活好手,经年的露天劳作,让他比自己黝黑得多、粗壮得多,有一种天塌下来都能顶住的豪迈。   他对着父亲看了很久,才把第二张相片拿了出来,上头的笑脸阳光明媚,仿佛能扫光一切阴霾。他对着那张笑脸笑了笑,仍然将其塞回了枕头下。   明日母亲就能入院了,等了很久的床位终于空了出来,可以开始为母亲做透析治疗了。   他从少教所待了三年出来,母亲从原来租借的工房搬到了这里的平房,每日兼两份工,上午在超市做理货员,夜里在街头支个小铺做卖炒面和小馄饨的小生意,时常要防着城管巡查。   那时候母亲经常会腹泻,还有贫血症状,他后来才知道母亲得了尿毒症。   潘母翻了个身,突然说:“以伦,我这个病听天由命吧!”   潘以伦说:“妈,你说什么呢?什么都别想了,明天开始好好儿治病。”   他的口气有不能辩驳的坚决,潘母幽幽地叹了口气。   “老李那儿你要多去看看,听他老婆说他这次摔得不轻。”   “我明白的。”   “以伦,还是要走正道啊!”潘母最后喃喃说着。   潘以伦翻了个身,窗外月亮很亮,将月光公平地洒在商务区、高级住宅区和平房区。他闭上眼睛,他需要很好的休息来应付明天的路。 四相亲也是体制化   杨筱光每日清晨醒来,都能体验到世上最幸福的母爱—杨妈已经把漱口杯、洗脸水预备好,早餐也做好了,就放在客厅的桌子上。   这是二十余年保质保量的母爱,它让杨筱光觉得可以就此赖在父母身边一辈子。这是温暖的巢,何必离开?   这天她比平时提早一个半小时起床,杨妈的早餐还没做好,稀奇道:“竟然没赖床,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杨筱光眯缝着眼,嘟囔:“早睡早起早上班。”   杨妈甚感欣慰:“这样好,找不到男朋友就努力工作,多拿点儿年终奖。”   所以说,体会母爱之余,承受一些唠叨的压力,是在所难免的。   杨筱光举起手做投降状:“老妈,拿了年终奖我立马就给你买个iPad,让你在被窝里也能斗地主!”   杨妈卷起晨报砸上她的脑袋:“你妈我玩不来这些新潮玩意儿,你还是把钱用到你自己身上吧,打扮得漂亮点儿,早些找个男朋友是正经。”   杨筱光只得抢过报纸,把话题岔开:“你瞧你瞧,我们方竹又写了整版。”   没想到杨妈说:“我老早就看到了,方竹这个小姑娘最近又做了大文章,什么少女援助交际的,电视新闻都说了。人家现在不靠家里也不花父母的钱,虽然婚姻状况不大好,可比你还是绰绰有余,我说你办个正经事怎么就这么难呢?”   杨筱光心说功夫不到家,说不过自家老妈,还是赶紧闪人为妙。她抄起手提包,才溜到门口,杨妈又叫道:“方竹介绍的对象到底什么时候见面?哎,你早饭不吃就走啊—”   杨筱光当做什么都没有听到,哒哒哒连跑带跳地下了楼。   外头太阳正美好,她深深呼吸,端正姿态,又变成了精干的女白领。   她在上班之前先去了趟区中心医院。   昨晚收工时,她又问了一些受伤工人的情况,知道了对方叫老李,是外来务工人员,家里经济情况一般。   到了医院,杨筱光先用老李单位同事的身份向值班医生打听了伤情。值班医生说老李目前的伤势虽然很重,需要人照料,但是倒是不会有后遗症,只是需要静养,而且起码得有一两年时间不能再登高爬低了。   杨筱光去病房探望了老李。病房内病床都满了,老李睡在搭在走廊上的临时病床上,脸色蜡黄,精神很不好。他的妻子正在喂他喝稀饭,两人都是老实朴素的模样。   他们身边站着个背着书包的女孩儿,十六七岁的样子,长得很白净,模样很乖巧,身上的校服洗得很旧,但是很整洁。   她对她的母亲说:“妈妈,要不你去上班,我留下来陪爸爸?”   她的母亲说:“不好不好,你快上学去,这比什么都重要。”   女孩儿咬咬唇,泫然欲泣。   杨筱光想,真是个乖女孩儿,她一定很担心自己爸爸的伤势吧。   女孩儿说:“我们交不出住院费怎么办?”   她的母亲脸上虽然忧愁,但是口上仍安慰女儿道:“我们会想到办法的,你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快去上学吧!”   女孩儿被母亲推走了,杨筱光把头低下来,还是没有上前打招呼。   回到公司,办公室内一个同事都没有,她难得做了第一名。老陈进办公室时见她已经端坐在办公桌前对着电脑打文件了,不禁啧啧称奇:“难得我们小杨同志能拿考勤榜第一。”   杨筱光正专注地写着邮件,连玩笑都没顾得上同老陈开下去。   她的邮件是写给这一次动漫展展台搭建的合作公司的老总费馨的,她用合作方的严厉口气对这家供应商公司表示,这个项目是市委宣传部主管、行业协会委托,有美日的动漫杂志和公司出席,所以有国内外很多媒体盯着。就在开幕前两天发生了工伤事故,施工队和策展公司发生矛盾,会对整个展会的顺利开幕造成障碍,也会吸引媒体关注不合理的劳务纠纷。   写完邮件,按下了发送键和抄送键,杨筱光倒了杯茶,从柜子里摸出一个苹果一个面包,吃起了早饭。   这日下午,不出杨筱光预料,她被何之轩叫入办公室沟通展会工伤事故的事情。   领导说:“我看到了你抄送给我的邮件。”   杨筱光沉着气说:“昨天情况比较混乱,领导您愿意听我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吗?”   领导如她预料地点了点头。   杨筱光大致将情况讲了一遍。   何之轩听完后,说:“你现场处理得很好,但是,这件事和我们公司的确没多大关系。”   “所以我想,该负责的是费总的公司。”   “你这样会给公司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知道,对方的费总一定会打电话给您或者老陈,投诉我要挟她。”   何之轩点头:“你自己很清楚后果。”   “但是整个策展是我们做的,负面情况会直接影响到我们正常的媒体发布,不是吗?”   何之轩说:“我希望以后这样的情况最好尽量避免发生。”   这便是何之轩表达的最明确的态度了,让杨筱光在心里握了个小拳,心想,何之轩果然还是那个何之轩,为人处事经过这么多年,却基本没有改变。她赌了个准,所以笑道:“我知道领导会拔刀相助,这样的意外在我从业这么多年里,的确是头一回遇到,是我疏忽了。以后和工程公司签合同时,我一定规范他们的用工情况,以便保障我们的利益。”   走出何之轩的办公室,杨筱光又被老陈叫住:“那费总打电话给我投诉你。”   杨筱光低头做认错状:“老领导,让您为难了。”   老陈叹气:“你这个人,工作上头一向很努力,就是有一点让人头痛,不够职业化。”   杨筱光点头:“我晓得的,那伤者家里确实蛮困难的。”   老陈温和地拍拍杨筱光的肩膀:“心肠好是优点,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再职业一点。”   老陈这样通情达理,肯通融、肯提点,杨筱光一向是感激在心的。她想,自己的这份坚持,的确给公司的领导带来了一些额外的小麻烦,她也借用了领导们的势力,来完成了自己的坚持,这全赖她对领导们人品上的信任。   这是她在职场上最大的一份幸运筹码。   可是于她自己,她是始终无法做到所谓的袖手旁观冷漠无视的职业化的,杨筱光叹气。   她将这桩事情同方竹讲了讲,方竹听了以后只是说:“你呀!”   杨筱光小心翼翼地说:“不过何领导没说我什么,可能还会帮我善后也说不定呢,我就赌他正直不阿。”   方竹沉默。   杨筱光由着好友独自消化自己话里的隐藏含义。   但方竹还是岔开了话题:“这个礼拜天有没有空?”   “又相亲?”   “上回放你鸽子的人准备补偿,吃饭的地方随你挑。”   杨筱光想,虽然是有些压力的相亲吧,但且当它是即将享用的一顿大餐,还是能让人心情开朗的。   她一鼓作气,加倍努力工作,将即将拍摄的广告脚本同编剧沟通了个七七八八,到准备下班的时候才发现,已经加班了两个小时。   直到关电脑之前,那位费总仍然没有给她回复的邮件。   杨筱光忍不住又去了医院,还在医院旁的水果店买了篮水果,她这次打算以公司代表的身份慰问老李。   李氏夫妇很是意外,有些受宠若惊,连说:“这怎么好意思?你们真是好人,这么记挂我们。”   杨筱光简单问了伤情,令她意外的是,老李夫妇绝口不提要“君远”赔偿的事情,只是一个劲儿地说着“多谢关心,让你们费心了”之类的话。   这样既没有抱怨也没有诉苦,很出乎杨筱光的意料。   也许,这算是对方在这样的生活窘境之下,为人处世的一种自尊和一份风度吧。   杨筱光不是不肃然起敬的。   她同夫妇俩正讲着话,他们的女儿过来了,手上还拖着一个人,一路叫:“妈妈,以伦哥哥烧了鸡汤耶!”   杨筱光听到这个名字顿时吓一跳,心里怪叫,这叫什么诡异的缘分?真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好像只要你认得了这个人,在这座城市里你就能随时随地遇见他。   潘以伦一手牵着女孩儿,一手提了保温壶。   杨筱光朝着他大大方方地打了一个招呼:“你好。”   潘以伦看到是她,也是一脸疑惑:“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筱光说:“探病。”   女孩儿不认得杨筱光,点个头就算是招呼了,接着便对母亲说:“妈妈,快点儿让爸爸喝。”   李妻很感激:“小潘,你这么忙还帮我做鸡汤,真不知道怎么谢你!”   “没事。”潘以伦将手里的保温壶递给女孩儿,“反正做几份都是做。”   李妻要掏钱,潘以伦按住她的手:“别客气。”   杨筱光告辞,她不想打搅他们一家的温馨。   临走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想,女孩儿的大学学费可能都成问题了,因为父亲伤好之后也许再无稳定工作。   她想了想,径自去了医院的收费处,问:“可以代412病房外姓李的病人缴住院费吗?”   “老李的工伤不是你的责任!”她身后有人这样说。   潘以伦不知道为什么跟着她过来了,杨筱光转过头,见他就站在她身后。他人高,她仰头看他太吃力,便不自觉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这不是责任的问题,而是—”这样的事情对杨筱光来说太难解释清楚了,她词穷。   可潘以伦继续不依不饶地问她:“你准备帮多久?一个月?一年?”   杨筱光无端被激怒了:“喂!你怎么这么讨厌!那么你想我怎么样?撒手不管还是一管到底?”   潘以伦的脸上忽而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就这样看着她,轻轻笑了一下:“你真是少见的爱管闲事。”   她不知他为何跟着她过来,也不知他为何会问这样的问题,更不知他为何要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行为在她看来,不是不奇怪的,杨筱光被潘以伦看得有点儿心烦气躁。   那头医生敲了敲窗口,问:“是412门口床位的李华明?已经有人替他们付了一个月的住院费和医药费。”   “呃?”这可真是意外,杨筱光好奇地问道,“是谁啊?”   医生不耐烦:“他们单位吧!”   杨筱光真心笑了出来,今日的斗争似乎已经成功,心头一块沉重的石头落了地。   医生职业化地提醒道:“你还要交什么费?不交的话让路给后面的朋友。”   杨筱光向医生敬了个礼点了个头:“多有打搅,多有打搅。”   杨筱光有一种滑稽天分,配合她天生白皙红润的苹果娃娃脸,无意的动作也时常会做出搞笑的效果,连陌生的医生都笑了起来。   落在潘以伦的眼里,这些是无比可爱的。他下意识地伸手想碰她,可是知道这样很唐突,他不敢将手伸过去。   杨筱光从付费窗口走开,从提包里翻出钱包,抽了五张一百元出来,在潘以伦反应过来之前,将钞票塞入他手里:“我看你和他们家蛮熟,就做个好事帮我转交一下吧,如果他们不肯收,你就买点儿好菜给他们加餐。”   潘以伦皱眉,想把钱还给她的样子。   杨筱光已经理好提包,边没一点儿正经地讲着:“姐姐我相信你,正太弟弟。”边一溜儿小跑跑出了医院。   这刻,天已经擦黑,一轮皓月正挂当空。   杨筱光头顶月光,昂首阔步地走在大马路上,心情格外舒爽。   走到十字路口正遇红灯,人们都停住步子,正好对面马路边的大屏幕广告在播吴彦祖主演的化妆品广告,马路这边停驻的女孩儿们不约而同地对屏幕内的帅哥行了注目礼。   杨筱光想,男人长得好看,总是让人少掉几份免疫力的。   广告播完,绿灯亮起,行人又匆匆进入各自的忙碌都市生活。   杨筱光蓦地想起来,她跟进的广告剧本还未最后定稿。   乌云及时遮住月亮,月辉也及时从她的头顶快速撤走,她又恢复成一个都市中默默向上游的小人物,生活无例外地还是两点一线,每日的八个小时紧随着大流,为自己的这份工作鞠躬尽瘁。   这便是都市人的生活。   杨筱光一直是个很努力地过着这种单调生活的小尖兵,认认真真地做好她喜欢的这份工作。她自己打趣自己,在办公桌前贴了一张励志便条—“要会打电话,兼顾发邮件,当得起空中飞人,做得了培训讲师。脸皮练成城墙厚,嬉笑怒骂,处变不惊,还要做好全场HOLD住小能手。这就是都市民工广告人。”   老陈看到她的便条,笑得打跌,说:“这个礼拜的任务顺利完成后,双休日你就有空解决一下终身大事了。”   杨筱光很无奈,如果一个女人过了第二个本命年还没有男朋友,那么她身边的七大姨八大舅就都会时不时冒出来表示关心。   老陈还说:“所谓大龄未婚女青年们都是因为日子太好过了,懒惰成性,连个恋爱成本都不肯轻易支出。”   这倒是新说辞,杨筱光奇怪地问他:“什么是恋爱成本?”   “花时间找一个合适的人,花时间谈朋友荡马路,花时间投资存钱买房子。”   原来这些都算成本。   杨筱光掐指一算,这些东西在时间和金钱方面确实花费不菲,而她对此类项目,的确一点儿时间都不舍得花。女性荷尔蒙警告她,要积极。   所以,那位神秘莫测的莫北先生的相亲宴,她要用同工作一样认真的态度去面对。   在赴约前,负责任的介绍人方竹又给了她一个电话,通知她最后定下来的时间和地点。   杨筱光见杨妈在看电视剧之余,不时往自己这边使眼色,可见母亲对待这一次相亲之紧张,远远胜于自己。她压低声音同电话那端的方竹讲:“你晓得吗?我妈现在是恨不得把我打包处理大甩卖,她自从知道对方的身家背景很不错,就一直激动到现在。上礼拜给外公扫墓,她竟然都在念叨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八字都还没一撇呢!”   “她在为你精挑细选。”方竹说。   “我压力很大。”杨筱光说。   “世上只有妈妈好。”方竹劝道。   这倒是,两人都承认,心底难免欷歔一阵。妈妈的爱有时也是一种负担。   杨筱光叹一口气,想了想,说:“我实话实说啊,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的道理一直是对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说,平民女和高干男活生生被高干男的妈给拆散了,太血泪了。当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妈的美梦,最后却落个空,她还不把我劈死?”   方竹语重而心长:“你没事看那些干什么?话说回来,你总不给自己和人家一个进一步接触的机会,怎么可能会有进一步的发展?别乱七八糟地想一堆。”   每次面对和陌生人相亲这件事时,杨筱光的内心深处,其实都是忐忑不安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的心情一复杂,晚上就容易失眠,一失眠,就会打开电脑看动漫,从小丸子看到柯南再看到路飞,整个夜晚已过去一半了,最后的结局就是在次日清晨睡得正香时,被杨妈掀开被子揪了起来。   杨筱光在杨妈的紧迫盯人下迅速穿衣打扮出门,临到了餐厅门口,才晓得拿出镜子仔细打量一下自己。   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黑眼圈,她想,熬夜害人是真理啊。这点在见了莫北以后,就更加令她自惭形秽了。   那位莫北确实有一副好卖相,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形象很符合TVB律师剧里的斯文律师。   杨筱光高中时期顶喜欢TVB的律师剧,所以立时就对莫北生了些好感。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欣然接受,并且准备好好儿表现。   对方也在打量她,用一种很礼貌的态度,并不令人感到生厌。   杨筱光想,方竹介绍的人果然很有家教。   服务生递上菜单,杨筱光眼尖,看到有小笼包,就指了一下,说:“这个。”又觉得自己失礼,于是刹住口,望望对方。   但莫北注意到了,就代她点好,还问她:“还想吃什么?”   杨筱光学习淑女笑:“随便。”   当女孩儿一说随便,男人就会觉得棘手。但莫北没有皱眉,信手点了几样,鱼虾蟹肉都全了,还添了一盘时令鲜蔬。摆上桌来,色彩明丽,荤素适当,分量合适,一切都恰到好处。   他还问:“可以吗?”   杨筱光点头,频率很缓,不自觉地就把声音放低道:“可以。”   她看着桌上看上去就很美味的菜肴,心里默默咽了口口水,又不好意思甩开腮帮子开吃。她想,要留好印象啊!这样一想,就更加憋手蹩脚了,连最爱的红烧肉都没动筷子。   莫北说:“上回真不好意思。”   杨筱光把身子坐坐正:“没关系没关系。”   莫北问:“听方竹讲,你的工作挺忙的,平时有什么爱好?”   杨筱光正把注意力转到隔壁桌上的芒果色拉,可是坐在对面的男士风度好得不得了,连吃菜的样子都慢条斯理,她怎么好意思提再加一个菜?   杨筱光吞下口水,决定还是同他做一些初步的信息沟通。   她想了想,选了个较为安全的答案,说:“看电影吧。”可是她最近看的电影是《丁丁历险记》,于是她搜索了一下脑内存,蹦出来的是洋文“The Shawshank Redemption”。   莫北笑着接了一句:“这部电影教育我,不要放弃希望。”   杨筱光说:“可我只记得那段‘体制化’—起初你讨厌它,然后你逐渐习惯它,足够的时间后你开始依赖它,这就是体制化。”   她想,这样的相亲算不算体制化的开始?眼前的男士又亲切又好看,她对他有些好感,还为了他让自己的腰背僵硬成了洗衣板,并且后悔没有化一个完美的妆出门。这样的体制化,算不算值得?   可是,饭局结束后,莫北接了一个电话,有一桩公务急于处理,于是不得不让这次气氛和心情都不错的相亲暂时结束。   杨筱光想,原则上她应该失望才算正常,但事实上她心里竟然很是松了口气,并用一种很理解对方的表情说:“你忙你忙,有空我们再聊。”   男士当然是坚持做绅士要送她回家的,但她坚持不麻烦别人,最后便在饭店门口各走各路。   杨筱光一直看着他转去车库取车了,才快步过了一条马路,熟门熟路地摸到一条小弄堂口。那边烟火气很盛,人气也很旺,生煎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   这才让她完完全全放松。   杨筱光排队买了二两热乎乎的生煎,捧着生煎一路走一路吃一路想,这顿饭其实吃得顶受罪,明明鱼虾都新鲜,红烧肉入味,蔬菜又可人,还有隔壁桌的芒果色拉,可她偏偏没法尽情享用,让明明刚够吃的菜还留了一小半。   这叫做典型的死要面子活受罪。   回到家里,依然免不了杨妈的一顿追问。   杨妈用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看着她:“这么早就回家?没有其他活动?是不是表现不好,让人家笑话了?”   杨筱光鼻子朝天:“笑话?谁敢笑话我。”   谁知杨妈换了副语重心长的样子,说:“这么好的机会你不要放过,报纸上的专家都说现在甲等男人找乙等女人,乙等男人找丙等女人,只有甲等女人找不到男人。我想我女儿清清爽爽一张白纸,从不跟不三不四的人瞎七八搭,工作又不错,也算是个甲等女人,哪能就找不到甲等男人?”   杨筱光瞬间就感动了,她从来不知道她在母亲心里的地位原来这么高。   杨妈又说:“你是张没有情趣的白纸,关键时刻要人教教的呀!这么早回家,难道又没戏了?”   杨爸见杨筱光又被杨妈数落得愁眉苦脸,便来解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压力不要太大。”   杨妈恨铁不成钢道:“她谈个恋爱都要我来操心,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愁。她都成愁了,眼见条件好的不抓紧点儿怎么行?”   杨筱光哭丧着脸:“亲爱的妈妈,您这是要赶我出门?”   杨妈毫不动容:“条件这么好的男人,你都不晓得盯牢,脑子不动,手脚不勤。”   “人家看上去没怎么来电,我也没有办法的呀!”杨筱光说。   啪!杨妈拍桌子下最后通牒:“如果今年再不找个男朋友,明年家里不养你,趁早出去学方竹自生自灭!”   夜里,杨筱光同方竹打电话汇报完当天的情况,抱怨道:“这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的压力啊!”   方竹安慰她说:“起码有一点好,他坐在你面前,让你有了女性的自觉。”   杨筱光问:“你是说我平时没有女性的自觉?”   方竹说:“你平时同你身边的男人们通常是这样讲话的。如果对方是供应商,你一般是狠三狠四地说,‘八折不行,起码打个六点五折,我们肯定会让你们赚的,你们也要对我们有点儿诚意’;跟男同事说话的样子就更差了,‘这桩事情你不帮我搞定,今天晚上你和我都不要想下班了’。”   杨筱光倒抽凉气:“你高考怎么就没去考上戏?”她想,真见鬼,方竹见她工作的时候也不过就三五次,竟然有样学样学得这么像。   “你对身边的男人就是这副腔调,交际圈内的男人都对你不会有其他想法的。但是从今天的情况来看,你还是有发挥女性天性的潜力的。”   杨筱光说:“要发挥这个潜力还蛮吃力的。”   方竹叹一口气:“阿光呀,你相亲的时候,肯定始终在想,这个男人的条件我很满意,我跟他谈朋友也许不错。但是你没有想过,你是不是会喜欢上这个男人?”   杨筱光思考起来,“喜欢”这个问题是老复杂的,她哪里能知道什么样的情绪才算得上是“喜欢”呢?她问方竹:“我就觉得看他的卖相很舒服,这算不算得上是‘喜欢’?”   这把方竹问住了,她一时也解释不了“喜欢”这么抽象的词汇,只好先鼓励杨筱光:“莫北和我通过电话了,他对你的感觉很好,同我讲了还想约你出去。今天起码是一个良好的开始,对不对?”   杨筱光点点头,心情豁然开朗起来,把诸如“不确定”“很迷茫”等表示患得患失的词汇全部抛开去。生活嘛,就是且走且看,何必令自己有诸多的额外压力呢? 五城里月光照亮我   这支饮料广告经过何之轩和客户的讨论,最后还是决定用潘以伦。按照分工,由杨筱光负责通知梅丽。   她翻出潘以伦的报名表,上头贴着报名照。能在一寸大头照里还能有这么英俊的面孔,他可真是天生吃这行饭的料。   可是照片里他的眉目之间仿佛有一种淡淡的忧郁。   自己可不是又八卦了?她想。   她把梅丽约来谈合同,潘以伦自然跟着来了。   有好一阵子没见着潘以伦了,他似乎又瘦了点儿,仍是跟在梅丽身后默不做声。   全部合作条款均由梅丽代为决定,且还有部分敏感条款,梅丽索性撇下潘以伦,在何之轩的办公室内同何之轩与老陈私下沟通。   杨筱光泡了杯茶给独自在会客室等待的潘以伦。   他正安静地坐在沙发里,抱着胸在闭目养神,眼底青了两圈,人不是一般的疲惫,心中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本来是签他的卖身契,倒像是与他毫不相关了。   杨筱光平白就生出几分荒凉感,她推了推潘以伦:“你也好好儿看看合同吧,别吃了亏。”   潘以伦睁开眼睛,黑亮的眼盯着她,唇抿起来,不经意间多了分稳重,他其实是有成熟男子气质的。他说:“价格合理就可以了。”   杨筱光说:“别要求这么低。”   他笑:“你是甲方,再讲这些话就变成我们乙方了。”   杨筱光也笑了,知道自己又公私不分多管闲事了。她说:“以后工作可能会很辛苦,但是比你做的那些要正,钱慢慢会多起来的,有付出总会有收获,放心。”   潘以伦说:“好的,杨老师。”   他说话的表情有些戏谑,又开了这么句玩笑,杨筱光佯怒,放手就往他脑门上拍去。她本来以为他会躲,谁知道他竟没躲,一下子没轻没重地真的拍到了他的脑门上。   杨筱光自己先被吓一跳。   没想到潘以伦只是揉了揉额头,说:“杨老师,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杨筱光撇撇嘴角:“我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笑我多管闲事。”   潘以伦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定她说:“没有的事。”   何之轩同梅丽一起走了进来,他们后头还跟着从香港赶来看演员的广告片导演。   导演用专业的眼光看了潘以伦一眼,就非常满意,说:“我要的就是他的青春。”   潘以伦照例不做声,没有任何意见。   杨筱光在一旁暗里觑他,想,青春正好能卖钱,但自己无端端的很惆怅。   老陈通知杨筱光:“广告很急,就定在下周开拍,你跟进吧!”   杨筱光一回头,潘以伦便开朗地对着她笑了笑。   拍广告的头一天就是这座城市入冬后的第一个零度,而这支广告的第一个镜头是青春男主角在雨中奔跑。   虽然是在棚里拍,但是毕竟是没有暖气的,男主角还得穿着单薄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淋着雨,哈出白气。   杨筱光在潘以伦定妆的间隙,向造型师建议:“能不能给他贴暖宝宝?可以贴在脚心或者腿部,不容易看出来。”   那双黑亮的眼睛在冲她微笑,这个男孩儿上了妆以后更漂亮,杨筱光望着他的微笑差一点儿发呆。   造型师正踌躇,导演听到了,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就是考虑了实际情况才把室外改棚里了。”   杨筱光得尊重别人的专业,只好罢了。于是潘以伦在人工雨下头来回跑了几十次。   水淋湿了他的衣服以后,可以看见他极漂亮的身材线条,俊秀的眉眼在雨幕里若隐若现,让人看得不禁要问,Hi,boy,你为什么这么忧郁?   你忍不住就要关心他。   事实上跑了几十次,问题并不是出在潘以伦身上。导演因为他的表现,不断涌现新创意,要一次一次试效果,所以,潘以伦便只好跟着淋湿,吹干,再淋湿,再吹干。   他很敬业,一直表现得精力充沛,保持导演所需要的饱满状态,一次次重复演出。至整个镜头拍摄完毕,全场爆发出如雷掌声。   杨筱光叹息,这样的钱也未必比帮印刷厂送货好赚。   这段情节拍完已近晚间八点,导演尤其满意,说:“不用教就有感觉,而且认真用功不怕吃苦,这个新人有前途。”   梅丽在一边照例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声称自己是慧眼识英才。   “没人找他拍电视剧?”导演问。   “拍过,不过是走龙套。”梅丽说,“没资没历,又不是电影学院出来的,这口饭不容易吃。”   导演用香港普通话嚷:“那就去选秀啦!只要人靓气质乖,大众就会爱。你们的电视台不是都在做选秀节目吗?”   他们口里谈着这个新人,可是没有人注意到新人已经冻得发抖,还得在无人的角落把浑身湿透的自己擦干。   杨筱光捞了件大棉袄递给潘以伦,他自己就势一裹,先搓了搓手,她又递给他一只热水袋,他揣到了怀里。   “明天还有镜头,顶得住?”   潘以伦说:“没有问题。”可是声音已经瓮了。   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工具打扫现场,有人催促大家准备回家。   梅丽过来对潘以伦说:“我先走了。”再小声提醒,“跟这里的前辈道别。”   潘以伦暖了一会儿身子,才慢慢地穿上了衣服。工作人员都赶着回家了,没有谁会在意一个无名小卒的道别。   照明灯一盏一盏地灭掉,啪啪啪,他被留在了黑暗里。   杨筱光理好了包,又走到他跟前,想表示安慰:“嘿,导演都夸你,看来你真有天赋。”   她看不清他的脸,就听见他的声音说:“还好有,可以正当获利。”   杨筱光呆了呆,说:“小孩子还挺记仇的。”   但小孩子这回没记仇,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模模糊糊的:“你说我的青春能值多少钱?”   这让杨筱光默然了,好一阵子才说:“红的话,前途无限,红他个二十年,名利双收。”她继续说,“真的别再去古北那儿打工了。”   不知道潘以伦是点头还是摇头,他也默然,过了一会儿才说:“没去,早就结完账了。”他忽然又说,“今天好像在所有人面前脱光了一样。”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的身材很不错。”   他反问:“是吗?”   听到这样的语调,就晓得他一定是笑了。而杨筱光却感到面上发烧,作为一个女人,她在夸奖一个男人的身体,反应过来时不是不尴尬的。   她决定不想也不说了。   但是意外发生了。   他们说了这阵子话,摄影棚内的人已走了个精光,等他们走到门边才发现厂房大门被反锁了,不知是哪位尽忠职守的工作人员这样手快。   杨筱光和潘以伦在黑暗里面面相觑。   “有没有剧务的电话?”潘以伦问。   杨筱光拿出手机拨通电话,同对方讲:“工作室的门反锁了,我被关在里头了,你这儿有钥匙吧?”   对方当头一句话就是:“我这儿都上中环了。”   杨筱光细声细气地讲:“那烦请阁下拨冗从中环折回内环,解救小妹于水火。”   对方哈哈大笑,好像十分乐意和年轻女孩儿有这样的交流。   杨筱光放好手机,年轻男孩儿温暖的气息接近过来,她听见潘以伦说:“这样讲话好像被人占了便宜。”   “唉,工作有时候就是不流氓不成活,求人的时候自然要矮一截。”杨筱光耸耸肩,又蜷了蜷身体。   潘以伦看了出来:“怎么了?”   杨筱光捂着肚子,面有难色,咬牙道:“暖气关了一下子就冷了,我刚才偏偏又喝了一杯奶茶。”她小跳着脚试图减轻某种难以启齿的压力。   “要上厕所?”潘以伦偏偏问了出来。   她狠狠瞪他。   他说:“厕所在楼下。”   这就是杨筱光欲哭无泪的地方。   “他们回来要多长时间?”   “估计十多分钟。”她咬紧牙关。   “你能忍多久?”   杨筱光像只兔子一样小碎跳:“换你试试看!”她捂着肚子蹲下来,想,这次在这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儿面前,这样的丑可出大发了。   潘以伦打开窗往外看:“这里是三楼,跳不下去的。”他想,她也不可能让他把她背下去。于是四处仔细寻找,在配电间找着一只工具箱,翻出一把老虎钳、一把螺丝刀和一根铁丝走回门前。   杨筱光看着潘以伦用螺丝刀将门锁的外壳卸下,再将铁丝钻进裸露的齿轮内,用老虎钳钳住齿轮,再提着铁丝小心翼翼地转动,三两下,喀哒一声,锁竟然开了。   他的动作极为老练,这样的技术工种,等闲的人是不应该会的啊。但目前的情况令杨筱光没法多想,门一开她只想到要立刻撒腿往外冲。   折回来为他们开门的剧务赶到时,潘以伦已把门锁原封不动地装了起来,又收拾好了工具箱。剧务对着门锁研究了半天,问潘以伦:“你们怎么出来的?”   潘以伦说:“也许没锁上,左转右转,一下就开了。”   剧务气恼:“我就说‘君远’的小杨就是毛躁,明天一定投诉到他们何总那里去。她人呢?”   潘以伦答:“走开了,等会儿会回来。”   剧务检查了一遍门锁,问潘以伦:“你不走?明天还要拍外景。”   潘以伦说:“就走了。”他将杨筱光遗留在棚内的提包一块儿拿出了门,和剧务一起锁好门,等在走廊处。   走廊阴暗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朦胧地照在壁角里,孤独的一道长影,陷在黑暗里,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个人。   杨筱光走出来就看到这样的潘以伦,想,这孩子真忧郁。   潘以伦抬起头。   杨筱光问他:“剧务来过了?”   他点头。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不会在等我吧?”   他朝她后面探头:“除了你还有鬼吗?”   杨筱光笑着抓抓后脑勺,笑得有点儿荣幸有点儿傻:“头一回有帅哥等着送我。”   他走过来道:“天黑路弯,怕你摔跤。”说着伸出手把她的包递到她手上。   “正太,我叫车回去,顺路送你?”   潘以伦问:“你怎么知道顺路?”   杨筱光拍拍他的肩膀,豪爽地讲:“不顺路也能送的嘛!”   他笑起来,让她领头下了楼,径自从楼下的草坪深处取出自己的自行车。   原来他是骑自行车来此地拍广告片的呀,自行车还挺破,链条有点儿生锈,是老牌子“永久”。   这时城里的月光正明亮,月光下推着破旧自行车的男孩儿依然很漂亮。   一阵冷风钻进杨筱光的领子里,把她的心头吹得微微一颤。她跳到路边佯装要招出租车,可是此地偏僻,深夜车又少,来往的几辆均不是出租车。   身后的漂亮男孩儿没有走,而是适时地说:“我送你去地铁站?”   这个建议很好,识时务的杨筱光认为不该拒绝,她立刻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也好也好,帮我省下出租车费。”   “你倒还真不客气。”潘以伦笑,他想他今天笑得是有点儿多了。   “客气伤和气。”杨筱光已安然地在他的车后座上坐稳了。   潘以伦翻身上车,尽量放慢速度,既怕她坐不牢,也怕夜里的风太大太冷又会把她吹得肚子疼。   可是杨筱光兴致很高,直说:“快点快点。”又说,“你晓得吗?这是头一次有男生骑自行车带我,感觉还蛮不错的,虽然你年纪比我小啦!”   潘以伦说:“你话还挺多的。”   他还是用稳妥的速度骑着车,听着她唧唧喳喳讲着话,心头有一点点暖,又恨此地到地铁口的路是那么短,往前一拐弯就要抵达目的地了。   这样一路到了地铁口,杨筱光从潘以伦车上跳下来时,腿脚一弯,差点儿一屁股坐到地上,才发觉四肢都快要冻直了。   潘以伦皱了皱眉:“末班车快到了,早点儿回家洗个热水澡。”   杨筱光揉着双膝,跺脚跺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直叫:“唉唉唉,天生不是享受浪漫的命。不过,正太,还是多谢你捎我这一程啊!”   潘以伦问:“你是不是和谁都特别容易熟?”   “我打小就是自来熟。”她笑嘻嘻地望着他。   月亮升到天空中央,十分光明正大。月亮下边的人,心里的想法也十分光明正大。   杨筱光想,哎,眼前的“正太”长得比上一回相亲的莫北先生还好看。这么好看的男孩子,就站在她面前,又是月光又是冷风—她勒令自己要把这样的想入非非打住。   可是他说:“你脸红了?”   她捂住脸颊:“哪里有?”又解释,“皮下血管敏感。”   潘以伦又想笑了。   她就在他面前,呼吸近在咫尺,红扑扑的脸,像冬天的苹果,又凉又脆又甜。想一下,他差点儿伸出手,还好忍住了。   他说:“老李他们单位的人来慰问了。”   杨筱光惊喜:“那很好啊!”她说,“你也是好人,这么关心他们。”   “我们是邻居,那活儿还是我送货到展馆,听别人提了介绍给老李的。”   杨筱光点点头:“所以有句话我要还给你,这不是你的责任。”   他好像很听话般点了点头:“我把你的钱送过去了,他们很感谢你。”   杨筱光很高兴:“有空我再去看望他们。”   潘以伦定定地看着真心喜悦的杨筱光,时间不长不短,不好让她发觉。看好了,才说:“晚安。”   她向他摆摆手,一路连跑带跳进了地铁站。她不知道他是一直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后,才翻身上车,驰入夜色里。   潘以伦想,本来以为和她的距离那么远,现在却离得这么近,明天又能见到她,真好。   杨筱光赶上了末班地铁回到家,杨妈正窝在客厅沙发上边看肥皂剧边等她:“怎么没有男人送你回来?”   杨筱光感到头大。   这是一位克格勃(此处指情报能力强的人),果然还有下文:“我打过电话给方竹了,人家说莫先生有空会再约你的,你什么时候有空?”   杨筱光脱鞋、洗手、擦脸、从冰箱里找东西吃。发现冰箱里空空的,她问:“没有吃的啊?老妈你得去超市活动活动手脚啊!”   杨妈如影随形地跟在她身后:“这个礼拜天有空吧?”   杨筱光终于翻到一瓶喝了剩一半的果汁,她正要仰脖子喝两口,被杨妈劈手夺了下来:“要死了,这么冷的天还喝冷水。”   在书房里备课的杨爸出来给杨筱光倒了杯热茶,杨妈同杨爸抱怨:“你瞧瞧这孩子什么心眼儿都不长,什么事情都搞不定,还要我操心。这么冷的天气里喝冷饮,你说我什么时候能指望她找个好女婿?”   杨筱光喝了热茶,肚子里暖和起来,便打着哈欠躲进了自己房间。今天太累了,她没气力同父母贫嘴。她躺在床上,唯一思考的是,今天也算在男生的自行车后头坐了一回,虽然天气很冷风很大。   次日的拍摄工作持续进行,选在天寒地冻的滨江大道,风大得让人忽略了太阳其实很好。   杨筱光多穿了一件保暖内衣,还贴了三个暖宝宝—背上一个,脚底板两个。   但是潘以伦依旧轻薄上阵。   他要在晨曦下投篮,远处,有个女孩儿的背影,女孩儿脚边放着喝了一半的饮料。   何之轩亲自来到现场,令杨筱光有几分小小的紧张。   今日潘以伦的表现没有昨天那么好,状态很委靡,脸又冻得通红,需频频补妆上粉。   梅丽见了导演蹙紧的眉,对潘以伦叫:“调整状态调整状态,怎么拿球的镜头都做不好?”   何之轩问:“有没有热水?”   杨筱光懂了,抱过一边的保温壶,跑过去递给潘以伦。   他接过去,和她手指相触时,她感觉他在颤抖,便转身找他脱在一边的羽绒外套,她叫:“导演,能不能休息一下?”   导演说:“抓紧时间,没多少镜头。”   潘以伦喝了两口热水,放下保温壶,摆手推走了杨筱光递来的外套。他说:“可以了,继续。”   “你确定?”杨筱光问。   “我确定。”   他走到原处,对着镜头,对着晨曦,微笑。   梅丽挺得意:“小孩子还是识相的。”她对着何之轩和导演夸奖自己的艺人,“我们家的孩子个个素质过硬,条件好又敬业。”   潘以伦开始运球,手法很熟练,转身投篮,没中,抢到篮板,再上篮,球进了。阳光披泄,照着他英俊的侧脸,照亮他脸上朝气蓬勃的笑容。   “唉,其实小孩儿蛮会死撑的,谁叫他家里条件不好,生活负担重呢!”梅丽说。   杨筱光侧头,面前阳光刺眼。   不管黑夜还是白天,她似乎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只听到何之轩最后说了句:“这两天大家辛苦了,明天休息一天,休整一下状态。”   潘以伦调整情绪后,拍摄速度就加快了。导演格外满意,几个镜头一蹴而就,相当顺利。   当天拍摄工作结束后,那位露背影的“女朋友”拉住准备穿外套的潘以伦咬耳朵,还问旁人借了笔往潘以伦的手心写字。   等他们分开后,杨筱光才跑过去,猛拍一记潘以伦的肩膀。   潘以伦猝不及防一回头,两人的距离猝然拉近。   这一回算是彻底看清他的脸了。   杨筱光有一秒钟的睖睁,他的鼻梁怎么这么挺?他的嘴唇怎么这么翘?他的皮肤白皙得简直赛过女明星。一秒钟以后,她开始脸红了。阳光下的美少年,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两人的影子就要黏在一起了。   潘以伦也才发现,杨筱光那双看似单眼皮的丹凤眼,原来是内双。她的眉毛没有修过,杂毛很多,眉心有微微的绒,皮肤轻触上去一定会有温柔的触感。   这么近的距离,他一低头,这个角度,就适合接吻了。可他屏住了呼吸,却说:“你的鼻子上好像又发痘痘了。”   美好的弦乐陡然走调,杨筱光好像中了一枪,清醒之后,她仰起头,重重地“哼”了一声。   这条广告紧赶慢赶,终于在春节前结束了全部拍摄工作。   潘以伦不出意外地感冒了,病情缠绵到摄制结束都没有痊愈,自然也没有再在后期工作时出现。老陈令杨筱光存好潘以伦的联系方式,以方便后期的工作。   杨筱光把潘以伦的电话号码存进了手机里,想,是不是该打个电话去慰问一下,又觉得此举多余,还是罢了。   剩下的就是剪辑工作了,由“天明”全权负责。   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老陈讲:“这回真赶,千辛万苦,阻碍重重,竟也做完了。”   老陈挺开心,说晚上何领导请吃年夜饭,订的餐厅很高档,大家可以开一顿洋荤。   这样一年的工作也就近了尾声。   杨筱光吃完集体年夜饭回到家后,把今年的工作在脑子里梳理了一遍,上半年做了几个不错的项目,下半年何之轩上任后,在公司这么复杂的政治环境下也顺利完成了广告片的拍摄,这一年的工作算得上十分圆满。   她打开电脑,把何之轩批示过的来年计划又浏览了一遍。这位新领导的意见十分高瞻远瞩且切实可行,预算分配也很合理。   杨筱光觉着公司发展很有希望,不由得生出好些信心。   最后,她又收了次邮件,里面有财务部的发款通知。她想了一下,拿起枕头边的手机就给潘以伦拨了过去。那边响了好一阵儿,才被接起来。   杨筱光问:“正太,你身体有没有好点儿?”   “杨筱光?”潘以伦应该是没有想到她会在这个时间打电话过去,声音非常疑惑及惊讶。   他那边的背景声音很嘈杂,有机器工作的隆隆声,还有人在叫:“小潘,是不是这个颜色?”   潘以伦忙对那边的人说:“对,用这个号的四色。”   杨筱光呆了呆,他没休息?还在工作?在哪儿工作?于是下意识就问:“你在干吗?”   他答:“在印刷厂干活儿。”   他竟然还在那个印刷厂打工。杨筱光想,他这样拼命,她都不知该怎么讲了,好在还记得给他电话的目的:“通知你一下,薪水下个礼拜会打到‘天明’的账户,你记得问梅丽要。”又补充了一句,“为自己的付出多争取一些,他们家挺黑的。”   “好,我明白。”潘以伦的声音微微上扬,好像挺高兴。   杨筱光道晚安:“你早点儿休息。”收了线,才发现膀子冻得很冷,于是赶紧钻进被窝,最后浏览了一下明日工作计划—那动漫展要闭幕拆展台了,那家施工队不知会不会因为老李的事情再闹什么情绪,她还是去现场督查一下比较好。   好在施工队还算是职业化的,顶认真地完成了当日的工作。曾经带头闹事的那位还同杨筱光赔笑打了招呼,告诉她老李出院了。   老陈给了杨筱光一个电话,嘱咐她道:“何总说你有空的话,这两天去那个伤员家里慰问慰问,代表我们公司送点儿慰问金,回头让财务给你报了。”   杨筱光有些感动:“领导竟然还记得这件事情。”   老陈说:“快过年了,人家是为了我们的项目受的伤,看来是没办法回乡的,我们就尽点儿地主之谊吧!”   杨筱光向施工队里的人要了老李家的地址,去银行提了钱,又去邻近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和一个红包,把钱塞在了红包里,把红包塞进了水果篮底。   虽然才打过一回交道,她还是能揣摩出老李夫妻的大致作风,他们未必会收下红包,推推搡搡太费时间,她觉得还是要做得技巧一些。   杨筱光又对自己的小小心细得意了一回。   这时已临近下班高峰,地铁内拥挤不堪,杨筱光提着水果篮,被人流推挤进车厢,幸好拉到了竖杆可以稍稍依靠。   又过了好几站,又是个高峰站,忽忽上来一大群人。杨筱光被身后的人用手肘推了一把,她回头怒视,一个男孩儿正全力护着自己的女友,全然不顾旁人。这一眼看完,她的眉毛又平了,转过头,没有多说什么。   女孩子也许只有在恋爱的时候才会矜贵吧,这是她从未体会过的感觉。   她侧了侧身子,让开那对小情侣,准备下一站靠自己的力量挤下车。   此地杨筱光甚熟,早先初进公司时做的一个项目的客户便在此地商务楼内办公。故而,她是晓得地铁口出来的商务区背面就是僻静简陋的平房区,最多也就是过个十字路口的距离。   当年的项目是所谓的慈善机构主办的,就近在后头聚集着本城低保居民和外来务工者的平房区找了五个家境贫寒需要资助的孩子,向社会各界呼吁捐助。   项目是慈善项目,可是当年她是新人,没少被刁钻客户刁难,几乎是把客户的办公室当自己的办公室跑。   几年后旧地重游,她不禁欷歔感慨。   十字路口依然如当年一般秩序稍有混乱,不同的是两边的人行道上造了现代化的电子广告屏,正热闹地播着广告。   正好有一支新广告—云从地平线升起,浮过市井和山川,越升越高,变得绚烂,云中升起一颗闪亮的星。特技做得眼花缭乱,背景更是神秘,不知是哪支广告。最后答案揭晓,从云端星群中闪出五个大字—“炫我青春星”,下头还有一行小字做补充—“男子版即时报名中”。   有路人问:“这是什么广告?”   有人答:“选秀吧?”   杨筱光想,真热闹,又是选秀,电视台、娱乐圈真真最不缺跟风的策划了。可是广告内什么竞选标准都没有,怎么选?快乐女声好歹也是比唱歌吧!   还有人说:“还男子版,酸到牙倒。”   杨筱光心里哈哈一笑。   绿灯亮起来,她过了马路,从繁华的商务区走向残旧的小弄堂,七拐八弯,才找到老李的居所。   老李一家对她的到来感到很意外,也记牢了她上次的情。李妻握牢她的手,再三感谢:“要我们怎么谢您才好?上回还给我们钱—”   杨筱光打断她:“不是不是,那是我们单位给老李的住院营养费。”   李妻把屋内收拾了一番,终于在十五平米的空间里腾出一张椅子让给杨筱光坐。   老李已经能坐着做些手工活儿了,杨筱光到的时候,他正半坐在床上,忙着扎纸盒。   杨筱光眼尖,看到纸盒上头印了很有名的衣服品牌的Logo。   老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们家很乱,您见笑了。”   如何能见笑?杨筱光赶忙摇头。   老李说:“你们这么好的公司我们真是第一次碰到,这么惦记着我们。”   李妻给杨筱光倒茶,放了不少茶叶,聊以作为谢礼。她说:“老李单位也给了些钱,我们邻居给老李找了个扎纸盒的活儿,赚的虽然不多,但是总没让他闲着成了废人。这个坎子总能熬过去的。”   杨筱光捧着杯子默默地在手心暖着,喝一口,还是有点苦的。她一侧脸,看到了窗口缝隙中漏进来的灿烂夕阳光辉。   李家女儿也阳光灿烂地跳进屋子:“妈,以伦哥哥给我买了肯德基全家桶。”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捧着红扑扑的纸桶,有着相映成趣的可爱。她身后有男声在叫:“李春妮,早点儿做功课。”   女孩儿原来叫李春妮,名字很土,她见到有外人在场,还被外人听到这个名字,面色马上就变掉,支支吾吾不说话了。   杨筱光只当没有听到,把水果篮留下,起身告辞。李妻隆而重之地把她送出门外,杨筱光请她留步。   老李家的对面,是公用自来水池,有人正在洗手,洗完手淘米,把袖子卷得很高,动作很麻利。   他动作到一半,回头瞅着她,便扯起右边的嘴角笑,眉眼都弯弯的,一副无辜纯良的样子。   这可以算是潘以伦的招牌笑容了。   他说:“杨筱光,你好。”   杨筱光笑:“原来你住这里。”   潘以伦下巴仰了仰,方向是老李家对门,同老李家一模式样的平房,门面黑洞洞的。   他问她:“又来学雷锋了?”   杨筱光抓抓后脑勺:“顺便看看。”   潘以伦说:“他们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的。”杨筱光真心微笑,她知道自己笑起来时眼睛会眯成月牙,并不能算有多么好看,可是自己心里的一点喜悦和安心还是收不住。   她问他:“钱拿到了?”刚才听到李春妮说他买了肯德基全家桶呢!   “还没有。”潘以伦淘完米,把淘米水倒进水桶,顺手把拖把放了进去。   这个男孩儿,做家务的动作都有这么流畅的线条,和运动时一样有力,而且做家务时还这么节约。杨筱光望望自己青葱的十根手指头,承认差距。   潘以伦突然问她:“你知道电视台新办的那个选秀活动吗?”   杨筱光问:“炫我青春秀?”随即摇头,“才看到广告的。”   潘以伦说:“赛程三个月,晋级都有奖金,第一名的奖品是一辆别克和五十万现金,今后还有影视和广告约。”   杨筱光认真地说:“虽然现在流行选秀,它短期聚集焦点,主办方、赞助商都能赚个盆满钵满。但选秀艺人的价值也就那几个月,后面的经济约会很麻烦,形同卖身。”   她无意间瞅见了他脚上的鞋子,才发现他穿的还是旧旧的帆布鞋,就忍不住问:“正太,你是不是真的急着用钱?你确定想进演艺圈?”   潘以伦把卷起来的袖子放下,站直了,对着她微笑,眼神很清澈:“你不是说过我能红的话,就前途无限,最后可以名利双收?”   杨筱光望望天空,太阳已经落下山了,西面天空的明月正皎洁。   潘以伦又说:“有的人被生活推着走,很多时候没的选择。”他问她,“杨筱光,你想要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这时的月光是不够明亮的,杨筱光心里也有一点模糊,她不明白潘以伦为什么会这样问她。 六这个春天花会开   杨筱光也问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这个问题在对比了潘以伦的现实生活后,由杨筱光自问,是自愧矫情了。   其实她从小自大,生活顶自在—父母疼爱,友人关爱,师长喜爱,有完整的求学经历,也有令人令己满意的工作,这是再顺遂不过的大都市女孩儿的平坦生活大道。除了到了适婚年龄始终未能寻到合适的共度一生的另一半外,她基本从未受过挫折,一帆风顺得很。   然而,只这最后一点,在深想一想之后,还是有不能欺骗自己的难平之意。   她问过方竹“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因为她的生命中还未曾经历过,因为还未曾真的出现那么一个人让她去经历,所以她不理解,所以有缺憾。   潘以伦问得好,杨筱光想,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正是有太过于令自己满足的生活,她才更不想随意地选择而令自己的生活出现遗憾。   她觉着潘以伦的提问让自己有了这么一次哲学而辩证的思考,她十分透彻地分析了自己的现状和想法,都可以投稿给时尚报刊的那位情感专栏作者共同探讨了。   当然,这样的思考过程不可以让父母晓得,他们会当这是大龄未婚女青年之所以被剩下的精神毒瘤,他们会积极而有效地逼迫她去给自己寻找机会。   父母的道理有他们的生活经验做底,是值得参考的,也许能让自己意难平的遗憾能通过父母的方式得到弥补。   也还真是想到什么就有了什么—那位很顺眼的相亲对象莫北积极主动地联系了她。   那日已是近正午时分,杨筱光接到了莫北的电话,对方同她讲:“我正好在你办公楼附近办事,中午有没有空一起吃顿便饭?”   杨筱光脑中空白了几秒。   这算不算相亲对象的主动追求?他竟然知道她在哪里办公!这应当是方竹给对方的资料,但是对方也是足够上心了。   或许真的可以算是一个良好的开始?杨筱光想,所以她没有拒绝:“行啊。”   莫北问:“你们中午能休息多久?”   “三刻钟左右。”   莫北建议:“时间挺紧的,周围的餐厅都要等位,你介意不介意到中央绿地的肯德基简单吃一点儿?”   这样的建议由莫北这样风度温和的男人提出来,再由杨筱光这样性格随和的姑娘接受下来,仿佛再自然不过。   杨筱光前往中央绿地的那间肯德基赴约时,心里是带着一点儿未知的期待和美好的愉悦的。   莫北早就寻好了位子坐好,点了一份全家桶,又加点了热红茶,亲手递到了杨筱光那一边。   杨筱光捧着红茶喝了一口,先转头望望窗外的中央绿地。那儿是本城著名的等人路标,总有相亲对象会约在那边碰第一次头。她忽而就想到了一个好笑的事件,不禁咧嘴笑了笑。   莫北也转头望向窗外,问:“看到什么有趣的了?”   杨筱光是想到好玩好笑的就要分享的人,于是说:“我看到这个绿地,就想到在网上看过的一篇《相亲记》,作者和一个男人在中央绿地相亲,就坐在中央绿地的露天座那儿,男人身后跟着他的妈妈,结果那天作者的头发被大风吹得乱七八糟。”   莫北也笑,幽了一默:“幸亏我选了中央绿地的肯德基,这里没有风,也没有我的妈妈。”   杨筱光大乐,说:“我上回的相亲对象身后就跟着他的妈妈。”   莫北想,这女孩儿的性格是难得的和气大方不扭捏,又很幽默。他诚恳地说:“那之后一直很忙,很抱歉一直没有空再约你。”   杨筱光摆手道:“没啥没啥。”   她翻一翻纸桶,发现服务生给的鸡翅不是翅根和翅膀成对给的,而是给了两个翅膀。这真是意外的惊喜,她开开心心地把两只翅膀都拿了出来。   莫北看她吃个翅膀都能吃得眉开眼笑,就好笑地问:“你很喜欢鸡翅?”   杨筱光说:“他们把翅根给成了翅膀,我喜欢翅膀胜过翅根,运气真好!”   莫北喟叹:“这么容易满足,人生会很美好。”   杨筱光暗忖,他哪里来这样的无端感叹?但也不及细想,因为确实腹似雷鸣,面对鸡翅又不愿意再装腔作势下去,于是放开了手大快朵颐。   莫北看她吃得很香,与上一回的饭局上头判若两人,亦感轻松,索性把翅膀全部留给她,笑道:“小猪讲得不错,你性格很好。”   “小猪?”杨筱光知道他指的是指方竹,想,他和方竹的关系还真是挺近的,便又对莫北亲近了几分。   莫北说:“我和方竹是邻居,从小看她长大。”   杨筱光哈哈笑道:“你也没大她多少啊!”   莫北问:“她应该把我的情况全部告诉你了吧?”   杨筱光点头:“姓甚名谁,家住何地,父母高就,房产几何。”她笑笑,这回讲话是真的轻松了,“基本是一份详尽的简历,我想她也把我的简历给你了吧?”   莫北也笑了:“差不多,我知道你们是初中、高中七年的同学,情同姐妹。她是非常慎重地把你介绍给了我。”   杨筱光抓着鸡翅划了一个圆,怪叫:“相亲项目原来可以当猎头项目来做。”   莫北又笑了:“是。”又说,“上一回你在餐厅没吃饱吧?我看到你跑到路边摊买了生煎吃得不亦乐乎。”   杨筱光吐吐舌头,原来全部被他看见了。   他说:“这顿也吃得随便,下回一定带你去吃顿能让你心满意足的。”   杨筱光笑嘻嘻地点了点头,这位莫北就这么顺其自然地把下一次的约会给定好了,真是仔细周到又不突兀。她想,他的公关能力真不错。   用餐完毕之后,莫北送杨筱光回到公司才道了别。   他的绅士风度不是不令杨筱光满意的,她发了短信给方竹:“今天很巧,竟然又碰见了你给我介绍的那个莫北。”   方竹回了个笑脸:“良好的开始?”后来又加了一条,“暖暖从美国回来了,带了一大堆礼物准备分配,晚上去她家分赃。”   林暖暖是让杨筱光坚信世间依旧有真挚爱情的一个朋友。她刚从美国接回未婚夫,正在浓情蜜意中,春风满面,皮肤好到吹弹可破。   杨筱光看见她就叫:“啥时候办喜酒?”   林暖暖说:“十月份办喜酒。”   方竹问:“要多大的红包?”   林暖暖说:“你们俩半个月工资。”   杨筱光马上装腔反对:“我就是一广告民工,你这是压榨民工。”   大家都笑了。   林暖暖说:“我多盼着你们也快快来压榨我呀。”   这是有点儿难度的,杨筱光和方竹两人不约而同地扯了扯唇角。杨筱光干脆翻起林暖暖带回来的礼包,拿起一瓶倩碧乳液,又拿起一瓶雅诗兰黛香水,她说:“老天,我只叫你带倩碧,你怎么还带了雅诗兰黛?分分钟提醒我奔三的现实。”   林暖暖抱着她捏她的脸:“你有一颗永远萝莉的心。”   方竹问林暖暖:“结婚以后怎么打算?你家汪亦寒会不会回国发展?”   林暖暖点头:“已经面试了科学院的助教,起步工资总是不高的。妈妈说给我们买房子,他不要。”   若要在本城安身立命,是要靠小两口搏命打拼的。方竹有感而发地深深叹息。   林暖暖笑着说:“世界上哪里有神仙眷侣?统统都是柴米夫妻。我们能够生活在大城市,衣食丰足,生活安定,不用漂泊,已经很幸福了。”   三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方竹和杨筱光细细辨着这话。杨筱光先笑,说:“你最大的优点就是知足,和你在一起,我也觉得一点儿小安定都是幸福。”她摊手,真心羡慕,“一切都水到渠成,多省力?”   她想,林暖暖和方竹同她是十来岁就相伴到如今的闺密,携手一起长大,如今闺密就要披婚纱了,她还哼哧哼哧跑在相亲的小道上。   不是不寂寞的,不是不羡慕的。   林暖暖问:“你们谁做我的伴娘?”   方竹婉拒:“我一离婚妇女,真不适合。还是杨筱光靠谱,她酒量好,笑话多,能替你挡酒。”   杨筱光大大方方地应承:“公主,小人随叫随到。”   林暖暖说:“到时候我会请我爸爸把医学院的单身帅哥们都请过来,组成一个伴郎团让你挑。”   杨筱光做昏厥状。   这时林暖暖的未婚夫汪亦寒走了进来,林暖暖奉了一杯热茶过去。汪亦寒卖力地将满了的垃圾桶拎到门外,还拿出了苹果洗干净端过来切成片,第一片先塞到林暖暖口里。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看得眼热,爱情还是值得追求的。她叫:“汪亦寒,晚上吃水煮鱼,你请客。”   汪亦寒走进来,说:“林暖暖不吃辣,改本帮菜,我请你没问题。”   方竹伸个懒腰:“你们去吧,我不去了。”   林暖暖说:“一起吧!多难得。”   方竹还是摇头,但是对着杨筱光却笑了起来:“暖暖你放心吧,也许你的婚礼上阿光不会落单。”   杨筱光撇撇嘴:“八字还没一撇呢!我现在要淡定。”   她想,同莫北的相亲确实有个良好的开始,但是未来却是未知的,她知道自己不能早下结论。   而春节就在眼前了,这次春节,她仍是一如既往的过这单身大假。   方竹自从同何之轩离婚以后,一般在新年会接海外的专题跑国外避年;林暖暖小两口开始急三火四地到处看房,准备来年的婚礼。杨爸杨妈探亲去了江苏,她又一向懒得跑亲戚,最后落单过一个电视儿童的新年。   她储好零食汽水,把iPad充好电,窝在被窝里看热热闹闹的喜剧。只是外边鞭炮声声响,震耳欲聋,让她不得不捂住耳朵,好不容易等到清静了,黑夜里又响了两声凄惨的猫叫,像荒山野岭里无主的孤魂,一股凉气飕飕地就从脊背后升起。   夜晚的寂寞从来不会让女人美丽。杨筱光举头望着天花板,不得不承认,年一过,她又老了一岁。   这是不容回避的现实。   年后,逢春,万物复苏。公司照常运作,职员照常上班。   杨筱光在年后第一天就被老陈叫入会议室,参加由何之轩主持的新项目介绍会。   这是个本市老牌日化集团旗下的一个棘手的护肤品项目。   护肤品的品牌叫做“孔雀”,品牌资格很老,可以追溯到解放前,一直是本城的名牌产品。改革开放以后迎来第二春,该品牌的润肤霜护手霜在国内卖到脱销。但老厂体制僵化,抵不住随着国门大开后日益激烈的市场竞争,世界一流的日化集团甘词厚币买下“孔雀”,立刻将“孔雀”成熟的销售通路蚕食下来,推广自己的品牌。这样不过几年,“孔雀”已然成了拔了尾毛的鸡。   如今,老牌日化集团经过几回整改,上任的厂长是化工学院出身的日化老行家,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代企业人,也是当年“孔雀”王牌润肤乳的研发者。老日化人铁骨铮铮发誓不言败,把老牌日化集团做得风生水起,也有了很雄厚的资金,于是便向市里争取,终于可以赎回曾经的王牌“孔雀”。   但此去经年,世人已鲜少记得当年的“孔雀”了,要东山再起,需与可靠的咨询公司合作,完成从品牌的重新包装到销售渠道的再建。   这是一个很完整也很庞大的项目,杨筱光素来乐于接受工作上的全新挑战,她听后兴趣很高,简直有点儿摩拳擦掌的意思。   只是,在会议上,列席的总经理菲利普一直静默不语,多少让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   至会议结束后,杨筱光帮助前台将投影等设备撤离时,在办公室的走廊上碰见了正在看宣传栏通告的菲利普。   杨筱光恭敬地问好:“老总好。”   这种恭敬并非伪装,她是真心。她当年新进公司当实习生,为人锋芒太露,同一班计较新人的元老同事闹过一些矛盾,最落魄时曾被贬谪到前台,连换水工都做过。但她不甘心就此落魄,用心努力,花了一个月时间做好一份当时企划部跟案的一个项目市场调研报告,直接发至菲利普私人邮箱,心想,最坏的打算便是卷铺盖走人。   一天以后,菲利普亲自签了一张调令,杨筱光如愿进了企划部。   杨筱光最常说的是“士为知己者用”,菲利普让她入行,她一直都记得,便用出色有效的工作做回报,也对这位老总有一种本能的尊重。   菲利普说:“前几天看到你跟进的那支广告播了,非常不错。年轻人做东西快手快脚,很好。”   杨筱光斟酌字句:“还有很多不足,要向前辈们学习的。”   “什么都要学习,不能急功近利。好好儿做,慢慢来。”   菲利普笑了笑,杨筱光心里颤了颤,把眉毛低了下来。   职场之路甚多需要细意留神的地方,处处需谨慎。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才摊下肩膀,桌上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   “哪位?”她接起来问。   对方迟疑了一下:“我是潘以伦。”   这是新年后他们第一次通话,而潘以伦的语气显然不是来同她道“新年好”的,她问:“正太?什么事?”   那边仍在思忖,也许在想措辞。杨筱光静静等待着,听他继续说。   “想麻烦你帮我问一声拍摄款什么时候打入‘天明’账户?”   杨筱光一呆,随即明白:“难道你还没拿到薪水?”   潘以伦说:“梅丽说公司重组,变更抬头,财务手续都要暂缓。”   杨筱光竖起眉毛,难道“天明”那儿非得等到内务处理完毕,才向模特儿发放薪酬?这样的做法确实有欺人之嫌了。如今潘以伦作为一个男人向她开这个口,她能想象得到他有多艰难。她想了想,放低声音说:“我去问一声。”   潘以伦似乎松了一口气,说:“好的,谢谢。”便挂上了电话。   这个潘以伦,似乎总有很多难言之隐的样子。世道几多艰难,他的坎坷阻碍一定多过她,他却还这么年轻。   杨筱光站起来,往老陈的办公室走去。   老陈听了她的陈述,毫不意外,说:“本来这桩事情就要向你知会的,和我们的新项目也有点儿关系。‘天明’被业内一家叫‘奇丽’的大公司收了,目前确实是在变更抬头,嘱咐过我们要等他们的新抬头定了再付款。‘奇丽’的创始人是从电视台里出来的,这回选秀的项目就是他们同电视台合作的,选秀艺人都要签到他们旗下。”   这家叫做“奇丽”的演艺公司,杨筱光倒是有所耳闻,它在本城同行内算是很有些名头。然而,她说:“梅丽以此为借口拖欠模特儿的薪酬也忒不上道了,他们完全可以先预支。”   老陈摆出一副“这不是很正常嘛”的表情:“你又开始意气用事了。”   杨筱光耸耸眉毛,做无辜表情:“人家讨债讨到我这里来了。”   老陈支招:“你去问一声梅丽吧,她还是很给何老总面子的,尤其是她新公司的老总和何老总有些故交。”   杨筱光向老陈敬了个小礼:“得令。”   老陈叫住就要返身离去的她道:“你的任务来了,组织一下对这个护肤品项目的市场调研,一个月内交报告。”   杨筱光张口结舌:“一个月?”她见老陈的笑面孔变成威严状,于是握拳,“我一定圆满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   果真如老陈所提示的,杨筱光借着何之轩的名号同梅丽三五句话一说,梅丽当即爽快地说:“这事儿是我疏忽了,不过来日方长,何总还讲过希望小潘接一个新广告呢!”   梅丽不愧是混这一行的,油滑得跟泥鳅似的,让杨筱光腹诽不已。但何之轩领导的新项目组成立以后,由于她之前拍摄广告片时的出色表现,新项目的此项工作仍是交付到她手里。这便意味着往后还需继续同梅丽打交道。   不可掉以轻心的日子在后头,杨筱光想。   英明副总何之轩对这个项目的重视已经到了亲力亲为的程度,甚至亲自带领团队同“奇丽”的CEO吃了好几顿饭。   这全使老品牌有了全力一搏、孤注一掷、重整旗鼓的决心。   整套方案是由何之轩主笔的,缜密而新颖:由冠名“选秀”节目开始,配合网络营销和广告轰炸,重整销售渠道,投资巨大,流程甚长。   而关键环节乃至后期推广的广告片的主人公已经定了下来—潘以伦。   “孔雀”之所以会冠名男性选秀及择定男性代言人,是因为该品牌早年大红特红的产品就是一支男士润肤乳,当时它完完全全走在了时代的前列,许多女性消费者也特别追捧那款控油和滋润效果一流的男用润肤乳。故而他们依旧主打此款产品,预备东山再起。   何之轩在内部的方案宣讲会上解释:“客户已经将大部分预算投入选秀的冠名了,剩余的预算有限。潘以伦的代言价格低,配合度高,比邀请国内一线明星性价比更高。二则也是最重要的,他们公司考量了他和其他选手的综合情况后,目前属意他来问鼎冠军,他又是本地人,参加比赛有主场优势,可以立刻接上地气,这样更便于赛后我们的品牌推广。”   杨筱光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写好潘以伦的名字以后,猝然一惊,难道他的人生就这样被他们这群无关紧要的人给策划好了?   很多时候,自己的人生不能由自己做主。   杨筱光翻到最后的预算,潘以伦在这场被策划的方案中,所费成本并不高,还需配合后期的品牌推广活动。   唉,她有点儿替他无奈,心情竟然也开始阴翳起来。   方竹约她赴晚上的饭局,她都兴致缺缺:“我这个月要把渠道的调研报告搞定,中外十来个牌子,我想死。”   话是这样说的,但杨筱光工作一向认真又麻利,把调研提纲一列,外调公司找好,框架很快就组织好了,只待一些数据的罗列。   还有好友及时雪中送炭—方竹竟然没过几天就往她邮箱里发了一份附件,是国家统计局新鲜出炉的内部行业分析报告。   杨筱光立刻就给方竹电话:“老友,这把炭太火热、太及时了。”   方竹笑道:“小事一桩,改天请我吃饭。”   这一顿绝对不能省,杨筱光决定要大出血一次。   她的报告很快就顺利完成,递给老陈和何之轩时,两位领导都吓了一跳。但杨筱光并不居功,她老实说道:“朋友帮忙的,不然我也做不了这么快。”   何之轩放好报告,突然站起身:“我去抽根烟。”   就在领导抽烟的光景,老陈被菲利普的秘书叫了去,回来时,神色有些气急败坏。   老陈做了一个撞车的手势,说:“也不知道老菲哪里搞来的项目,搭到政府那条线,说接了市文化局下头一个单位办的国际名画展的晚宴,价格可观,但是说文化局那儿指名要我负责,而且要求还不低。”   杨筱光瞠目:“您哪里来的时间?这儿还得去找场地定流程呢!”她没讲出口的是,老陈还是何之轩的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这职场职权上的星罗棋布,让打工仔真真两难。   好在老陈经验和资历足够深厚,他稍一沉吟,已能镇定下来,于是对杨筱光道:“和‘奇丽’那儿关于广告片的工作先启动,所有的沟通会议由你来组织,我把前期的时间先用来做晚宴项目。”   杨筱光领命,开始着手安排同“奇丽”的碰头会,顺便商洽关于潘以伦个人代言的框架合同。之所以目前仅同潘以伦签订框架合同,是何之轩防备届时电视台同“奇丽”会根据客观情况对前三甲选手做更替。   这对一个不能把握自己的命运的娱乐圈新人来讲,不是不残酷的。   杨筱光明白自己是动了恻隐之心—对这个潘以伦。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自己都吓了一跳,这是没有来由的念头。她想,她只是想问问他,有没有及时拿到薪水。   仅此而已。   梅丽和“奇丽”的CEO都非常给何之轩面子,参加会议时提前了一刻钟抵达。跟在他们身后的,就是潘以伦。   杨筱光朝许久未见的他点头打了一个招呼,发现他比上回又瘦了点儿。在这样初春的时节,着一件宽松的毛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头发留长了,整个人显得更忧郁。   何之轩和杨筱光想到了一处,他说:“还是以前的形象好,干净又青春明亮,容易打扮。”   梅丽解释:“只是换个造型试试,现在文艺青年类型的还是很吃香的。”觑着何之轩的态度,又补充道,“我们回头再找造型师琢磨琢磨。”   大家在会议室内落座,即将被再处理的那个人坐在最不显眼的角落当隐形人。   杨筱光不着声色地坐在了他身边。   潘以伦忽而露齿一笑。他笑起来很生动、很好看,有当偶像明星的潜质。   杨筱光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钱拿到了吗?”写完悄悄递给身边的他。   他写好,再推过来:“拿到了。”   难得字写得很漂亮,嶙峋有力,很有风骨。杨筱光在他漂亮的字迹下头画了一个笑脸。   席位上的众人谈到最敏感的薪酬细节时,潘以伦才清了清喉咙,说:“我希望每项工作结束后,能在一周内支付薪酬。”   一向习惯拖欠薪酬的梅丽利眼利眉,听潘以伦讲出这些话,差点儿要用眼神戳死他。潘以伦却眉眼坦然,只牢牢望着何之轩同“奇丽”那位叫于正的CEO。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何之轩用征询的目光看了梅丽同她的CEO一眼,说,“贵公司没问题,我们也没问题。”   既然何之轩都赞成了,梅丽哪里可能会有意见,灿烂光彩的笑永远挂在脸上面对客户:“合理要求,那是自然。”   “好,以后合作愉快。”何之轩站起来同对方握手,包括了潘以伦。   杨筱光暗地里竖起了大拇指,何之轩此举绝对仗义。   送走“奇丽”的一干人等后,杨筱光接到了莫北的电话。   他问:“今天晚上订了一间好馆子,有没有空赏脸?”   这算不算是对方认真地开始同自己约会?   她答:“当然。”   莫北把地址发到了她的手机上,倒是在离她办公楼不远的另一栋高级商务楼的顶层。杨筱光一看馆子招牌,便明白莫北这回是想出一出血的。   她翻出镜子照了照,今日穿着甚为随便,粗针的蝙蝠袖毛衣配牛仔裤,今日气色也很是一般,近几日忙得灰头土脸,双眼无神。   杨筱光捋捋头发,这才叫她的本色,总不能一直戴着面具同相亲对象周旋下去不是?   她是带着一种雄赳赳气昂昂的态度走到莫北订的那间半会所制的潮州菜馆门口的,由领位的服务员引导进入。   餐厅里头灯光晕黄,情调高雅,触目可见的宾客各个都衣冠不凡。   她属异数。   好在服务员够职业,目不转睛,只微笑服务,把她领到了座位上。   杨筱光先看见临窗之下的黄浦江,两岸灯火辉煌,恰如银河繁星闪烁,她轻轻“呵”了一声。   莫北正在低头看文件,听见声音抬起头来,亦似有同感地说:“这里看黄浦江夜景很好。”   杨筱光坐下抱怨:“可惜了我这身奇装异服。”   莫北看看四周,笑:“的确是奇装异服。”   他早点好菜,杨筱光见主菜中有乌参和鲜鲍,叹道:“奢侈了,奢侈了。”   莫北说:“这里离你的办公室近,而且也不用等位。”   这样的理由合理又体贴。   杨筱光坐好身子:“这倒也是,如今大上海吃顿饭等上半个小时三刻钟的都属常态。”   忙了一天,她确实饿了。   莫北为她布菜,一贯体贴周到,说:“就当是我补偿上一顿的快餐,所以你别客气。”   同莫北这么一来二去,素来自来熟的杨筱光早把矜持丢弃,拿起筷子说:“同人客气自己会受罪。”   莫北见她仍如上回一般大快朵颐,觉得这女孩儿有着不爱掩饰的天性。他问她:“最近很忙?”   杨筱光叹气:“广告界的民工很惨的。”   但是她没有悲惨的表情,莫北笑:“方竹说你很喜欢这份工作。”   杨筱光答:“那是,唯独这样才能把一份牛工干得很爽。”   莫北给她布了很多菜,她样样笑纳。   “广告从业人员都耐压。”   杨筱光有些得意:“耐压倒是真的,经常两个以上的项目同时操练,面对八方客户练出九层口舌。”   “这样的生活很充实。”   杨筱光用力点头:“人生很短的,不可以得过且过。”   莫北深笑:“你想过怎样的生活?”   他竟也像潘以伦一样提出这样的问题。   杨筱光有片刻的恍惚,一下子不知如何作答,也着实答不出自己的真实感受。   莫北见她犹疑,知她又认真了,不想随便想个敷衍的答案,便说:“别把这问题想得太认真,我就随便一问。菜都凉了,快吃快吃。”   杨筱光舒了口气,莫北察言观色功夫一流,同他一处讲话,根本不必斟酌字句,他自会帮你拿捏尺度。   她放心又舒心地大吃了一顿。   餐毕,莫北提出送她回家,他自然是有座驾的,还是辆宝马。   此人对生活甚有能力也甚有追求,她想,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如此合适的一个相亲对象啊!   坐进车里时,杨筱光无端就叹了口气。   莫北问她:“干吗又叹气了?”   杨筱光摇摇头道:“我觉得你条件一流,怎么会没有女朋友?”   莫北笑了出来:“你也条件一流,怎么会没有男朋友?”   杨筱光摇手:“我嘛,一般一般。”   她若是说一般,是真的认为自己一般,绝不是假谦虚。所以莫北鼓励:“要学习樱木花道多发掘自己的闪光点。”   杨筱光好奇地问道:“你也看《灌篮高手》啊?”   “谁没有动漫儿童时期呢?何况这么出色的漫画我怎么可以错过?”   哎,这下又有共同语言了,杨筱光想。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同他谈了一路《灌篮高手》,他对答如流,显然是真的仔细看过,不是随口胡诌。   最后,他把她送到了家门口,替她开了车门,临走前还问:“下次你想吃什么?提早通知我。”   这样便有了第四次的约会约定。杨筱光暗忖,这样算不算真的开始约会了?对着这位莫北,她好像逐渐就没什么压力了,在他面前越来越能维持自己一贯的作风了,于是大大咧咧地说:“好说,我是吃货。”   对方笑起来,真心认为她趣致可爱。   杨筱光同莫北道别后,想,就在这个春天,她要努力地让她的桃花开一开啊! 七最初的那个年代   同“奇丽”的合同签署以后,杨筱光正式和梅丽建立了长期的合作关系。一段新的工作正式开始,电视台的“炫我青春秀”的海选就在阳春三月启动了。   老陈要求杨筱光去现场观察一下潘以伦的海选情况,杨筱光领命,便在大好的礼拜天,睡眼惺忪地起了个大早,哈欠连天地跑到了时代广场。   早有闻风而至的凑热闹的群众在现场占据了有利地形,而且以初、高中女生居多。   杨筱光想,这都是来看有没有帅哥的。   好在今天她随意套了件粉色米老鼠T恤,把自己的年龄层拉低了,混在一群萝莉里倒也不突兀。   梅丽早就在现场等着她,闲聊时,提供了无数八卦:“女主持人是做娱乐节目的小姑娘,蛮厚道的,不太会为难选手。但男主持人比较棘手,是专做综艺节目的业内大佬,喜欢说教。”   杨筱光说:“出难点才会有高潮嘛!”   “评委一个是网络情色小说写手,一个是台湾主持人,还有一个是新闻男主播。”   杨筱光说:“都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   才说完,舞台背后就钻出一群记者,簇拥着男主持人问长问短。杨筱光眼尖,发现方竹赫然在列,于是她撇下梅丽,拨开人群钻了过去。   方竹也看见了杨筱光,冲她招了招手。   杨筱光低呼:“难道你被调到娱乐版了?”   方竹白她一眼:“怎么说话呢?就不兴我来看看本城帅哥的风采?”   “真难得。我还以为你看不上娱乐事业呢。”杨筱光做了个鬼脸。   方竹却捉牢她问:“你们接的那个护肤品公司的资料什么时候整理一下给我。”在杨筱光发问前,她自行解释,“我对洋人占有国有品牌渠道深感愤慨,想做一个报道。”   杨筱光本来是没完全睡醒的,听了她这样的话,一下子就清醒了,且还一点就透:“你哦,我就知道你给我资料也是有私心的。”   方竹板了板面孔:“想什么呢!不给就算了。”   杨筱光看她真的要生气,也不大敢开玩笑了,说:“过两天给你。”忽忽又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何必呢!”   方竹别过头,不让她看见面上的神情。   杨筱光顶怕老友认真恼起来,好在梅丽从那边猛跑了来,被杨筱光一番介绍,得知方竹是记者,就笑容满面地一个红包塞过来。方竹要推让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先收下来。   梅丽说:“多关照关照我们家的小朋友。”眼一转,又瞧见几个本城著名娱记在另一头,便匆匆赶了过去。   方竹手里掂着红包,哭笑不得,问杨筱光:“这是何之轩选的合作商?”   杨筱光说:“你放心,这种女人他看不上的。”   方竹又对着杨筱光要沉下脸来。   杨筱光眼光忽忽往后台一溜,奇怪,偏一眼就能找到潘以伦,他默默坐在候选人的末排,抱胸,伸腿,闭着眼睛假寐。她对方竹努了努嘴:“何领导看中的是最后那排中间的那个正太。”   方竹看过去时,潘以伦恰巧把眼睛睁开了,于是方竹惊叹一小声,赞道:“这双眼睛适合在聚光灯下吸魂摄魄。”   “瞧你这形容。”杨筱光忍不住笑起来。可是却在心里揣测,正太是否有自信?因为他身边的其他选手条件都不错,且脸上摆满了兴奋,都是一副跃跃欲试和蠢蠢欲动的样子。   就他仿佛处于安静天地间,独自一人,不管世事。   潘以伦很惫懒地伸展了一下身体,一抬头,就看到了杨筱光。   杨筱光向老友告别:“我去去就来。”   她挤过人群,来到他身边。   “好啊,正太,预备做新一代的少女杀手吧!”也可以做师奶杀手,她想他忧郁的样子确实很乖巧。   潘以伦轻轻一笑:“你来了啊!小监工。”   她笑嘻嘻地说:“我当然要来监场,做一个新星崛起的见证人。”   潘以伦的唇微微一斜,仿佛有些不太高兴:“你奉承起人不打草稿。”   说得杨筱光立马尴尬起来,一下子倒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主持人依次上台,比赛要开始了。她适时退了出来,找到坐在前排的方竹,坐在她身边。   方竹说:“那男孩儿很个性,也许会让观众觉得别扭。”   杨筱光想,万万不可如此。   “奇丽”之所以想捧一捧潘以伦,无非是觉着他外形条件好,性格又乖巧,好操控。何之轩之所以看中潘以伦,也无非是看中他有点儿想法,成本低廉。   他们谁都不知道潘以伦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唯有她知道他不是这样的。   杨筱光悚然一惊,心想自己想多了。   好戏开场了。   这样的选秀场本身就是模糊的,选手上台表演的项目也没有做任何规定,只是统称才艺。但现代人会的才艺也都不多,不过是唱歌跳舞乐器演奏,偶尔出现杂技和武术点缀点缀。所谓平民选秀,没有标准,便只是在笑话中选择适合正常人审美的非笑话。   观众在看笑话,评委亦然。其实普罗大众都明白,能秀出来的还是歌舞能力、外形条件和聚众能力。   女主持人虽然不大机灵,但真的是胜在厚道,时常鼓励平民选手,很好地中和了男主持人尖刻的官僚气。   大多数表演相当无聊,纯做茶余饭后的笑料,所以只要一两个长得像样的选手上台,下头的观众就会喝正彩,有痴头怪脑的女孩子乱叫:“帅哥,帅哥!”台上的稍不经世面,就会一阵子红脸,活像街头卖艺的。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炒作时代的抛头露面,不比旧时大世界的杂耍更高级。   有男孩儿拿着吉他上台装文艺青年,唱自己创作的校园民谣,咬词和周杰伦一样不清晰,人倒是长得还算不错,开口就大谬其论了。   唱毕一首歌,女主持人先夸他:“你是今天迄今为止出现的唯一一个创作型歌手,对自己的入选有没有信心?”   他说:“我选上以后,要为我心目中的一百个好女孩儿做一百件实事,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去年‘超级女声’的冠军,我要跟她交流一下羽毛球的球艺或者法语翻译技巧。第二件事就是要和‘超级女声’的亚军合作一首歌!”   下面哄堂大笑,男主持人不怀好意地说:“那你一定会成为女孩儿都喜欢的大众情人。”   那选手还扬扬得意,朝台下抛出飞吻。   杨筱光替他感到难堪,如此这般的称之为个性不如贬之为自毁。   观众席又一阵哄然。   梅丽挤了过来,一坐下就说:“要命,早晓得有这么个创作型,干脆让小潘抽1号,免得被人抢了风头。”   杨筱光这才想起来问:“正太的节目是什么?”   梅丽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下一个就是潘以伦了,他在骚包男冲台下飞吻够了之后才出场。   白色的高领毛衣,牛仔裤,球鞋,干净得犹如清风拂面。   台下不是没有人倒抽凉气的。   他定定地往台上一站,先露出一个笑容,灿烂无比,然后什么话都不说,开始演唱。   熟悉的曲调,陌生的歌词,没有任何伴奏。潘以伦的声音清冽动听,如一阵春风,拂过每个人的心头。   我等不过个转身   这乐坛已经没有张国荣   许冠杰在红馆复出纪念那一场   梅艳芳却只开最后那一场   我最心爱的吉他我已不会再去弹奏   我始终写不出我最想写的那一首歌   达明一派终于要来上海给我们开第一场   我会去万体馆听到这辈子最后想听的声音   歌坛到底是什么样子   我们怎么去找最初的感动   风继续吹随风而逝他最终离开我们   许冠杰唱给我们听的沧海一声笑   今年已经没有了黄霑的和声   陈百强这记忆里的声音早已沉寂太久   谭咏麟已不再是二十五岁   软硬天师宣布解散是否不再做音乐   世界不断地改变改变   我的心思却不愿离开从前   时间不停地走远走远我的记忆却停在   停在我们八零年代的最初   现在的选秀门槛不高其实挺好   我坐在角落发着明星梦听着小道   我梦想的大世界迁移到一边   这里又多了上海大剧院演歌剧和舞剧   小小弄堂的反面是钢筋铁骨的森林   谁能从这里翻越过去   我记得第一次吃肯德基就在这附近   如今它已经开得遍地都是   年少时候流连的田园水洼黄花菜地   它现在变成精品高楼在出售   电视里立波啤酒那首歌是我喜欢上海的理由   可是城市越大世界越来越吵   地铁开了好几条   广告越来越多班次还是那样少   人依然那样多   金茂大厦已经不是第一高楼   东方明珠还在它的对面   日本人说要盖高楼它一定要高过金茂   陆家嘴终于从荒芜草地变迁成一片绿地是我们的骄傲   上海不断地改变改变   我却不断怀念很久以前   时间不停地走远走远   我的记忆却停在却停在   最初的那个年代   潘以伦的唱功很好,旋律把握得很精准,音色算不上特别,但是足够鹤立鸡群了。   唱毕,场下静默了片刻。观众们遇到正经的来参赛的反而来不及做反应,好半晌才鼓起掌。   女主持人及时地问:“谢谢十七号选手,请你告诉我们你唱的歌曲的名称。”   潘以伦说:“还没想好名字。”   众人惊讶。   男主持人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分外不得体了:“这么年轻为什么这么感伤?曲子是自己作的吗?歌词是自己填的吗?”   潘以伦答:“歌词是自己写的,曲子是黄舒骏的。”   女主持人感慨地加了一句,为潘以伦解围:“潘以伦的歌让我想起很多年少往事,属于我们这代人共同的回忆,真的很美好,也很感动。这是今天比赛的意外,用这个方式来纪念我们对往昔的共同记忆。”   话筒到了潘以伦手里,他露出乖乖的微笑,说:“写得不好,谢谢大家!”   然后鞠躬,动作很孩子气。下面的女孩子们不出意外地沸腾了,欢呼雀跃,立刻有人成了他的粉丝。   男主持人终于肯圆场:“我们比赛的宗旨不仅仅是选拔新人,更是选拔有才华的新人,后面的选手要加油。”   潘以伦点一点头,很谦逊,始终微笑着,故此,更招人爱。他已经懂得在什么场合显示怎样的表情。   杨筱光说:“事先训练过的确实不一样。”   梅丽笑得分外得意:“我说过他是璞玉一块,前途大好。”   “歌词是他自己填的?”   “当然。”   是该刮目相看,杨筱光想。   只是,歌声里有寂寞和落拓。这样一个站在舞台上,占尽了风头的年轻人,应该意气风发的,而他并不是。   也有人看出来,有女孩儿和她的伙伴窃语。   “十七号帅哥又帅又忧郁,有点儿像花泽类。”   “哦,他背后一定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那就是又帅又忧郁又神秘。”   原来忧郁也可以这样具象。   杨筱光破天荒在手机上打了一条短消息,发给潘以伦,她写道:“我觉得这首歌应该叫《最初的那个年代》。”   潘以伦之后的其他选手,都深刻感到了压力。有才艺的,明显发挥过力或无力;无才艺的,也少了争出风头的心。一场比赛,他是高潮,他粉墨下场,比赛也就完了。   今天这场比赛对潘以伦来说,无疑是重要的,起码今天这场比赛的舞台上,潘以伦成了主角。   比赛结束后,有小女孩儿商量着要等潘以伦出现好索要签名,见他一出现就蜂拥了上去。梅丽见状,乐不可支,多少有跟着春风一起得意的架势,一个劲儿和那头的评委们套起了近乎。   方竹说:“好了,明日偶像诞生,你们公司绝不蚀本。”才说完,那边电视台的工作人员便开始组织现场记者同行集体耍乐,有人来叫她。   杨筱光说:“嘿,别,我还要请你吃饭呢!”她想大好双休日,她正好可以还好友一个人情饭局。   可是方竹直接拒绝:“工作先占第一,同行里通气多,好有第一手资料。回头我请你。”   杨筱光撇嘴,为了一娱乐新闻至于这样吗?但方竹觉得很至于,所以一溜烟就钻进了娱乐的队伍,同这个握手那个招呼,可也真是个八面玲珑的主儿,不比何之轩差多少的。   而那头的潘以伦还没从萝莉堆里脱身。   杨筱光顿感孤独。她甩甩头发,一时不晓得该走该留,大伙儿都有事,就显得她无事可做。   这春日的太阳实在好,她干脆往舞台边的绿地上一坐,猫儿似的盘起双腿准备晒半会儿太阳。   潘以伦走到她身边时,已是过了好一会儿了。他将火热出炉的新粉丝打发得差不多的时候,就望见杨筱光像只加菲猫一样盘坐在草地上假寐,人蔫儿了吧唧的,只有衣服上的米老鼠精神头十足,摆着摊手欢迎的姿势。   杨筱光一睁眼,就看见阳光染在眼前的男孩儿的眉梢上,灿烂生辉,像是聚光灯兜顶照下来的,有一圈光晕。   她眯着眼睛说:“正太,你开始颠倒众生了。”   潘以伦的脸平白一红。   杨筱光啧啧两声,弹一个响指:“唉,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她的手拽住他的衣服,借力站了起来。这不是存心的,而是她的腿真的麻了。   潘以伦顺势拉了她一把,说:“我说过,做这份工我一定会尽职。”   杨筱光在心内叹气,他还是这样放不开。她拍拍他的肩道:“老想工作多累?做事也做得不快乐。有时候我们是在经历,并不是执行任务,要放轻松,放轻松。   他笑起来,没心没肺地笑,也没心没肺的帅。   “学吕秀才在桃花源过十年二十年,也是一种福气。”   杨筱光小惊讶了一下:“你也看了《暗恋桃花源》?”   “我给剧团送过印刷品,也在那儿兼打零工,有免费话剧可以看。”   杨筱光很自然就说:“不早说,我仰慕黄老师已久,早知道托你拿一个签名。”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衣服上,他的手又扶着她的臂。她能看见他们长长的影子重叠在地面上,没来由地,杨筱光的脸破天荒地发了热。   远处的梅丽终于关照到了这处,满面春风地走过来,同杨筱光说:“晋级是没有问题的,他们说培养粉丝很重要,关键时刻他们好比敢死队。”   这比喻真贴切,杨筱光笑,说:“潘以伦今天表现得很棒,大家都看好他。”   梅丽说:“我们老板和何总眼光毒,看了整一册的模特儿,就相中他,说他有潜力可发展。电视台那里只要人乖才艺棒,一般都会关照。”   杨筱光小心翼翼地放下了自己的手,潘以伦也收了自己的臂。她这样看过去,他再度沉默,她心里没来由地有点儿内疚。   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他总是心事重重或心不在焉,她就越发会生出恻隐之心。   梅丽自不会知道她的心思,还沉浸在初次告捷的喜悦中。她将剩下的时间全部交给了刚才新结交的社交达人们,忙不迭就要赴约,便叮嘱了潘以伦几句,又巴巴地贴到大腕男主持身边去了。   潘以伦突然轻笑了一声,带一点儿嘲弄,问她:“我算不算是低价抛售?”   “呃,是我们公司的这个项目预算紧张。”这话是杨筱光用了些心思说出来的。   “是呵,也许能拿名次,也许会红,总之起步时期不该计较。”   杨筱光低首,默然,又说:“正太,以后会好的。”   潘以伦说:“走吧。”   杨筱光很自觉地就跟着他迎着午后的大太阳往前走,阳光太过于猛烈,杨筱光不由得眯了眼。她对着阳光思考了几秒,还是想问:“正太,你是不是特看不起这份工作?可你又特需要这份工作对吧?”   潘以伦低下头,将下巴和唇埋进高高的衣领里,再露出来透一口气。   微寒的春天还带着冬的冷,那气息也凝成了雾。他说:“应该说这只是一份我该做的工作。”   杨筱光跑到他身边,同他并行,说道:“你错了。”   潘以伦转头望向她,眼神诧异。   “没有什么应当不应当。路都是自己选的,心不甘情不愿就不要选,既然选了就大踏步无怨无悔地走下去。”   潘以伦没有接口,只管自己往前走,杨筱光也只好跟着。他们又走了一段,路过一间教堂,铁栅栏里露出微微黄嫩的迎春花,摇曳在人行道上,算是初春最鲜嫩的色彩了。   潘以伦这时才说:“小姐姐,你错了,有的路不是你能想到的。这里头的迎春花看到这么多行人来来往往,就以为看到了整个世界。”他又指了指路边梧桐树下僵硬皴裂的泥土,“她怎么懂地底泥的身不由己?”   杨筱光怔住。   潘以伦径直往前走去,脚步很快。她小跑几步才跟上,叫:“正太,别走那么急,我跟不上了。”   潘以伦说:“我要去印刷厂上班了,还有一批货要送。”   “你们的考勤没有我们公司严。”杨筱光加快速度跟上,痛恨他长手长脚快马加鞭。   潘以伦停了下来,又笑了,说:“所以你老踩点儿?”   杨筱光握紧拳头:“那是我的小毛病好哇?我在公司也是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好哇?”   心头一气,她人便冲过了头,他在路口拉了她一把:“车站在这边。”   她问:“你怎么知道我回家要坐这路车?”   潘以伦摊手,很无辜的模样:“我不知道啊,我坐这路车。”   杨筱光“哼”一声,自以为讨了一个没趣,又一想,还真巧,他去上班要同她回家坐一路车。   好在大好的双休日车也挺多,两人并没有等太久,车就来了。但中心城区的公交并不因双休日而显得空闲,车站人群汹涌,当公车驶入站时,潘以伦很自觉就护在了杨筱光身后。   这感觉相当好,杨筱光觉着自己这时也是能矜贵一下的。   她的心情忽而好了一些,有了思想,也有了谈兴。上了车,她说:“正太,每个人的生活中都可能遇到困难,过去固然美好,未来也未必不美。”她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窗外,街景瞬息万变,路牌和人行道上的树也成了过眼云烟。他的歌词她记得很清晰,没来由地就跟着那略为忧伤的歌词而忧伤了。   潘以伦听后,沉默了一阵,才说:“杨筱光,你把别人的心情当自己的心情,把别人的烦恼当自己的烦恼,真是闪闪一颗红星,放在哪里哪里放光彩。”   他的口气有无奈也有玩笑,杨筱光怎么可能听不懂?她爽气地说:“说我是当代活雷锋还是知心大姐?再幽我一默我都承受得住,我一贯当自己是良心顶好的知心人,哼!”   她想抬头转向他,也许是潘以伦正想点头,她的头顶撞到了他的下巴,两人顿时痛呼。   潘以伦说:“我到站了。”   杨筱光冲他摇手作别:“知心小姐姐语录,正太加油。”   正太没扛住,赶紧挤下车,怕会笑死在拥挤的沙丁鱼车罐头里。   但杨筱光心里挺美,她还手闲地发了条短消息骚扰方竹:“你说我当年怎么就没去念心理学?我是多爱关怀他人的一雷锋式人物啊!”   回到家,开电脑上线,顺便把MSN上的名字改成了—我是知心小姐姐。周末在线的人不多,一般都出去耍乐了,余下蹲网上的十有八九发了一个大笑抽筋的表情给杨筱光。   她照单全收。   突然就冒出一个陌生的对话框,对她说:“知心也是一种态度?”   杨筱光一看,冒出来的是莫北,因为他用的头像是职业装小照,打出来的字却是五颜六色的表情字符,上下不着调,惹得杨筱光不禁大乐。   她打字:“是啊是啊,我的人生态度多种多样!不过你的网络态度不够正经八百!”   莫北回答:“都是从我们办公室实习生那儿Copy不走样过来的,是不是显得人民律师特别亲和?”   杨筱光便把刚才收的几个大笑抽筋的表情全部丢给了他。   那边莫北也许在忙,说还在加班。杨筱光就不打搅了,开始上网自娱自乐。   隔了好久,莫北才又打了一句话过来:“知心小姐姐,本人民律师为人民服务的双休日都要报销,饿得眼冒金星,择日不如撞日,要不今儿你请客我埋单?”   杨筱光问:“要我请啥客?”   “小笼包。”   杨筱光立刻就答:“同意你埋单。”   莫北同她约在了新天地台湾人开的小笼包馆鼎泰丰,点的小笼包是六十八大元十只的“皮不破”。   杨筱光大叫:“这顿小笼包太奢侈了,要晓得苏浙汇的越式牛柳粒也不过才六十八一大盘。”她望望四周,入耳的都是港台音,触目皆为蓝眼睛。   “台胞一贯会欺骗港澳同胞和老外。”   莫北笑:“鼎泰丰以做上海点心和上海小菜出名,是上海人开到台湾去的,现在只不过又回到了上海。”   “回来了就能自家人宰自家人了呀?”杨筱光撇嘴,眼角瞥见隔壁桌上了色彩鲜艳的红豆沙后,撇嘴的动作立刻变成咽口水,“不过,这东西我喜欢。”   莫北看着她的馋模样,不禁微笑:“坦率是一种美德,这点你比方竹强。”   杨筱光挥舞着手里的筷子,干掉两只小笼包,才叫:“她是焖烧锅,我是平底锅,当然有区别。不过一样都是不锈钢材质,质量可靠,性能一流。”   莫北喝茶刚喝一半,忍得很辛苦才吞了下去。   “所以我才奇怪,你这样的一流女孩儿怎么会至今没有男朋友?”   “那天你问了这个问题,我回家慎重地想了想。”杨筱光又夹了一只小笼包,舀了醋,研究着从哪里入口,入口之前,眉毛一扬,“天才注定是寂寞的!”   莫北挺不住了,大笑起来。   杨筱光乘机三下五除二,一下解决了四只小笼包。胃里回了暖,自觉身子也都舒坦开来,她摸摸胀鼓鼓的肚子,十分惬意地享受着红豆沙。   莫北适时地落下一句话,炸开她的小心肝。他用一种颇诚恳的表情问:“你觉得咱俩正式谈恋爱怎么样?”   调羹掉在了汤碗里,红豆沙的残渍黏在嘴唇上,杨筱光惊骇地抬头:“What?”   莫北一贯温文儒雅的脸,忽然变得格外温柔,还朝她笑:“事实上,我们是相亲对象,最近几次约会是一次又一次地深入接触,不是吗?”   他说得没有错,她也对他有好感。这么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的饭局,只是指向一个结局。   然后—杨筱光突然就纠结了,她把餐巾纸抓成一朵喇叭花的形状,不知该如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那—那什么,其实—我可真—没什么类似—经验。”   莫北莞尔:“这种事情要什么经验?”   他把手伸过来,拿起餐巾纸擦她唇上的残渍,像给小孩子做清洁。杨筱光被他的动作吓得呆掉。   “我们彼此还不算太了解。”这句话总算说顺溜了。   莫北依旧温柔:“时间长了就了解了。”他神色安定,看着神色慌张的杨筱光,说,“你别老这副大惊小怪的模样,好像我在拐带儿童,你好歹也是知心小姐姐吧!”   杨筱光扯扯僵硬的脸皮:“嘿嘿—”   这顿饭在杨筱光的忐忑不安中结束,莫北送杨筱光回家时,再没多提做男女朋友的事,只是最后在她下车的时候,才玩笑地唤她:“相亲对象,慎重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啊?”   杨筱光的表情和行动经过一路的心理建设,已能自然运用,她镇定道:“晓得晓得。”就要打开车门冲上楼,没想到又被莫北叫住。   “天才也不能老寂寞吧?”   杨筱光的脸在这天第二次红起来,还红得轰轰烈烈。她一无经验二无技巧三无准备,狼狈得只当没听见,一路狂奔入家门。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杨爸、杨妈。   一个问:“路上遇到狗了?”   另一个问:“要上厕所了?”   杨筱光答:“跑步减肥。”随即拍着胸脯想,莫北的事在此刻是万万不能说的,若是说了,父母必定比吃了兴奋剂还兴奋,到时候扛不住的铁定是自己。   她语焉不详地在双亲狐疑的目光下,溜回自己的房间,放下包换好睡衣喘了口气,才拨了个电话给方竹。   “你的邻居说要跟我正式谈恋爱。”   方竹听她没头没脑地这么一说,想了半会儿才明白,问:“难道你们不是正在相亲吗?”   一句就把杨筱光给问傻了。   “是啊。”   “那相亲之后不该谈恋爱吗?”   “是啊。”   “那不就成了?”方竹准备挂电话了。   杨筱光叫:“等等,让我思考一会儿。”   方竹说:“慢慢地你就会习惯了,这事儿得循序渐进。”   杨筱光思索出一个所以然,心气渐渐平了,剖白自己,问:“第一次被人示爱对我这把年纪的人来说,产生那种‘你干吗要打扰我的正常生活’的想法是不是说明我变态啊?”   “你干什么要这样想?难道莫北有哪里不合你心意?”方竹问。   “他一切都很完美。”   “那就好好相处,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呢?”   “那么我该答应他?”杨筱光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   白色的天花板下吊着荷花灯,杨筱光数着荷花片,一片两片三四片,数得眼花花,没有着落。她仰面躺倒,头绪很乱。   方竹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开始学习怎么去谈恋爱。”   于是,杨筱光想,也许她真是缺少经验,需要学习了。她向方竹道了晚安,挂上电话,准备睡觉,把烦恼丢到明天再处理。 八如此这般谈恋爱   杨筱光没想到的是,莫北的行动力如此迅捷。他压根儿就没打算让她深思熟虑,没几天,她就在下班时刻收到他的电话:“一起吃晚饭?”   “我还没想好。”杨筱光嗫嚅。   “不用想,也就一顿饭,我在你们公司楼下呢!”   那样多不好?让拉风的宝马在楼下等着。她做不了这样的坏人,于是硬着头皮避开一堆同事,偷偷摸摸下了楼。   莫北一见她鬼祟的样子就笑:“怎么被人追还一副做贼的模样?”   “我这不是心乱如麻着呢嘛!”   莫北想下车为她开车门:“能心乱如麻说明我依然有魅力,不然我真得三省吾身。”   杨筱光却用手一挡,推住了车门,隔着车窗问车里的他:“我说,你真不是开玩笑?”   他说:“我真不是开玩笑。”   她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他用手挡:“今早上庭被一女检察官用这种眼神刺了一上午了,差点儿没体无完肤。你饶了我吧!”   “一定是你工作态度不好。”她松开手。   莫北下来为她开了车门,杨筱光正要躬身钻进车里,无意往旁处一瞟,正见单肩背着书包的潘以伦往办公大楼里走。   最近梅丽为几个参加选秀的模特儿聘了形体老师,好巧不巧,训练室就租在“君远”楼上的健身房内,说是方便何之轩随时指导。杨筱光晓得这又是梅丽在胡乱拍马屁,那健身房本来就属梅丽新老板旗下的产业,这样可方便梅丽节省成本。   但看到潘以伦来训练,这还是头一回,所以,她还是很亲切很高兴地摇手招呼:“正太。”   潘以伦明明也是看到她了的,他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往这里望了望,把一切收进眼底,而后低下头,打个弯,什么招呼都没打,径直往楼里去了。   杨筱光的手晃在半空中,尴尬得要死:“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么没礼貌?”   莫北唤她快上车,随即发动引擎,车子缓缓驶动。他问:“刚才那个是不是参加选秀的?”   杨筱光来了兴趣:“你也爱看选秀啊?”   莫北推推鼻梁上的眼镜,还反了一下光:“事务所里几个小实习生都疯了,天天讨论谁谁晋级,我听都听成了熟人。”   “可见真是全民运动,普罗推广度那样大。”   杨筱光发觉车的方向是上了内环往郊外去,不由得问:“这是要去哪儿?”   莫北说:“有一个地方聘了香港丽晶出来的港厨,虾饺不比福临门的差。”   杨筱光大感兴趣,又疑惑:“怎么会这么远?”   莫北笑得很神秘,就是不和盘托出。直到到达目的地,杨筱光骇叫:“富人聚集区?”   莫北说:“高尔夫俱乐部。”   “我不要下去,我仇富。”事实上她今天穿的还是礼拜六的米奇套头T恤,来到这里,只觉得又是献一遍丑。   “你不饿?”   杨筱光眼睛一转,投降,一只脚跨了下去:“虾饺倒是值得一尝。”   莫北一路都带着笑,锁好车,心情棒极了。   进去之后,杨筱光才发现,在吃虾饺之前,她得陪着莫北在绵延的草地上打几杆,便嘟囔:“我这是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谢谢陪打。”着实风趣。   因为莫北,因为风趣,因为稍后的虾饺,杨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运动细胞仅限于短跑,其余一概不精通,对高尔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从车上带的是全套装备,一副认真打球的样子,她倒确实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过现实情况也并非如此,一望无际清远悦目的大草坪的另一端,正围着一群人。杨筱光随便看看风景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方竹,她歪歪头问莫北:“原来你也约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别有深意:“我们来监督‘小猪’工作。”   杨筱光只觉得他那笑容像极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里转了几道弯。   走近了,他们才看清楚那头的那群人其实是在开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被团团围着的是一个洋人,高头大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杨筱光看着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收购那民族品牌护肤品的,世界一流日化集团的大中华区二把手?他最近春风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了好几个中国的老牌子,准备统一整合后,拿去海外上市呢!   再走近些,就可以听见那边人的提问了,正在发问的记者正是方竹:“请问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对在大中华区收购的几个中国品牌评价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围着的感觉相当好,大有夹着皮包来中国的洋资本家的腔调,接口方竹这个问题后更是唾沫四溅,将自己描述成中国老旧品牌的救世主。   杨筱光听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扭头看见身边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颇冷冽的,两人想法不谋而合。   那圈子内的记者待史密夫侃侃说完,方竹又领头问了一个问题:“最近有间本国老牌护肤品公司赎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这样的举动?”   史密夫适才对己歌功颂德的一番话说得相当顺溜,见现场的中国记者都听得很是认真,便更不可一世起来,头一句话就是:“这是一种相当愚蠢的行为,我们带来的是国际化的品牌理念、设计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国泥腿子企业家并不领情。”   他脚踏在中国的地头上,一口大话压下来,在场果真有记者开始愤慨,有人挑头问:“可我在五年前处处都能看见这个品牌,五年以后基本已经看不到了。原先的超市货柜上换成了贵公司的品牌,请史密夫先生解释一下。”   这人问得好,正是方竹想问的,也是杨筱光和莫北想问的。且听洋人这样答:“任何模式都是不能够即刻就生金蛋的,我们带来国际市场,搏杀必然更激烈。斗兽场里孰赢孰败是见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劝某些中国企业,千万不要将国际资本当做万试万灵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达。”   杨筱光冷哼:“国际狡辩家的嘴脸,赛过无赖汉。”她握握拳头,只觉得血开始往脸上涌。   方竹听得无趣,也不愿意再停留在场内听洋人继续耍威风,便及时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惊讶的,跑过来就笑话他们:“约会约到郊区来了?”   杨筱光涨红了脸:“乱讲。”   莫北笑:“好了,不乱讲,我们找地方吃饭?”   方竹没有拒绝,他就携了两个女孩儿去了餐厅。   这里的环境同点心一样雅致,杨筱光守着虾饺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悦感都冲淡不了适才的不适心理。她说:“天天看着这些洋鬼子耍威风,还不如做明星家门口的狗仔队呢。”   莫北说:“所以中国人要自强。”   方竹接口道:“因此国货更需要自强,还以颜色方显本色。”   这话说得好,一下点透杨筱光。她惊呼:“我这样倒是能理解何领导的作为了。”   莫北不动声色地接下话茬儿:“我没有记错的话,当年美国某个奶粉牌子把过期产品销到国内,被检查出来以后就启动大型危机公关,招呼到的记者人手一笔超乎寻常的车马费,偏何之轩把钱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动,品了两小口茶,说:“是啊,方显本色。”   莫北说:“小猪,你把他学个十足十。”   方竹只是说:“他是一个值得学习的榜样。”   “这回他回来,看来也是想大展宏图的。”   方竹正色地对着莫北:“你—”但又不再说下去。   莫北继续说:“没人能阻止得了如今的何之轩。我想,这是一个好时机,而你是不是更该用积极一些的态度来处理各项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头喝茶。杨筱光在一旁听着,心里有所感,也有所领悟。莫北时不时看一看她,表情里充满了鼓励。   在莫北离开上洗手间的时候,杨筱光对方竹坦言:“我觉得莫北说得有道理,你是好人,我们领导也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会闹到现在这样?”   方竹在好友面前,显出了一丝脆弱,不过也只是一闪而逝而已:“你们不了解的。”   她还是不肯说,杨筱光也就不追问。只是她又说:“我觉得莫北说得对,你是不是应该回家看看?你爸爸的年纪比我爸爸还大个三四岁呢!”   方竹苦笑:“你真机灵,这样接他的翎子,当他的说客。”   杨筱光笑起来:“我本来不知道他干吗带我来这里,这么看来,其实他带我来是想找你来着,我发觉他是个够义气的朋友。”   方竹无奈:“你也是。”   莫北回来时,两个女孩儿已经将点心吃了个七七八八。结了账,他便驱车送她俩回家,一路上没有在刚才的话题上再做停留。   杨筱光想,莫北说话有度还留令人思考的范围,尺度把握得真好。她就把话题起到了别的地方去,说:“真想同史密夫一战,好教他不能小视中国人。”   莫北笑起来:“你有一个现成的机会,而且进可攻退可守。”   杨筱光想想,确实。整个公司在这桩业务中最退无可守的只有何之轩,她又有什么好怕呢?   方竹跟着笑,说:“当年她刚进公司,被老人欺生,丢在前台干了三个月,硬是顶着不辞职。最后写好一套方案交给老总,今天才能在这行继续安身立命。”   杨筱光对过往云烟不过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亏你还记得,我只记得我是铜扁豆。”   莫北问:“你怎么这么多绰号?”   杨筱光捋袖子,说道:“不管多少绰号,我决定要同洋人死战到底了。哼!”   “瞧,今天来对了,激起一爱国青年的热血,民族产业的明天有希望了。”   莫北说完,大家都笑,气氛格外融洽。   送方竹回家之后,莫北再驱车送杨筱光。少了方竹,气氛登时又冷下来,杨筱光又琢磨,聊些什么呢?她其实是记得莫北约她的原因的。   倒是莫北先开的口,说:“你还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杨筱光说:“好说好说。我也觉得应当劝好友努力让家庭圆满。”   莫北皱了皱眉:“她—等她想通了吧!她爸爸病了,她表哥是我哥们儿,让我寻机会也劝劝她,你们是好朋友,说话更顶用,所以今天把你借来用了。”   杨筱光开始担忧起来,说:“方竹和何之轩,还有和她爸爸的事情,我其实知道得不多。我一直很想帮她,但无从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爱助人了,侠女。”   杨筱光刚要为这个新绰号得意,莫北又问:“自家的正经问题考虑得怎样了?”   大马路上正在修地铁N号线,路途崎岖,拥堵不堪,就算是宝马,也施展不出长处来,委屈地蜗居在路途中央。杨筱光的脑筋刚刚才激愤了一下,此刻又扭曲成了麻花。   她翻一翻身体,正对上扭头看她的莫北。距离有些近,她察觉不妥,要往后倚,莫北却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动作。   此时又恰好是红灯,马路上直通通的车河顿时一片静默,只剩车灯永恒闪亮。静止真可怕,无事可做的情势下更容易出意外。   她进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脸上泛青泛红,直瞪瞪地看着莫北,心中唯一的想法是该不该想一个好对词,来应付此刻的尴尬。   莫北没有动,不进不退,只是看着她。   红灯还没灭,杨筱光心急如火烧,等不及,便直接问:“你—那什么—你要干吗?”   “如果我亲你,你会怎么样?”   脑袋轰地炸开了,无数星星陪伴红灯闪烁。杨筱光心脏犯憷,惨状堪比心脏病,有话想说,临到口,竟莫名其妙地说了句:“原来言情小说都是来源于生活。”   莫北问:“怎么说?”   杨筱光小眼珠子乱转,一忽儿惊喜万分:“啊!绿灯亮了。”   后面的车响了响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面有自行车乱穿马路,他摁了摁喇叭,间隙,说:“以后少看乌七八糟的言情小说,对你的正常思维没好处。”   自行车驶过,莫北发动车。杨筱光别开头,只看着窗外路过的风景。   “才怪。”   她想,恋爱到底是不是该这样?为什么她会感到这样如释重负啊?   车开到杨家楼下,老远,杨筱光就瞅见自家厨房间的大窗开着,隐约有杨妈的影子一闪而逝。她脑袋胀鼓鼓的,心归不了原位,下车时走得很快,像个逃兵。只听到莫北在后头喊了一声:“别撞上铁门。”   话晚到一步,杨筱光面朝地,头朝前,比身子更早冲到铁门上,发出结结实实的闷响。这下门铃都免按了,杨妈的声音直接从门边的对讲器里传出。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的!”   杨筱光眼前的小星星还未灭,莫北已下了车走过来,把手伸过来,掌心有手帕,揉着她的额头。   “唉!我拿你这家伙怎么办?”   小星星未灭,白眼翻上来。   “老兄,你别这么言情好不好?”   她自己扯过手帕,知道疼了,一时龇牙咧嘴,牙根都酸了,酸到泪腺,眼泪开始酝酿。   真丢脸。   她闷闷地说:“我上去了。”   门开了,是楼上杨妈按好的开门键。莫北将门推开,让她进去。   杨筱光捂着额头,咬着牙,眼泪都要忍不住了,老天,竟然这么疼。   家门大开,杨妈眉开眼笑,杨爸心花怒放。   “那男的是谁啊?父母哪里高就?看到有车,房子也买好了对不?”   “阿光,你终于开窍了,为父甚感欣慰。”   杨筱光捂着额头一路惨叫:“我疼。”   杨妈大惊,同杨爸手忙脚乱地找出医药箱,拿来纱布和酒精棉签。   在上药前,杨妈说:“你这抖五抖六的样子,在别人面前要丢人死。”   杨筱光直吸气:“已经丢人了,明天不用见人了。”   杨妈把她的伤口包扎得四仰八叉,狰狞无比。一面包扎还一面问莫北的情况,杨筱光本就心乱如麻,万般情绪不知从何说,只斩钉截铁地否认交了这么个男朋友。   末了,杨妈无奈地叹道:“唉,我们也不想逼你,女孩子家家的这么大了,总要解决那件大事。我想我家女儿不差,人长得不丑,文化也好,工作也稳定,怎么就没个好男人来照顾?”   话酸,杨筱光的眼睛也跟着酸起来。   但是杨妈又说:“想来想去,还是你自己不主动,懒惰成性,就等着天上掉馅饼。掉到你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我都不知道是别人的人品有问题还是你的人品有问题!”气到心头,杨妈整理好医药箱愤然走人。   杨筱光傻眼躺倒,望天,天上哪里有掉过馅饼?   杨爸拿了酸奶走进来,坐到床沿上,开好瓶盖递给杨筱光。   “老爸选女婿不看钱,你不用勉强自己,恋爱是自己的事,我闺女嫁人可得嫁仔细了,看人品也要看准了。”   杨筱光起身,钩住杨爸的脖子,眼泪同鼻涕准备同流合污。   “理解万岁。”   “不过你也别太精细了,你的缺点就是想太多,又放不开,做人不能这么精益求精的。”   杨爸拍拍她的脑袋,也出去了。   天气暖了,春天来了,花儿也朵朵盛开了。   杨筱光心想,自己就这样走入了彷徨的恋爱季节。   莫北是言出必行的,真的开始光明正大地等在她公司楼下候着她下班,已被同事们看到好几回了。大伙儿笑她,小杨的桃花终于开了。   只有她自己内心深处晓得,自己心里还存有那么一份不确定,甚至,她会较真地问莫北:“如果咱们谈了一阵子后,发觉彼此并不合适,是不是浪费时间?”   莫北擦擦镜片,说:“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有找到男朋友了。你干什么都爽快,唯独对谈恋爱这件事情特别黏糊,想得太多,胆子太小。”   杨筱光也觉得他讲得是有点道理的,但是还没有到那个点子上。   莫北笑着说:“今晚方竹表哥的新店在外滩那儿开业,做法式牛排,五分熟带血,适合开洋荤。”   他就是这样,不由分说地带她赴一场场美食约,让她在酒足饭饱之后,无心思再动那点儿黏糊的念头。   而莫北会把玩笑开得更进一层,送她回家时会说:“包吃包送,交我这样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划算?”   他这样的语气、这样的态度,近乎于调情了。   杨筱光想,这应该就是谈恋爱吧?但心里一忖,口里说出来的话却不由自主地拉远了距离:“要不下次我请你吃饭?听说苏浙汇的清蒸鲥鱼上海第一,你觉得咋样?我准备好出血了。”   莫北忍不住揉揉她的长发,说:“你呀!”脸上是无可奈何又好笑的表情。   杨筱光摊手装相。   回头同方竹电话聊天时,方竹听了她的叙述,问她:“你是不是还不情愿和他正式开始谈朋友?”   杨筱光思考片刻,说:“这话怎么说呢?我是不是过分纠结不识好歹了?”   方竹说:“你真是磕得紧,一开始谁都不可能一下子就感情很深的,谈朋友谈朋友,要多谈谈才能多了解,多了解才能有感情。再交往试试吧!有时候相处久了就自然了。”   方竹的意见是正确的,杨筱光想,也许是还不够了解对方,所以她的自我保护意识才太过于强烈了,这样的态度是不端正的。   私事虽然拨乱心弦,然而,在工作这头,杨筱光还是能保持清明的思维和异常端正的态度的,对公司内的那些暗流涌动,均采取了不闻不问的态度。   其他同事就没这么淡定了,连前台都同几个资深的同事互相交流起来。   “香港总部董事会易主,老菲卖命的家族要撤股份,支持何老总的股东上台了。”   “据说香港董事会要咱们这两年上市呢!”   “这样对你我是有好处的,何老总很有几分能力。”   “老菲太保守,墨守成规会吃苦头,就是因为这几年业绩没有大长进,他才会落势的。”   说最后那句话的人是同杨筱光一起进公司的实习生,都是被菲利普一手提上来入行的,所以杨筱光立刻就驳斥:“你也说过菲利普经验丰富,对你教益良多。”   但是人家说:“老菲就只会做那三件套,从不革新。新来的这位创意新,实战经验丰富,你不是有体会的?”   杨筱光不再说话了,回到自己的格子间,一转头,看见CEO办公室内的菲利普正站在窗前发呆。外面的光线太明媚,照得他老态毕现。   杨筱光看见他桌子上没有咖啡,他的秘书又不在座位上,于是亲自泡了一杯咖啡送进去。   菲利普道了一声谢谢,轻轻抿了一口咖啡,然后说:“我在这里工作了十五年,够久了。换一个人来做,你们更有新鲜感吧!”   杨筱光依旧恭敬:“老总教会我们很多东西,是您领我进这个行业的,没有人比您经验更丰富。”   菲利普笑了,脸上的皱纹让杨筱光不忍。   “老了,就得服老。也没什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说法。我已经很久没有回香港了,现在看黄浦江就时常想起家乡的维多利亚港。”   他摆摆手让杨筱光出去,杨筱光默默退了出来。   好在菲利普亲自安排的晚宴项目进展还算顺利,老陈是落了大气力,通了烹饪协会的关系,从全国星级宾馆内调用厨师和服务生,竟一下子啃下了这个刺头,做的方案让菲利普很满意,只是菲利普对其中的若干关键细节不置可否,也不做指示,让老陈好一阵为难。   而老陈也毕竟是精力有限,顾此失彼,“孔雀”项目的执行重担便完全落在了杨筱光肩头。她一手一脚组织企划、设计文案、开会定案,已经连续加了十四天的班,忙到又要为脸上新冒的青春痘烦恼。   老陈携她向何之轩做报告的时候,连何之轩都看出她的疲态,问她:“要不要请两天假?”   杨筱光忙摇手,她说:“最近项目多,赶工赶得着急,哪里有空请假?”   何之轩笑了笑:“你们都辛苦了。”   杨筱光说:“不算辛苦,公司照常付薪,我们应当劳作。”   在一旁的老陈跟着哈哈笑了,很满意爱将这么会讲话。他把手头另一个方案递给何之轩,说:“我们一直不能确定这个晚宴项目的主题音乐,听说政府的行政要员很谨慎,所以不能造次,破坏这个项目的整体效果。何总您看怎么做比较好?”   杨筱光颇为讶异地觑了一眼老陈,这是菲利普的项目,他倒是毫不顾忌地来问何之轩。   但是何之轩笑笑就答:“我仔细看一下,这需要找人问问具体情况,回头我再找你。”   杨筱光不是不惊讶何之轩的担当和大气的。她想,这样的领导才算是有领导的格调,菲利普在他面前,是颇显那么些小家子气了。回心又一想,这个男人,他同方竹……她知道自己管闲事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了。   老陈看杨筱光发了一阵子呆,晓得老下属又习惯性开小差了,于是轻轻咳嗽了一下,说:“‘奇丽’那儿的事,你多辛苦了。”   杨筱光回过神,用力点头。   同“奇丽”的合作是逐渐顺畅了,本来两家公司亦是各司其职。“奇丽”落力在选秀比赛上头,一切都如预期地进行,潘以伦成功晋级地区赛三甲,需要为不日开始的全国总决赛做准备。   他虽然有时会来楼上的训练室做培训,可不着意也遇不到。   城市那么小,随便即可反复遇见一个人;城市又那么大,突然那个人就好像从你身边消失了,虽然似乎离得很近,但是不着意就碰不到了。   杨筱光再见到潘以伦都是在电视上,看他参加一轮又一轮的比赛,有时候唱歌有时候跳舞。他整个人在高明的造型师的打造下,外貌越发精致,成了镁光灯下闪耀的人儿。   看着屏幕的那两三刻,杨筱光也恍惚了,原是自己熟悉的一个人,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   何之轩也关注潘以伦的比赛表现,说:“他很聪明,知道观众和评委喜欢什么。”   的确,他的态度清清冷冷,对评委、对观众有适当的礼貌和含蓄的恭敬,尺度把握得很好。但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似笑非笑,似忧郁非忧郁,正是这副捉摸不透的模样才令粉丝们疯狂。   杨筱光也捉摸不透他。   这个年纪比她小的男孩儿,就像一本故事书,她看了开头,意想不到过程,更不知道结局会怎样。   终于又遇见潘以伦,仍是在办公楼的电梯里。他同梅丽一起来做培训。这时的潘以伦出门必备品里已经有墨镜了,可见小明星架势已初具规模。   杨筱光当时正接着电话,是杨妈在报修电脑,原来是她老人家打网络麻将时不知错摁了什么键,一下就黑屏了,急忙致电杨筱光救驾。   这边的杨筱光心急火燎地连续说了几个解决方案都未能解决问题,不禁在电梯里直哀号。   挂了电话,梅丽问:“小杨,家里电脑坏了?”   杨筱光苦恼地点头。   没有男朋友的一个坏处就是电脑一坏,她一得打电话给电脑公司的客服,二得扛着机器去宏图三胞的维修点,都是费时费力的事,因此她格外发愁。   没想到梅丽格外善解人意,说:“小潘电脑不错的,要不帮你修修?”   杨筱光立刻望向潘以伦,他站在她跟前至今都未开口,就听她一个人对着手机长吁短叹。   潘以伦摘下墨镜,眼睛还是那样漂亮,说:“乐意效劳。”   杨筱光欢呼:“哦耶,正太你真能干。”   潘以伦笑,又多看了她两眼,看到了她额头上贴着创可贴。杨筱光也察觉了,捂住额头苦笑:“意外受伤。”   “怎么了?”   “撞到门板上了。”   沉默,连梅丽都沉默了。杨筱光觉得自己真诚实,丑事都能这么坦然抖落。   潘以伦轻轻笑了声:“你往后走路得看着前面啊!”   她走路从来都匆匆忙忙,又爱四顾风景或低头思考,确实是个坏习惯。   “我认罪,自作自受。”她以惨痛的经验检讨。   “杨筱光,你老出一些让人哭笑不得的状况。”   梅丽斥道:“别这么讲小杨。”   杨筱光并不在意,反问:“你说,我的人品是不是真有问题?”   不用说潘以伦,连梅丽都没扛住。   杨筱光选了一个杨爸杨妈都走亲戚的礼拜天,把潘以伦招上门来修电脑。   潘以伦这天穿蓝色绒衫和牛仔裤,又是最初见到他的那副模样。头发没有打理,有种顶自然的乱。   “还是这样好啊!”杨筱光这样感叹。   潘以伦很有礼貌,不会在她家里四处张望,跟着她直接进了她的房间,触目就是一个大大的书架,上面摆满了CD碟,连黑胶唱片都有,全部都是张国荣一个人的。   他抽出一张,笑道:“你这样的粉丝做得可真专业。”   杨筱光说:“粉丝可都是一片真心,所以以后你红了要好好儿对待你的粉丝。”   潘以伦耸耸肩,又问:“还有没有其他人的?”   杨筱光拉开书桌的抽屉,里面又是一抽屉的CD,说:“还有这堆,你歌词里提到的达明一派,他们又要凑一块儿来本地开演唱会了。”   潘以伦抬眼看到了书桌上的相架,上头是再年轻些的杨筱光,约莫未到二十岁,穿米老鼠的棉布裙,没形象地坐在草地上笑得没心没肺。他看了两眼,忍不住又看两眼,眼神近乎怀念。   杨筱光可没注意到这些,她只顾着打开电脑,催潘以伦检查症状。   潘以伦确实是熟手,在DOS系统下很快找到了毛病,然后就是系统重装。他说:“现在系统重装很普遍,要打理电脑太简单了。”   杨筱光对对手指:“我天生电脑盲,不会搞重装。这种活儿还是交给男人来办,以后找男朋友一定要找电脑在行的。”   潘以伦不动声色地望望她:“男朋友?”   杨筱光没有听到,只顾自己说道:“男人不会修电脑,不如回家卖红薯。女人,就情有可原了。”   潘以伦弯了弯嘴角。   很快,电脑重新启动,杨筱光换上了自己的桌面壁纸,一个四仰八叉的卡通小妞儿对着天空呐喊:“烦烦烦!”   潘以伦问她:“你烦什么呢?”   杨筱光给潘以伦倒了橙汁过来,说:“工作呗,工作越来越烦,办公室里的那些破事儿也越来越烦。”   潘以伦接过她手里的橙汁,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理想状态。”   杨筱光赞同:“是,我只好当顺利的时候是锻炼,困难的时候是磨炼。”   潘以伦微笑点头,喝了一口橙汁,发觉太甜,皱了皱眉,想,她真是喜爱甜食。   杨筱光就坐在他身边,身上的气息都像充满了橙子的甜蜜。她一放松,就好像有了倾诉的欲望,说:“刚进公司时,这个看不惯那个受不住,见人事部克扣实习生的工资就一跳三丈高,结果被人家狠狠修理了。但我倒也不觉着什么,不过就是在前台混了三个月光景,单凭脑子好使,始终能够修成正果。可如今不一样,发觉再平稳的环境下也有暗流波涛汹涌,不是我能控制的。”   潘以伦说:“总是坚持原则坚持本性,当然会辛苦。”   杨筱光望着他,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却能一下说进她的心里。   潘以伦又说:“杨筱光,你太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了。”   杨筱光喝光橙汁,站起来,深深呼吸,笑着说道:“那样说,我是活该?”   潘以伦也笑:“的确活该。”   “好吧,性格决定命运,我决定追随命运的脚步。”   潘以伦又扭头看了看照片里那个少女时期的她,同如今的她,差别真不算大。她仍有一张热情洋溢的苹果脸,因为额头受伤,算是生了些瑕疵,可依旧精神,看得人都能提神醒脑。   他拿着自己剩下半杯橙汁的杯子去碰她的空杯子:“为你的坚持干杯!” 九 这个帅哥将要红   杨筱光最近看到很多关于潘以伦的消息,一半是从报纸上,一半是从网络上。   她拨电话给方竹,啧啧称奇:“没想到你也给潘以伦写软文,赞得太肉麻了,说什么‘这个男孩,一片赤诚,绝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气质,真少见。我们希望多些这样有心智的选手出现在秀场上添光彩’这样的话。”   那头方竹也许在做面膜,口齿不甚清楚,她说:“自古嫦娥爱少年。”   杨筱光心里想,没有错,花样男孩儿谁不爱看?但是,方竹动机不简单,杨筱光说:“不寻常,真不寻常。”   方竹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不过也只准你肚子里想想,别给我打歪主意。”   杨筱光苦恼,她很是想为老友排忧解难的。   这厢方竹的电话通完,那厢她又在网络上看到了潘以伦的名字。   国内最大的论坛上有人开帖,还上了首页,叫做“那些将要红的花样男孩”,里头第一个就写了潘以伦,小标题是“阳光背后的忧郁”。那位帖主写得很好:“选秀的选手有很多,但是他干净、清澈、聪明,以及有思想。我可以从他自己写的歌词里读到快餐时代的悲哀,所以我喜欢看到带着这种悲哀的他。”   杨筱光读到牙酸,查阅帖主的ID,是三年前的旧ID,发帖广泛,又写了这么多的人,找不到任何枪手痕迹,可是偏偏就选了他的照片作为帖子的广告照。   她点一点头,网络时代需要有网络式的宣传方式。梅丽他们公司的手脚真干净,不落什么痕迹,照片也选得好。阳光底下的潘以伦从来都是吸引女孩子的,半侧的面孔,藏住另一半俊秀,似笑非笑,很是慵懒。连PS都不必做,就能完美无缺。   她们叫他“都市小王子”。   杨筱光冲他的照片做鬼脸,这小子真帅,可是她还是喜欢叫他“正太”。   这帖子到后来开始有了争辩,无外乎一些选手的支持者打了擂台,把楼砌得半天高,最后还是由帖主打了圆场,说本土新人大家都要支持,不要总是去捧棒子和鬼子,也不要老是做台奴和港奴。于是大家都服气,暂时偃旗息鼓。   十分圆满。   如果没有论辩,这帖子不会在首页挂着一路飘红。策略非常正确。   杨筱光喃喃:“你也许将要红了。”   选秀这样的节目就像城市调色板上的一块颜色,是明快的红,成为人们茶余饭后关注的焦点。电视台用了许多资源来宣传,声势浩大,全城老小,人尽皆知。   杨筱光则想,不过是城市的人精神空虚、缺乏信仰、生活乏味,所以需要凭空造偶像。   潘以伦抽到的决赛号码是十三号,她给他取了一个新绰号叫做“潘十三郎”,还在他面前打趣叫了起来。   潘以伦望望她,她的外形还是惨兮兮的,额头正中的伤没褪干净,活像三眼二郎神,于是他笑起来,说:“你直接叫十三郎好了,省得正太正太的,我听了心烦。”   原来他倒是介意“正太”这样的称谓。   十三郎十三郎,像古代女人叫老公似的,杨筱光顿悟,“切”了一声,面上开始发烧。   潘以伦却说:“杨筱光,随你便吧!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杨筱光别过头:“能欺负一下则欺负一下,等你红了,想欺负都难了。”   可不,在连番的海选之后,连杨妈这样的中年妇女都能火速关注晋级赛了。可见草根民众是如此迫切需要娱乐刺激,新人辈出的年代,又是这样的轰烈。   杨妈还猛问杨筱光:“这些孩子都是哪里的啊?怎么都长得这么好?他们的妈妈是怎么带出来的?”   杨筱光鲜格格地说:“就像我老妈带我这样带出来的。”   杨妈嗤笑:“你跟人家比差远了!人家是凤凰,你是草鸡。”   “草鸡”杨筱光幼小的心灵受创。   经过初赛海选,上得了电视的都是些外形出众的选手,一字排开个顶个的英俊帅气。潘以伦站在末梢位置,落落大方,好像是不抢镜头的,可杨筱光还是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总是挺直腰板,背着手,笑得收敛,懂得分寸,也不怯场。   杨妈在一旁冒出一句:“哟,这个孩子不合群。”   杨筱光问:“哪个哪个?”   杨妈指了指电视机,指的是潘以伦。   杨筱光奇怪地问:“老妈你咋晓得他不合群?”   “瞧瞧他孤傲的样子,目不斜视,也不和别人交头接耳。可能是和周围的人处得不好,没人跟他说话。”   杨筱光一看,可不是,他身边的选手都有伴说笑,唯他独立一边,真要遗世独立了。   比赛是分了组的,用歌舞剧的形式作为比赛项目。反正今后进了演艺圈,不过也是歌舞表演,倒是显得海选所谓的“才艺说”多余了。选手既然都是业余的,其实也就不存在才艺上的差异,看的就是谁有观众缘,能聚人气。   潘以伦在一幕武侠短剧里和另一选手演比武的侠客,衣袂飘飘,煞是飘逸。他明显是会一些入门功夫的,手脚耍得极流畅,且还很专注。可他的对手不在行,在他面前完全舞得不成章法,可偏偏还死死关注着镜头,眼神跟着镜头走,分明把对手当成了摄像机,完全在戏外。   一个简陋的片段,就把这些男孩儿低浅的道行一五一十地摆到了桌面上。镜头再一晃,是台下几个评委,均为圈内知名演艺人士,有经验,也有道行,看到台上不专业的表演,表情是忍俊不禁中带着些克制。   杨筱光咬着抱枕,觉得有那么些些不忍卒睹。   潘以伦的晋级理所当然,他的对手便需要同另一组的落后选手进行PK。   被刷下来的,也是因为才艺比其他人不足,所以他们需要拿出吃奶的劲儿,来赢得这场硬仗。   其中一个有一把好声音,占了优势,他唱起了《真心英雄》,告诉大家他不想输,他很努力。潘以伦的那个对手就糟糕了,他不擅唱歌,更不擅跳舞。大牌男主持人问:“你决定用什么才艺来赢他?”   这个问题无疑是残酷的,他们明知道他的能力。   年轻的男孩儿面色惨白,他说:“我会颠球。”   现场准备好了道具,好像明知道他会输,只是看他最后一场表演。   男孩儿开始拼命,但是太紧张,才颠了十下,球就落下。他赶紧拣起来,第二次颠了三十多下,又落下。主持人开始煽情,带领台上的选手为他数数,乐队很配合地奏起了励志的音乐,场面很感人。   球最终还是落下了,男孩儿勇气全泄,一个趔趄,滑倒在地板上。也就在那一刻,杨筱光眼尖,觑见潘以伦的腿立刻就动了一下,但也有其他人反应过来,比潘以伦更快去扶起对手,接着呼啦啦一波人冲过去,当众表演了一场兄弟情深。   潘以伦反倒不动了,定定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别开了目光。   杨筱光捶胸:“傻了傻了,没有赚到友情分。”   杨爸闻讯过来瞅了瞅电视机,转个头戴上了眼镜凑近了看,低低“唉”了一声。   杨筱光叫:“老爸,挡住了。”   杨爸指了指电视机,半晌说了一句:“这孩子,怎么有点儿面熟?”又摇摇头,“现在的男孩子—选什么美,不走正道。”   杨筱光问:“哪个面熟?”   杨爸眯着眼睛又往电视上瞧了瞧,摇摇头:“可能是我看错了。”   杨妈对杨爸适才的论调表示反对意见:“你那是老思想,老脑筋,我们要与时俱进。”   老夫妻俩又拌了两句嘴,杨筱光退回房间打开电脑刷论坛。论坛里毫无例外地有比赛直播帖,许多感情丰富的网友都被刚才的一幕感动。   终于有人说:“十三号怎么一点表示都没有?”   有人回帖:“他是最早动的,我看得很仔细,后来大家都去扶了,他就没过去,我就喜欢这种真性情的人。”   附议的人一大堆,杨筱光吁气,起码还有人的眼睛是雪亮的。   杨筱光调到网络直播台继续看着比赛,已经开始播这次晋级的选手名单了。一位音乐制作人点评潘以伦:“来比赛就会有压力,不过要开心,你自己都觉得不开心,压力就会更大。我希望下次你唱歌的时候,多一点儿笑容。”   一口港腔,却是直接真诚的话。潘以伦侧耳认真听着,听完眉一展,对着镜头很听话地微笑。好像同她面对面一样,她能看清他的额头上还有亮晶晶的汗水,他都来不及擦拭,背着手站在那里。   她对着他说:“正太,放轻松。”   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毫无意外地晋级了,杨筱光又上了一会儿网,收集了一些即将来本城开演唱会的达明一派的票务信息,准备届时与黄牛大砍一通票价。   忙忙碌碌到深夜,杨筱光才有个念头,是不是该打个电话给潘以伦祝贺一下?念头一起,手指比思想快,号码已经拨了出去,那头响了很久,不通。   杨筱光挂机,又想,也许他在应酬,比赛以后总要应酬的。就顺手把手机放到床头柜上,抹了把脸,上床睡觉。   近半夜时分,幽怨的《倩女幽魂》在黑夜里响起,吓得杨筱光一个鲤鱼打挺,呼呼喘气,醒了一刻,才察觉是手机在振。   她接通,先吼了一句:“半夜还打老娘的电话不想活了啊你!”   那边被她的夜半狮子吼给镇住了,顿一顿才说:“杨筱光你精神真好。”   杨筱光清醒了些:“正太?十三郎!正太十三郎?”   那边传来挫败的笑:“你真是绰号大王。”   杨筱光嘿嘿笑两声,问:“有事?”   “看到你的号,拨过来问候一声。”他停了片刻,才说,“达明的演唱会你看不看?”   “看,当然看。”杨筱光来了精神。   “我正好有票。”   杨筱光问:“你哪儿来的票?”   “今天比赛时认得的文化公司的人送的,你似乎是粉丝,所以我来找同伴。”   “我热情加入。”杨筱光一听如此,精神头儿更好。   那边似乎松了口气,口气变得很轻松:“一言为定。”   “还有,我看到你赢了,恭喜。”杨筱光终于送出了自己的祝贺。   “谢谢。”他又顿了顿。两只手机间的空间,是一段未知的距离,什么都抓不住,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说出口的是,“杨筱光—”   “嗯,什么?”杨筱光的眼皮又蔫了,口齿含糊。她听见那边有呼呼的风声,她想正太怎么还在外面,就说,“晚了,早点回家睡觉。”   “好的,马上就回去了。”   杨筱光又想睡了,可她仍想起来说:“你应该先扶那个男生的,你是下意识就想扶他的对吧?”   潘以伦没有挂电话,他问:“什么?”但又没说什么。   杨筱光只是在想,春天的夜风怎么也这样大?   似乎很久很久,她听他道了声:“晚安。”   风声终于听不到了,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杨筱光在看达明一派的演唱会之前,过了一段清淡期。莫北同潘以伦都没有与她有再多的联系,她全力投入工作中,把广告的脚本审核完毕提交给何之轩。   何之轩看脚本时,连连点头,说:“这脚本很适合做病毒营销。”   这便是何之轩出色规划中的一步,用网络视频的病毒营销推动老品牌的网络销售渠道的筹建,除了潘以伦,其余几位人气很高的选手也将出演视频广告作为选秀推广的一部分。   这样的品牌联动营销,利品牌又利比赛还利选手,真真一举三得。   杨筱光说:“‘孔雀’真要靠这样的选秀振翅高飞,这个无聊的选秀节目也算有了新的意义。”   何之轩笑道:“希望如此。”他吩咐道,“日化的老总想见见选手们,看一下他们的表现。他对潘以伦作为品牌的主要代言人还是很满意的。”   不知为何,杨筱光感到很高兴,仿佛自己的工作受到了肯定一样。   她回到家里,挑灯夜战,将脚本的细节又仔细过滤了一遍,力求尽善尽美。   杨妈拿了她放在客厅的手机进来说:“有电话。”眨眨眼睛,喜不自胜,“是男人。”   暧昧的目光让杨筱光平白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拿过手机,推开杨妈才敢说话。   那边说:“伤口没事吧?”是最近没怎么露面的莫北先生。   “杨筱光成了杨二郎,威风八面。”杨筱光哈哈笑道,她是一向关不住自己愉悦情绪的。   莫北被逗笑了:“你有把悲惨事件搞成滑稽事件的本事。”他问,“周末有没有空?”   杨筱光一抬眼就看到台历上“演唱会”三个大字,说:“我和朋友约了去看演唱会。”   “谁的?”   “全城的文艺男女青年都要去看的那对。”   莫北不是这路人,猜不出。   杨筱光可就得意了:“达明一派呗!”   莫北就说:“真没想到你这么文艺,那么,好好儿看,要我做柴可夫的话知会一声。”   莫北的这段态度可真好,他不会提无理要求一同去看,杨筱光自然也愿意由他陪同,故对他摆出的适度的距离非常满意。   做律师的人,的确善解人意。她无来由地感到感激。   挂了电话,她对着镜子发呆,镜子里的苹果脸对着她发呆。   脑袋里有两个声音。   一个说:“条件那么好,又这样给你面子,不要再拒绝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一个说:“心理建设没做好,总觉得有些感觉不对,不对不对就是不对。”   她晃脑袋,谈恋爱真是一道分析说明题,的确麻烦。   然而,工作上头的突发事件也不轻松。   老陈透了下口风给杨筱光:“虽然我们大家都认为潘以伦作为‘孔雀’的代言人再合适不过,但是另外有俩选秀红人后台颇硬朗,也有问鼎秀场冠军的可能,目前各方都在博弈中。这不是‘奇丽’的于总能决定的,所以何总和日化的李总都决定先让他们拍好网络视频广告后看效果和比赛的情况,再看是不是需要调整。”   杨筱光的心有一点点沉,当初同潘以伦仅签框架合同,就是为了预防这一天的到来,而这一天确实有可能会到来。她叹气:“这叫见风使舵。”   老陈纠正:“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强调:“我们同潘以伦签过协议了。”   “你是专业的,都知道那只是框架合同,随时可以修改。”   杨筱光握了握拳。   连梅丽对此也毫无异议,因为其余的孩子也在自家公司旗下,手心手背都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这些不但是潘以伦所不能掌控的,亦是杨筱光乃至老陈都万万掌控不了的。   杨筱光唯有领命先安排新偶像们的拍摄工作,同这干人等讲解广告脚本,同时让何之轩和客户一块儿再观察观察这些新晋小明星。   会议地点仍旧选在“君远”的会议室,潘以伦也不是头一回来了,然而回回来此地都是跟在人群最后头。   只是他如今真的不同往日了,出街的形象都由专人打理,有赞助商提供,发型衣着都有型有格,以方便记者和路人街拍。他是新晋的人气王,从初进“君远”的无人问津到如今一进来就同其他几个新偶像一块儿被年轻小姑娘们围着要签名,差距还是有的。   杨筱光笑她们,还被小助理笑说:“他们这叫有效投资,短期回报。”   说得还真有几分道理,杨筱光开玩笑,把纸递给潘以伦,说:“快快,在你大红前,给我签十几二十个名,往后我好在淘宝卖。”   潘以伦都不拿正眼瞧她:“别人二十出头,这样的行为实属正常。”   杨筱光叉腰:“我也很年轻。”转眼看到几位领导往这里走来,立刻扮做严厉女工头,轰走那群小姑娘,赶着帅哥们进了会议室。   潘以伦依旧坐在最后一排,杨筱光自然地就在他身边空着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瞧着他无敌的侧颜叹了口气。   潘以伦问:“怎么了?”   杨筱光嗫嚅着唇,此地人太多,此话不好说。她瞅瞅潘以伦修长的腿,胡乱讲了一句:“正太,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潘以伦微笑:“虽然我年纪比你小,但毕竟也过了发育年龄了。”   这话说得杨筱光愈加觉得自己像个大傻帽儿。   潘以伦说:“我不是唯一的选择,这很正常。”   他说这话的口气是这样平常,杨筱光的心咯噔一下。她小声说:“如果你不想红,最好不要进这个圈子。”   潘以伦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她说:“对,做一份自己不喜欢的工作是不舒服的。”   原来他是这样想的。   他这样一说,她又那样一想,心内却更闷困。   会议室最前方,老陈开始讲解拍摄广告视频的目的。与会的选手们都晓得今天的表现同自己是不是能在赞助商的广告片里拔得头筹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故而都听得格外认真。   老陈陈述完毕,便由杨筱光代表“君远”和“孔雀”宣讲了广告片的情节。这是何之轩同电视台及“奇丽”再三讨论过的方案—“孔雀”的广告片先由选秀选手们拍成软性的视频广告在网络上推广。每个人气选手拍一集,分别为民国篇,知青篇,改革开放篇,香港回归篇和二十一世纪篇,几乎将“孔雀”上下七十年的发展历程全部展现。   当然,分这么多集的另一个好处就是一碗水端平了,让选秀场上的人气王们都能露面,人人有份,谁都不落空。   杨筱光清晰地宣讲了每个广告片的主要情节,而后由老陈询问在座的男孩儿们对情节的看法。按照何之轩的意思,由选手们先选择自己有兴趣并且自觉能发挥好的情节,做他们安排角色的参考。   英俊的男孩儿们全都兴致勃勃,跃跃欲试,都选能令自己形象出众的情节来演,没有凑进这堆热烈讨论人群的唯有潘以伦。   杨筱光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脚本写得最好的是民国篇,形象和情节都出彩,将来要在电视上播。”   潘以伦却说:“知青篇有一代人的回忆,也很不错。”   杨筱光很想告诉他,知青篇囿于对演员形象有限制,无光鲜衣着和炫丽背景,连色彩都很单一,题材又稍嫌敏感,稍稍有拍摄经验的模特儿都晓得这样并不利于自己的形象塑造。   果然,让大家自行选择的结果是除了潘以伦无人选择知青篇。   何之轩一一问了大伙儿选择剧本的原因,男孩儿们大多讲得十分表面,什么故事好看,情节感人云云。待问到潘以伦为何选择知青篇时,他答:“我们的父母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他们现在还在怀念那段岁月,虽然当时很艰苦,但这是他们的青春。”   何之轩望了潘以伦一望,点了点头。   老陈同杨筱光说:“听说何总也是知青子女呢,当年**妈下乡到北大荒。”   杨筱光疑惑地望向领导,领导吩咐:“大家都饿了,小杨去准备些吃的。”   接下来是由视频广告的导演来讲述各个篇章的拍摄要点,杨筱光指挥行政到办公楼附近的餐厅订了一席外卖送来。她感觉有些肚饿,于是从随身口袋里摸出一条士力架嚼起来。   潘以伦看见了,轻声说:“吃甜食这么不节制,小心夏天见不了人。”   杨筱光把手一挥,小胸脯一挺:“本姑娘才不怕。”   潘以伦从包里拿了一个信封出来递给她:“票给你。”   杨筱光欣然接过来,笑嘻嘻地说:“这回是我沾你的光了。”   潘以伦望着她微笑,带些征询的意思问:“到时候我来接你?”   杨筱光爽快地点了点头。   他又望了望她额头上的伤,还用创可贴贴着,看来尚未痊愈。   她用手捂住额头:“保证能在演唱会时以最佳状态见偶像。”   潘以伦笑起来还是要命的好看。 十 我们去看演唱会   在演唱会开演那日,潘以伦按照约定提早在办公楼一层的大堂里等待杨筱光,他还提了大包的零食,有薯片有饮料。   杨筱光见到他就说:“正太乱花钱。”   潘以伦笑:“还好了。”   但是能去看偶像的演唱会总归令人兴奋,杨筱光推着潘以伦走出大楼时,他拿出一副平光眼镜戴上。   她本以为只有莫北戴眼镜好看,没有想到正太戴上眼镜也能很好看,文气俊秀,恰似白面书生。   杨筱光看着他笑,他竟然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她说:“是应该掩饰掩饰。”   天已经擦黑了,路人都匆匆归家,没有人会格外关注他们。他们叫了车,很顺利地抵达体育馆,这儿人头攒动,戴了平光眼镜的潘以伦就没那么容易掩饰自己了。   杨筱光指点:“那边好像有人认出你了。”   好在认出他的是文艺女青年,很雅很文艺,在远处观察了许久,才怯怯地过来问:“你是十三号潘以伦吗?”   潘以伦不好说不是,只好点头,文艺女青年很高兴,找了本子给他签名。原本本子是要给开演唱会的偶像签名的,这下多得来一个未来之星的大名,算是看演唱会的意外之喜。   杨筱光想,正太前途不可限量。但此地人多眼杂较为危险,他已经被人认出,且本城记者中不少都是文艺青年,可能会在此出没,故,她拖着潘以伦尽量往人少的地方走,一边走一边左右四顾,谨防眼熟的记者。   他们绕到人流较少的一处入口,杨筱光眼尖,往那边门口的方向盯牢一人,仔细辨认,再辨认,回头对潘以伦低喊:“快,给我纸和笔。”伸手就往他上衣口袋里探。   “怎么了?”潘以伦抓住她乱摸的手。   “林林林林—金山,貌似就在那边!”   “林金山?”潘以伦没明白。   纸和笔在哪里?难道他没带纸和笔出来?杨筱光又掏自己的口袋。   “啊,有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餐巾纸。   潘以伦叹口气,从裤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塞到她手里。   杨筱光攥着餐巾纸,捏着圆珠笔,以五十米冲刺的速度往体育馆某号门前瞬间移动。   潘以伦不放心,跟在她身后。看她刹车在靠在门廊暗处的一名叼香烟戴眼镜的瘦削男子面前,用一种似乎兴奋到极点又拼命压抑的语气嚷道:“我很仰慕您,给我签个名好不好?” 说完就把餐巾纸递到了男子鼻子底下。   男子猝不及防,嘴里的香烟抖了抖,瞪着面前的餐巾纸,注视了一秒两秒三四秒。   潘以伦在心里叹气,要签名的方式有千百种,她选择的是最惊吓偶像的那种。   大人物毕竟是大人物,阵仗见多了,见怪不怪,短时间的呆滞后,还是往餐巾纸上签了大名,然后潇洒转身,留给他们一个华丽的背影。   杨筱光盯着餐巾纸看了一眼两眼三四眼,脸上充满了满足和幸福。   潘以伦问她:“他怎么叫林金山?”   杨筱光还对着餐巾纸上的名字晕乎乎的:“本朝第一大词人,字金山,号词霸,世称林金山。这是我这辈子拿到的第一个偶像签名耶!赚了赚了。”   潘以伦笑她:“这样的绰号你都想得出来,小疯子。”   但是让小疯子发疯的还在后头,到了场内,他才体会到杨筱光当粉丝的时候有多么疯狂。   杨筱光还同他讲:“这个世界上能让我们疯狂的人和事不多,能让我们爱的人和事也不多,所以一旦是心中所好,一定要全情投入,千万别说我意淫,我只是抓紧时间不后悔。”   演唱会在激荡的鼓点声中开始了。   杨筱光这天穿了一件皮质小夹克,行动不方便,鼓点一起来,她就想跟着节奏摇摆,便把夹克脱了。里头是贴身的打底毛衣,很显身体曲线。   潘以伦从来没有见过她的身体曲线,然而现在是知道了,她的身材并不骨感纤瘦,所以她常常嚷着减肥。但是,她难道不知道她的身体饱满圆润,配合她的健康红润的苹果脸,是那样充满活力?他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想那线条不是不美的。   他看了几眼,开始觉得热,便别开脸,跟着脱了外套,把她手里的小夹克一起拿了过来。   体育馆里的上座率并不算高,但不妨碍黑暗里的气氛逐渐变得热烈。台上的偶像初来乍到,台下的观众便给予了极大的鼓励和支持,然后台上台下一起疯狂。   杨筱光跟着观众们一起挥舞荧光棒,但觉得尚不够抒发自己的**,竟放弃座位,跑去了看台的第一排,扶着栏杆往前倾,摇摇欲坠,说:“唉,应该买内场票,没想到他们现场这样棒,没有多少人比得上他们。”   潘以伦跟在她身后,不着声色地拽住她的手臂,说:“下次一定。”   杨筱光没有在意,只是发泄心底的兴奋,她说:“你将来也会像他们一样光芒四射。”   “武侠小说里常有一句话,米粒之珠,也放光华。不是人人都能做珍珠的。”   “你可别说参赛真的全部为了钱,那样多俗气?”杨筱光不由得转头看他。   “是的,就是那样俗气。”潘以伦陷在黑暗里,摇晃的光在眼前闪烁,他的一切不可获知。他应该在笑,说,“不管他们的粉丝有多少,比不比得过当红的那些人,他们的实力决定他们站的位置。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   这么犀利坦白,杨筱光在黑暗里愣了愣,随即拍拍他的肩膀,真诚地想给予他鼓励:“你很棒,观众都看得见。”   “他们喜欢我的皮相,现在是**时代。”   “很多人都要不到呢!”   “对,这也是资本。”   “好皮相的大学毕业生都比长得一般的容易找工作呢!”她指着自己的鼻子,“你看我,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所以只能做个平凡的人。”   潘以伦看着她在他跟前又舞动起来,他望着她的后脑勺,想,她长相平凡,身材普通,怎么会?可是没有再做声。   台上暗蓝的光打下来,偶像们中场休息之后复又上台,天籁般的声音洒了下来。   “2000年零时零分,电视直播纽约时代广场庆祝人潮,我有无见过你?”   这是另一个人的声音,此时此刻,他在天堂。人山人海之中,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怀念他的人,如海潮一般的呼唤声一浪接着一浪过来。   潘以伦诧异了。   站在他前头的杨筱光,不知为何趴在看台的扶手上。他没有防备到她突然的感性,只是看到她的肩膀轻轻耸动。他想,她不会是哭了吧?为什么会哭呢?他递过去一张餐巾纸。   杨筱光接了过去,在眼角印了印。   “怎么了?”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真诚地怀念另一个偶像的环节。”   原来如此。潘以伦说:“这么多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杨筱光没有回头,只是摇头:“不是的,大家真心爱他们,也爱另一个已经不在了的。因为另一个再难得,也只有零星的碎片可供缅怀,一切机会都难得。这样—真不好。”   潘以伦想,她真是用真挚的感情在做一个粉丝。   杨筱光接着说:“主办方真的很糟糕也很势利,选的曲目,做的场刊统统和另一个人有关,给我们这群沉浸在往日不得醒来的人做梦的机会。”   “原来你们都是爱屋及乌。”   杨筱光环顾四周,然后笑笑,说:“‘爱屋及乌’的确实不少,你瞧咱们这群人,心情复杂,态度暧昧。这体育馆里的专一粉丝在明天以后有得诟病了,他们会说我们鸠占鹊巢,说我们行YY之能事,不知道要被口诛笔伐到何时为止。不过,正太,以后你要对你的粉丝好一点,这个世界上的爱啊,除了父母对儿女,也就粉丝对偶像是那么纯粹和自私了。”   “是的。”   杨筱光说:“所以,为了补偿对他们的愧疚,感谢他们对我的偶像的纪念,我决定在这首歌以后专一地好好爱他们。”她复又拿起荧光棒,用尽十二万分的全力开始挥舞,跟着台上的偶像们一起唱和,决定在这场演唱会上做一个专业粉丝。   潘以伦在黑暗里笑了笑,这就是杨筱光。她诚实坦荡,纯真可爱,把真性真情永远摆在面孔上。他想,她确实一点都没有变。   散场的时候,杨筱光基本已经虚脱了,一**坐在台阶上喘气。   偶像们安可了三次,他们被本城观众的热情感染,惊觉非主流乐队在这座主流城市一点也没有受到冷落,卖力表演以后,他们说自己“很绿”。   杨筱光调皮地对潘以伦说:“‘绿色’—他们是我们耳朵的福气。”   但灯光啪啪打开,观众陆续退场。   杨筱光掏出镜子,照照自己的残脂剩粉,睫毛膏被泪水洗掉,腮红也全无踪影,鼻头前额全是油光,额心的旧伤更触目。   很没有形象。   “回家洗把脸。”潘以伦说。   杨筱光抬头看着他,有种人是在送子娘娘的眷顾下出生的,眼前的帅哥把眼镜摘下来后,露出完美无瑕的一张面孔,肤色依旧纯净,半丝油光都没有,看得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她苦着脸,说:“形象大毁。”   场内人散得差不多了,台上的乐器都被拆卸掉,体育馆里越来越安静,也似乎越来越明亮,她能看见潘以伦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更觉得丢脸。她想,咦,我干什么要在一个比自己年纪小的男孩儿面前这么在乎形象?他是个正太啊!   想了想,心脏坚强了一点,她千锤不倒,猛地站了起来。   潘以伦拉着她小心上了台阶又下了阶梯。   他们出了体育馆,外面的歌迷们也都散得差不多,马路空旷,空气新鲜。   杨筱光深深呼吸,接着肚子不争气地叫起来。潘以伦听到了,忍住笑,杨筱光怒视他,他把眼镜戴好。   杨筱光弹他的眼镜:“欲盖弥彰。”   他仍旧不避,脾气超好,任由她欺负,她就放肆伸手,扯乱他的发,再笑:“这样普通一点。”   潘以伦由着她,只问:“去哪里吃东西?”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张望,一阵风吹过来,她缩一缩肩。他就在她身后,敞开了她的小夹克,抖了一下,她一转头,就看见夹克张在那里,便顺势把自己的手伸了进去。他为她把肩膀处掸平,做得那样自然,她丝毫无所觉。   她还真想不到要去哪里吃东西,于是潘以伦说:“干脆就去‘午后红茶’,你回家也方便。”   她问:“他们家该打烊了吧?”   潘以伦说:“走吧。”便伸手招了车。   果然到了“午后红茶”,里头老板同服务生齐忙碌,正在做打烊准备。   潘以伦推门进去,老板见是他,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声:“怎么这时候来了?”   潘以伦问:“还营业吗?想点两个三明治。”   老板耸肩:“都打烊收摊了。”他一转眼,看见了杨筱光,就笑得暧昧了,“哟!还带了女朋友啊?”   杨筱光大惊失色,忙要摇手,谁知潘以伦一把牵住她的手:“看演唱会晚了,有点儿饿,问您借个厨房和原材料就行,我们弄好再帮您弄干净。”他扭头看着她,真像问女朋友似的,“你说你想吃什么?”   老板笑起来:“小意思,所有原料我请客。未来大明星帮我修好了难修的FM Acoustic,我也得意思意思。要么这样,你实在过意不去,可以改天拿一百张签名照给我送过来。”   潘以伦也笑起来。   杨筱光想,他送个货修个音响就能跟餐馆老板混熟了,看来也不是个不会交际的人,算是有两把刷子的。但是—他还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琢磨着先得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又琢磨着今次误会大了,该怎么同这位毫不相识的路人甲解释她跟他压根儿不是男女朋友?   这样一时半会儿,她心慌意乱、心浮气躁。   店老板是真把他们当成了你侬我侬的小情侣,做完打烊的活儿就携几位伙计撤退了,临走还叮嘱潘以伦:“后面有间客房啊!”   这下杨筱光的面孔真是涨成猪肝色了,待要解释,老板早已消失在夜色之中。她说:“唉,正太,这可不行,怎么随随便便就传了绯闻出去?”   潘以伦只是问她:“你想吃什么?”他打开冰箱,一眼就瞧见火腿和鸡蛋,便问,“做三明治吧?”   杨筱光想,有些误会可得说清楚,她是不好轻易传绯闻的,便道:“这店里的老板怎么这么三八?以后我可没脸再来吃东西了。”   潘以伦又找了切片面包出来,他说:“那挺好,你不用再和乱七八糟的人在这里相亲了。”   什么叫乱七八糟的啊?   杨筱光气结,只好往沙发上一坐,又想,事已至此,只好随他们去说,她怎么能阻止得了别人狂飙的想象力呢?   潘以伦开了烤炉和煎锅,一会儿就传出诱人的香气。   杨筱光咽了咽口水,凑到操作台去。   潘以伦干活儿的动作是真的麻利又流畅,左手煎蛋右手烤火腿,信手加了芝士,间隙还把三明治放进了烘箱。   杨筱光喃喃:“好像上海男人都比女人能干家务。”   潘以伦听到了,没有回头,随口说道:“小时候我妈妈在学校门口卖三明治,这一手并不难学,我常帮忙。”   杨筱光低低地“啊”了一声,没让他听到。原来是穷人孩子早当家。   等潘以伦再转过身来,三明治已经做好了,摆在杨筱光的面前,香气逼人,令她馋涎欲滴。   潘以伦说:“面包应该用冷的会比较正宗,不过天气凉,我想你还是吃热的好。”   也真挺细心的。   杨筱光饿得紧,先拿起一块咬了一口,七分熟的蛋,烘得透底的火腿,芝士的香和生菜的香,让她觉得饥饿瞬间得到了补偿。   她嚷:“正太,你手艺没得说,这是我这辈子吃的最好吃的三明治。”   潘以伦在做饮料,打了混合鲜果汁,递到杨筱光手里:“当夜里消火,吃太多有害健康。”   杨筱光一口吃着三明治,一口喝着鲜果汁,一边还念叨:“我念书的时候最喜欢吃烘烤的面包,一下课就光顾学校外面的黑暗料理街,还有热巧克力,绝对可以让我挨到晚自习结束。”   潘以伦微笑:“我知道。”   杨筱光听到了,问:“你知道什么?”   潘以伦低头喝茶,接着再说:“明天我就要去郊区集训了。”   “快到决赛了,你可得保证状态,别太累。”   “还好,梅丽照支薪水,算是拿钱干活儿。”   杨筱光望了潘以伦一眼,他又低了头,头发刚才被她扯得垂下来,眉梢鼻尖,微染光晕,无时无刻不是赏心悦目的。   她看得有点呆怔,脸一红,也低头喝果汁。果汁很清甜,从舌尖能甜到心田里,她撮着嘴,一口一口细细品味。   潘以伦不知道什么时候抬了头,看着她,嘴角微微斜,在笑。他把自己面前的另一块三明治一切为二,推到了她面前。   这一顿夜宵,杨筱光吃得相当满足。潘以伦收拾好店里的家什,关好了门。   他们肩并肩一起走着,夜风微凉,人稀少,车也稀少。   他们暂时招不到出租车,只好一起走在夜风里。梧桐抽了新枝,生机蓬勃。路灯星星点点,世界静谧得好像只剩他们两人。   不知是灯光还是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杨筱光看着那影子,叹气感慨:“正太,年轻可真好,二十出头的郎当儿岁,青春正盛。我可是奔三了。”   “你没那么老。”   “跟你一比就老了。”   他说:“不过三岁而已。”   杨筱光哈哈笑:“用我们前辈的话说,这个世界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是归根结底还是你们年轻人的。”她拍拍正太的肩膀,用老前辈的口吻这样鼓励他,“虽然现在干的这份活儿不能让自己满意,不过机会总归是有的嘛!”   可是正太没有笑,她就不自然了。和她并肩的潘以伦,仿佛依旧放不下很多心事,眉头聚拢,渐显老成。   风呼呼起来,原来有车开过来,速度还飞快。杨筱光没有察觉到,反倒越走越靠外。潘以伦将她拉进人行道的里处,说:“杨筱光,你老这样心不在焉的可不行。”   杨筱光吐吐舌头,暗想,刚才还在装前辈,一会儿自己又粗心大意了。   潘以伦在噪音过去之后,缓缓地说:“有些人的选择是身不由己的。我小时候学习不好,你做认真读书郎的时候,我在荒废好时光。当真正需要我发奋时,发觉时间已经不能等我了,很多事情来不及做。”他转过头,看牢她,说,“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可以吃,那么只得付出代价了。”   他这样开诚布公,让杨筱光反倒无话可说,只能说:“加油!明天会更好。”   这时终于来了一辆空的出租车,被潘以伦拦住,并为她打开了车门。   杨筱光临上车前,潘以伦说:“但是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我至少摆脱了夜总会打工仔的身份了。”   杨筱光笑,摆手同他告别,她说:“正太,如果你最终这样选择,那么就全力以赴地去做吧!”   潘以伦点点头。车动人也动,他的影子慢慢淡入夜色。   杨筱光心情惆怅,在车里长吁短叹,司机见了调侃:“才和男朋友分开就开始想了?赶紧打个电话吧!”   这是今天的第二次误会,杨筱光觉得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也懒得多解释。手边的手机适时响起来,她一瞧,是潘以伦,有点儿奇怪。   “正太,什么事儿?”   她问,可潘以伦在那头没有回答,只是良久的沉默,她便陪着。   过了一会儿,他说:“杨筱光,我喜欢你。”   杨筱光第二次被人示爱,在电话里。   这完全是在计划外,她也完全没有经验,一下发了蒙,握着手机,不知如何回答。   潘以伦问:“杨筱光,你在听吗?”   杨筱光努力找回自己的思路和声音:“正太,别—开玩笑,我会发心脏病。”   那边的他低低笑了一下,说:“我没开玩笑,杨筱光,你也没梦游。”   杨筱光想,如果真是梦游就好了。   潘以伦继续说:“明天就要集训了,我想我得先向你预约好。好吧,你已经知道了,那么先这样,等我们都有空了再说。”   他挂断了电话。   他让她的脑筋被原子弹给轰炸之后,竟然挂了电话?   杨筱光的脑海心头似一片平原被无数道闪电劈过,炸开响雷,在耳边嗡嗡作响,刺激着脑神经。   原子弹的威力也不外如是。   次日,杨筱光额头的伤几乎看不见了,用遮瑕膏一涂,彻底消失无痕。可是,昨晚的风还停在心头,她怅怅的,有种不知所措的感怀。   到了公司,同事们看她的眼神都很奇特,并不住地窃窃私语。杨筱光纳闷,拿镜子照了照脸,一切良好。   老陈把晨报拿过来,为她解惑:“你们怎么这么不小心?竟然被狗仔队拍到了。”   杨筱光抓过报纸—   选秀新人也是乐队粉丝,携圈外神秘女友现身演唱会现场   篇幅不大,四分之一,照片靓丽,正是潘以伦在现场拉着她的那幕,原来他一直在她身后护着她。相片对焦精准,潘以伦的脸清晰可辨,她的脸模糊不清。好歹没有曝光到底。   她眼角一扫,看到“本报记者”那一栏,怒火就腾腾烧起来。先不理会老陈,拿起电话就拨给了方竹。   “我说你怎么能这样?人家为朋友两肋插刀,你为旧情人插朋友两刀。”   那厢的方竹似乎早就在等她的电话的样子,口气也很愤懑,说:“要杀要剐随便你,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晚上出来吃饭再说,我要先了解好情况。”   杨筱光语塞,方竹既然这样说,她也就不好再穷追猛打了,只能如坐针毡地等下班。   午饭之际,她忽而瞅见何之轩竟然和菲利普坐在一起,着实一惊。   何之轩抬头看到她,说:“别在意。”原来领导也知晓了。   菲利普什么也没说,只做关心状地朝她点点头。   她这样的下属惹出妨碍公事的麻烦,大领导们一定会觉得很头大。   杨筱光只觉得头痛欲裂,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样接二连三的难题。她连吃两个苹果都镇定不了,等到下班就赶紧敲卡去赴方竹的晚饭约了。   她们约在靠近黄浦江的一间本帮菜餐厅,这地方可选得好,杨筱光坐在窗边看着黄浦江,心里想的是这次真的算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了。   方竹比她先到,摆的是赔罪的态度,也有一脸的郁闷。她说:“今早我才发现这条新闻挂了我的名字。”   “怎么回事儿?”杨筱光低呼。   “稿子是娱乐版的主编亲自拿来发的,说有人给了他这条新闻,说我们报社就同我相熟,可以署我的名,让我赚这个红包。那主编看有卖点,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发了,今早发刊了才同我说的。”   “他们太不负责任了,这太没有人权了!”杨筱光愤慨。   “娱乐版主编认为这是一个顺水人情,我最近写选秀的娱评稿子多,他认为无伤大雅。而且这应该是业内炒作,不是我们报纸发,也会是其他报纸发,所以还不如我们先发了。”   杨筱光捂住胸口,皱眉,说:“难道是我们领导和‘奇丽’那儿一起策划的?”   方竹当下便说:“当然不会是何之轩,他没这么笨,知道潘以伦的背景有污点,还冒胡乱炒作的风险。”   这句话让杨筱光听上了心,且心口就突突跳起来,她问:“什么叫做背景有污点?他虽然在古北那边的夜总会打过工,可现在也不做了呀!”   “这个算什么大事,他十五岁时进过少教所,后来因为表现好,在里面救人立了功,才被提早放出来的。这种案底一查就清楚了。”   杨筱光手里的筷子就停在凉菜苦瓜之上,她感觉呼吸有些困难,可是又问:“你为什么查他?”   方竹替她夹了菜,但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你们做记者的,怎么可以这样?”于是杨筱光又说。   方竹说:“真抱歉,阿光。”她顿了顿,“自从做了记者,我想一切凭自己的实力。这些年来,我起早贪黑,抢新闻做报道,还要进修课程。我不吸烟,不喝酒,不吸毒,我不收红包做软文,也不挂靠广告部捞外快。我想光明正大、公平公正干这行,可千防万防,还会出这样的事。不管怎样,我的名字挂在这篇报道旁边,是我对不住你。”她苦笑,“这么多年了,我已经百毒不侵炼成精,可一个不小心还是湿了鞋,拖累老友。”   她要叫服务生拿啤酒,可有人走过来制止。   “别想遇到困难就借酒消愁。”   是莫北,方竹倒是把他也叫来了,他在杨筱光身边坐了下来。   杨筱光望望他,不知为何脸孔有些烧,心里有点儿不是味道。她瞥方竹一眼,方竹解释:“莫大律师今天不用加班,大家难得为这样郁闷的事情可以坐到一起聚聚。”   “算了算了。”杨筱光叹气,“很多事情非我们能掌控的。”   莫北笑:“好了,你的朋友没有怪你。”又对杨筱光讲,“你挺上镜的,身材不错。”   杨筱光想扔筷子过去。   莫北望一眼她们点的菜,看见苦瓜,摇头,叫来服务生点了一道新的冷菜。上来的是“红梅含瑞”,又给杨筱光和方竹各舀了一调羹红枣儿放到小碟子里,说:“先苦后甜。”   可不就应该先苦后甜?   杨筱光口里的苦瓜没有磨碎,红枣又不够甜,满腔有说不出来的苦恼,连话都少了。   方竹也苦恼,闷闷不乐。只有莫北插科打诨,说:“这条绯闻没什么不好,新人适当曝光,容易蹿红。娱乐圈常用的惯技罢了。”   杨筱光对这样的八卦话题意外没接口,只顾着自己吃东西,方竹倒是有了点儿反应,欲言又止,但看杨筱光一眼,没说出口。   这顿饭在不在状态中结束了,莫北做了柴可夫,先后送杨筱光和方竹回家,先到的杨筱光的家。   杨筱光这才精神好了些,想活跃气氛,便说:“愉快的晚餐,体贴的朋友,人生还是很美好的!大伙儿放轻松。”   莫北和方竹都笑,莫北说:“小心撞门板。”   “不会不会。”杨筱光傻笑着摆手,有些不好意思。   方竹说:“那事儿别多想了,花样边角料,没几天大众就忘了。”   杨筱光点头,向他们挥手道别。 十一 最近真的比较烦   杨筱光最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烦恼之中,在春夏之际,她的心情跟着气候的转换,变得愈加烦躁。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千里。她平生第一桩绯闻就在家里惹了好大一场风波。   那晚被莫北和方竹送回家后,她往天上看了看,就看见老大一朵乌云罩顶。回到家中,果不其然,杨爸杨妈齐刷刷坐在大门对面的饭桌前,像足两尊门神,都虎着脸。   杨筱光一眼就觑见桌上摆的是那天的晨报,她硬着头皮解释:“这是绯闻。”   杨妈大大放心地对杨爸说:“你瞧我说得没错吧!报纸上说的还能当了真?”   杨爸的眉毛皱得跟绞不干的湿被子似的,要多沉重有多沉重。他问杨筱光:“真的是误会?你都上报了!我杨家从没人上过报,你一上报还是娱乐版!”   杨爸出乎意料地比杨妈更较了真,问得可仔细了。但杨筱光本来就心虚,该瞒的瞒,该骗的骗,杀死无数脑细胞才安抚好杨爸。   可最后还是有一个重磅炸弹在她脑门上炸开。   杨妈说:“别看这孩子待在台上我还蛮喜欢的,你晓得哇,他以前是你爸的学生,进过少教所的。”   这桩事实正在烦着她,可没想到杨爸同潘以伦还有这样的渊源,杨筱光这一惊吃得不小,于是看向父亲。杨爸沉默,他性情耿直,从来不揭人短处,所以就算是杨妈说了出来,他也不愿意多说。   杨妈说:“他在初中时打伤过人的,打断人家三根肋骨耶!啧啧,你说这种小囡是好人哇?派出所的人直接找到学校里了。”   多加的这句话,也够了。杨筱光手足瞬间冰凉,这一天连番的打击,击得她头晕眼花,一切都是她意料不到的。不知怎么的,她有点儿伤心。   杨爸并不容易糊弄,他最后还是目光如炬,对杨筱光沉声道:“阿光,你要把握住自己。”   杨筱光只觉得头脑发胀,脑子里不知哪一块被一只小啄木鸟用小尖喙反复敲打着,不能静心思考。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实在难眠。   一觉醒来,先看手机,没有任何短信和来电记录。好像那天的告白纯属白日一梦,梦醒了便无痕迹。杨筱光有那么片刻,真的恍惚了。   这个男孩儿,竟然曾是父亲的学生,竟然进过少教所,学历不高,做过夜店男郎,做过印刷厂小工,如今准备进入演艺圈。   诚然,她爱看他俊俏的面貌,也曾暗里发了暧昧的心思,但那始终是意念,如何将它变做现实?   想一想,手机都成了烫手山芋。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她也没想好怎么去回复他,怎么来应对这桩事。   这个问题太棘手了,可她竟然还隐隐地不情愿抛开这个棘手的问题。   公司里的事务也是千头万绪,让杨筱光头痛不已。   菲利普的晚宴项目的全部计划书得到主办方的肯定,政府机关办事一板一眼,确认图纸后,当即支付了首付款项,开始进入甄选供应商的流程。菲利普趁热打铁暗示一部赶工,他还准备多接两个国际级别的展会项目,且已和相关机构谈得差不多了。而“孔雀”项目亦进入愈加忙碌的阶段,直把老陈和杨筱光一干人等忙了个人仰马翻。   老陈直摇头:“想那小何以前在香港总部任营销总监时做得好好儿的,上头还想给他办一张香港人身份证,留那儿该多好?这巴巴地回来当前锋,上面又不肯明刀明枪辞掉老菲,非要他来斗得你死我活,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杨筱光不想深想上层建筑的种种是非,只是在想,何之轩现今工作一日十八个小时在公司,管理、营销、财务样样都要梳理,外部公关、内部人事,简直是个打工超人。   他又何必?又想起先前方竹的话,她又生出百般想法来。   但老陈的话说得好:“他们自烦他们的,我们不过是中级打工仔,手里的事情办好就算合格了。”   杨筱光想想,也对,她自己的事就够她烦的。   老陈问:“协助‘孔雀’网店开幕的推广工作都做得差不多了,视频广告那儿你要多上心。”他瞧杨筱光听到这事就摆出一副灰丧的脸,说,“最近还会有些新闻稿出来,冲淡之前的事情,如今秀场新人有两三个新闻纯属正常,你又不是圈内人,没这么多人会记得你。过一阵儿淡了就好了。”   领导都这样说了,杨筱光不免是感激的。   但是老陈又提醒她:“不过你和潘以伦私下就别再多接触了,省得再惹出其他麻烦。我们这班熟人知道你们没什么,外人就不一样了。娱乐圈之复杂,我们大家都清楚。”   杨筱光颓然地坐了下来。   她翻了翻桌上的台历,还有两个月潘以伦就要参加决赛了,他正走在一条通往光天白日都有聚光灯笼罩的荆棘路途上。   而她,是看客,还是陪同?   她甩头,这个问题又把自己问烦恼了,实在不该动此心思。   杨筱光决定约闺密方竹和林暖暖出来聚会解忧,但方竹忙到手机一直处于忙音状态,而林暖暖也忙着装修新居,最近没什么空闲时光,最后只能在电话里同她煲了一会儿电话粥。   杨筱光不禁慨叹,现代人的时间真是要挤才能出来,朋友之间也是聚少离多,怕只有未来的老公才能天天腻在一起。   她这样一想,心内又是一阵长叹。于是她对林暖暖用十分坦白且学习的语气询问:“如果一个小你三岁的男人对你说喜欢你,你会怎么样?”   林暖暖骇笑:“有比你小三岁的男人向你表白了?”   杨筱光用力点头,但林暖暖看不到,她在那头疑惑地问:“你不是和方竹介绍的男人在谈恋爱?”   杨筱光望望天花板:“这事儿叫我从何说起呢?”   林暖暖叹:“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   新晋小肥田为如何耕田而发愁。   林暖暖了解,她比较乐观,说:“阿光,多几个选择没有什么不好,你也许会在选择的过程中明白自己到底想要的是什么。这不一定是坏事。”   杨筱光说:“情形比较复杂。我打一个比方,就好像我看着他从淘宝上的廉价T恤变成阿迪达斯的运动衫,以后还可能变成登喜路的手工西装。”   林暖暖被她有趣的比喻逗得大笑,问:“那就看你想不想买这件会升值的T恤了。”   “它太动态了,而且持续升值会花掉我不少钱的。”   “现在可以用信用卡,能透支,还能分期付款。”   感情能透支吗?   杨筱光想的是,她早就过了能透支感情的年纪,到时候还不起怎么办?那会降低信用的。   林暖暖只好说:“当然,你有你的不确定,所以不要把问题想得太复杂。自己不喜欢的,就算是LV也是不喜欢的,自己喜欢的,就算是路边五块钱一件的老头衫照样会穿得乐滋滋的。你多想想,毕竟还有时间嘛!”   杨筱光整晚都在考虑林暖暖的话。   她安慰自己,这的确不是坏事,至少证明了自己还是有女性魅力的。瘦田确实快要成肥田了,父母的忧虑也大可不必了。   可是,她仍旧忐忑不安,心似小鹿,迷失在森林里没了方向。   这层纸捅破之后,现实的选择题又摆在了面前。   她翻开记事本,里头记录了潘以伦最近一段时间跟着其他选秀选手在所谓的什么封闭训练营做一些表演和声乐的训练。   他没有空再进一步,反倒给了她长吁短叹、不得落定的惆怅。   但是那一头的莫北,却是很热络地常常约她一起吃饭。她没有足够的理由去拒绝他的好意,自己心内左摇右摆已经够对不住对方的诚意了。   杨筱光一边矛盾着,一边心不在焉地赴着莫北的饭局,常常是吃饭吃到一半就会对着食物发一阵呆。   莫北笑她:“你转性了?面对美食还能这么淡定?”   杨筱光顶深沉地说:“我在沉思。”   莫北说:“你沉思的时间太长了。”   杨筱光当然听得出他话里是有些话的,这个人太温文尔雅,太有教养,太不会让别人有一点点的为难,太会在话里话外体贴别人—这是一个好人,所以她更觉得为难,不知如何应对。她颇为可怜巴巴地说:“我想了很久,我觉得还要想。”   莫北的表情比较莫测,用言情小说里的话来说,是带一点儿玩味的眼神,研判地看着她。   杨筱光想了想,说:“我觉得谈恋爱是一件慎重的事情,对吧?双方都得谨慎投资,预防风险。”   这话让莫北哭笑不得,说:“你这好像在提醒我‘股市有风险,入市须谨慎’。”   杨筱光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面皮。   莫北笑道:“所以目前来看,消费指数节节攀高,还是尽早消费才好,免得以后钞票都贬值了。”   莫北的话对杨筱光不是没有作用的。   她想,这么个人,也算铆了劲儿在追求,面子也给足了她。话里话外,六分调侃四分真,但是看得出认认真真的态度。又有好身家、好相貌、好风度,没有什么令人挑剔不满的地方。   她也在夜里下过狠心,干脆向莫北投降算了,但白日醒来,又摇头否定自己的冲动。   反反复复,她都要开始厌恶自己怎么这么不爽快了。   这个潘以伦,丢了一颗原子弹把她的生活彻底搅乱了。   连她上网看个八卦都避不开他。论坛里关于潘以伦的帖子总是层出不穷,回复的人不少,帖子垒得老长。   有一张帖子是他的小粉丝们发帖倡议为粉丝团体取一个可爱的昵称。   杨筱光啧啧,瞧,这就是吸引九零后的小偶像的粉丝,举动多幼稚、多无聊,可她还是无聊地看了帖子。   小萝莉们集思广益,又想不出好名字,都在烦恼。有一个说:“小孩儿的名字太特别了,找不到特别合适的。”   她们这么爱他,把他当成小孩儿,这样他便有了他矜贵的地方。   这个开始变得矜贵的小孩儿对她说“我喜欢你”,杨筱光不知是喜是悲地又叹了一口气。   她想,你真讨厌,年纪比我小,还让我这么烦。她恶搞般直接回帖:“我看叫轮胎不错。”   她回复完毕,便跑去卫生间做面膜。约莫过了二十分钟,她涂了满脸紧绷绷的海藻泥,又回到电脑前看那帖子,不想自己的建议竟然应者如云。   开帖子的楼主率先赞同了她的创意,于是其他粉丝纷纷表示认可,更有PS技术了得的萝莉超速度地做了一个Logo出来—那是一只拥有可爱大眼睛的轮胎,还插了两只翅膀,代表她们对偶像的一片爱心。   人类的想象能力果真是无限的。   杨筱光歪歪嘴,嘴角被面膜绷住,扯不动。她想,代沟啊代沟!   这时手机响了一下,短信是杳无音讯许久的潘以伦发过来的。   他说:“我想了很久,我是认真的,如果我慢一步,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了。”   杨筱光藏在深绿的面膜之后,迷糊地将这句话看了两遍,她屏住一口气,慢吞吞先打了一行字:“不要冲动,年轻人,也许那只是错觉。”   本还要再打下去,做一个谆谆劝诱小辈不要犯错的长者,但到了“错觉”两个字上,她的手机死机的毛病犯了,停在那里,前进后退都不得。   她干瞪着手机发呆。   错觉错觉错觉,看久了都快重叠了。   头疼,手颤,面膜清洁效力在起作用,脸皮开始发紧。   她闭上眼睛,干脆将手机丢在一边,揉起自己的太阳穴。   恍似回到了学生时代,遇到一道棘手的题目,那一刻的心烦气躁,让自己停手在那儿,不想答完它。   杨筱光这回迷糊地睡着了。   但事件的发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愿,或许也可以说满足了人潜意识的意愿。   杨筱光没有把那条消息发完就睡死过去,第二天上班,干脆将此事扔去了爪哇国,暂且不思考。到了公司,老陈通知她,何之轩已同客户商议确定了拍摄广告片的角色分配,近日率先开拍知青篇,主演正是潘以伦,所以需组织选手们再开一次会议,将安排的时间通知他们。   那帮协助项目的小助理们先雀跃了,有人问:“潘以伦也会来吧?”   “当然会,他们全都要来。”   “太好了,我要找他签名。”   今日的他,何其受欢迎!   只有杨筱光带着不为人知的苦笑,还得亲力亲为拨电话给梅丽通知她,开会地点就选在办公楼上头那间用来为选手做形体训练的教室。   选手们连同工作人员浩浩荡荡来了一帮,全部在教室那儿待命。只有梅丽熟门熟路地摸来杨筱光的办公室,同她老熟人一样手挽手一起上楼。一路问她:“何总和客户倒是坚持用潘以伦,说动了电视台那儿,本来那儿就在犹豫最后问鼎的人选。”   杨筱光就晓得梅丽的突然亲近是有下文的,她含含糊糊支吾了过去。   梅丽小声问:“何副总他的老丈人是不是有点儿背景的?”   杨筱光差点儿没晕过去,这个女人在问什么?她差点儿说:“何副总早离婚了,哪里来的老丈人?”可一转念,就觉得事情蹊跷了。她想,她可没忘记方竹的父亲在军中任职,也颇有些人脉关系的。   梅丽见她不响,以为她确实没有小道,也就不再探听了。但是,她又谈起了潘以伦,说:“这小子如今可不同了,个个礼拜短信投票都占鳌头,冲着人气这一点,连电视台和那些有后台的都要斟酌考虑。”   梅丽说得杨筱光心烦意乱,她拿手机屏照了照面孔,眼底青了两个黑眼圈,最近果然没有睡好。她颇感懊恼,就这样心不在焉地跟着梅丽走到了楼上的训练室。   按照常理,这样心不在焉地走路是要出事的。杨筱光就是这么个经常开小差吊儿郎当出现各种窘迫状况的人。   是梅丽先进了训练室,杨筱光跟在后头,偏偏一脚就踢到了横在一边的木头模特儿上,地板又很滑,于是她被惯性作用狠狠摆了一道,整个人以俯首往前冲的姿势踉跄着跌进去,又快又狠。   那时刻,她目光所及让她心里瓦凉一片—怎么今天就穿了一件宽松的圆领小T恤?这个角度,这个姿势,等同向对面的大伙儿露了个光。   让我跌死算了,这是杨筱光刹那间的念想。   就在她要和地板亲密接吻的刹那,她被人及时抱住了。   “你走路就不能小心点儿?”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得如凌乱的鼓点,而此刻身体又被架在某人的怀里,目光恍惚所及的是目瞪口呆的人们。她的出场太过于华丽,导致全场肃静,全部向她行注目礼。   她的脑子里只剩一句话:“完蛋了,我的清白都没了。”   抱着她的那个人扶好她,叹气:“真不知道是你的脚有问题,还是地球引力总和你过不去。”   梅丽冲了过来,扯开还拉着她的潘以伦,对大家说:“好了好了,是意外,大伙儿继续正事。”   人们见没出什么意外,于是散开了各顾各地闲聊。   杨筱光和潘以伦同时后退半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面红。也许,都在回味。她想,要命,被他看光了。可他的眼神竟那么纯净,视线位置妥当,没有放到不该放的地方。   这回广告片的导演也在场,就是上次拍饮料广告的导演,认得他俩,人又比较奔放,看到了刚才的情形,直冲他俩竖大拇指。   杨筱光想,但愿他们不要都想歪。   她整理好仪态,跟着老陈一块儿主持会议,把会议内容详细地讲解了一遍。   潘以伦已经站到了人群之后,就这样看着她。她其实知道他在看着她,可她不好看他,她一看他,怕自己的声音就会荒腔走板。   她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气场竟会这样影响到她的气场,这是史无前例的,故而,她有少许的紧张,只不过被自己拼命掩饰住了。   讲解结束,是导演主持了造型会,令那些花样男孩儿用广告片中的造型登场走台步。杨筱光才发觉潘以伦同其他男孩儿一样都是做好了造型的。他们个个都是衣服架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随便摆一个Pose就是一道风景。   梅丽都赞叹:“如今要走红,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什么一技之长,模样就是最大的资本。”   杨筱光的眼里只看到一个潘以伦,她仔细地看着他。   他把头发剃成了板寸,硬硬的,倔倔的。一身简朴的军绿色衣装,是知青年代的陈旧颜色,可是他穿起来却是这么挺拔。他的眉眼一直清俊,看人的时候很专注,仿佛能看到人的心底。   她忽然觉得惶恐,如果他表白不是打电话而是正对着她,她会有何反应?   想到这个,杨筱光开始要在心脏上装加固器了。   导演审核完造型,令选手们休息片刻时,潘以伦就朝杨筱光走了过来。   四周很嘈杂,他们很安静地看着对方,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这样的气氛更尴尬,于是杨筱光想多开口,可一开口说的是:“不准瞎想。”话出口她就后悔,太轻率了。   潘以伦没有笑,他说:“没有。”   “今天的事情忘记掉。”她有一些懊恼。   他的视线调到她胸前,奇怪的是她并不感到猥琐。人真是“外貌协会”生产的动物,如果面前是丑怪中年男,杨筱光恐怕早就一脚踹了上去。   眼前的英俊少年说:“其实你身材不错。”   杨筱光捂住面孔:“看在你是帅哥的份儿上,我忍—”这年代不流行贞节牌坊,她要忘记她要忘记她要忘记。   潘以伦拉开她的手。她的手是温润的、暖和的,握在手里就不想放开。他轻轻握一握,还是放开了。他说:“我不知道那天有记者。”   杨筱光想,还好他说的是这个。她就说:“没啥没啥,你红了以后会有各种绯闻,就当是提前习惯了。”   这时候外面的天更暗了,潘以伦好像觉得站在她面前有点儿累,就干脆拉了一张椅子同她并排坐着。他们正对着窗口,外面夕阳渐落,暗夜正起,霞光染红了半边天,无尽美丽。春风吹进窗口,在他们的眼角发前停留。   杨筱光的一颗小心脏就跟着春风一起荡漾,她正一正身体,忍不住说:“正太,你发的消息不是我存心不回。”   话出口,人怔住。她在说什么?   潘以伦几乎立刻就抓到了机会说话,他的声音低低的但是朗朗地传了过来,他说:“你看了是不是?杨筱光,我喜欢你,这不是开玩笑。”   有人嫌天色暗淡,啪啪摁亮了电灯。厅内顿时亮堂堂的,窗户纸彻底捅破了,杨筱光反而无语了。   他们肩并肩坐在这儿,可以看见冉冉升起的月亮,时间在流逝,杨筱光想,她总得说些什么,她轻轻吁了口气:“正太,可你是正太啊!我比你大三岁。”   潘以伦没有看她,只看着窗外在天际慢慢浮出的满天星辰。   “那有什么关系?杨筱光,我不愿意你再在我面前摆姐姐的姿态。”他这样咄咄逼人,不是电话也不是短信,而是就在她身边。   杨筱光的脑筋开始扭曲,想,这个世界大概是疯了,她没想过如此别样的爱情会这样突如其来,相形之下,莫北的追求简直就是在情理之中。她掰起手指头:“你想想,我三十,你才二十七大好风华;我四十,你是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差距忒大。”   可不是?到了年龄交界点的时候,年龄就显得太重要了。她想,我不能混乱。   “那有什么关系?”潘以伦淡淡地说,就像在谈论天气,“杨筱光,我只知道我和谁在一起更快乐。”   更快乐?   杨筱光迷惘了,思维一点一点回来,又混乱成一团。她问:“什么叫更快乐?”   潘以伦回过头,那沉如星辰的眼睛里只有一个她,他认真地说:“我需要的是时间,对不对?”   她不知道什么时间不时间,只是觉得好像昨日一切都还按部就班地在进行,今日的一切却乱了套,凡人确实是“烦人”。   真不巧,另一个“烦人”在此时给她来了电话。   莫北问:“你还没下班吧?”   她望了一眼潘以伦,低低“嗯”了一声。   莫北又问:“我来接你?晚上一块儿吃顿饭?”   他的体贴来得真不是时候,杨筱光又瞅了一眼潘以伦,他转过头,看向另一头窗外的风景。   “不用不用,今晚要加班呢!”   莫北“哦”了一声,嘱咐她小心,道个别,挂断了电话。   潘以伦看她收了电话,冲她一笑:“我还是有机会的,是吧?”   他的同伴按照导演的要求又开始摆造型,有人打了追光灯,灯影流转,照到此处,他的面庞有半轮光华,眉目如画。他是越发被雕琢得更适合舞台的精致了。   杨筱光悄悄叹气:“小子,你知道什么叫做恃靓行凶吗?”   他就笑了,眉毛张扬着,他说:“你给我时间,我也给你时间。”   杨筱光说:“我可不可以只当是做梦?”   他拧了拧眉毛:“不可以。”   杨筱光坚持不懈:“或者你有恋母情结?”   他嘴角一扬:“你的心智年龄还没那么大。”   那边有人唤他,他应了一声跑了过去,留她一个人烦恼。   太气馁了。是他先说撤离,让她毫无战斗力,停滞在原地,傻如呆头鹅。最后只想,呀,刚才那个帅哥在说什么?   她怅怅的,看他站回舞台中央,那么赏心悦目。   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是杨筱光此刻脑子里仅存的问题。 十二 小姐姐我在这里   问题不要难,不要复杂,才最符合杨筱光一贯奉行的单细胞思维。一难一复杂,她就想做鸵鸟。   训练室碰面后,潘以伦又是好多天没和她联系,这样一松一紧再一松,杨筱光觉得节奏被人家小正太把握得好好的。   这让她不免生出些挫败感,那种不能掌握一件事情的挫败感。她想抵抗这种不好的感觉,就打电话约了莫北。   莫北提议:“方竹说他们报纸美食版做了一间羊蝎子火锅店,口味不错。吃完了还可以去看场电影。”   杨筱光问:“看啥呢?最近大片都萧条了,小片也不文艺了。”   最后他们选择去看《无极》,两人一人抱了一桶爆米花,像中学里携伴参加学校观影活动的同学一样。当谢霆锋对着旧爱张柏芝哭诉一个馒头的姻缘时,杨筱光想的是,爱情真是不可理喻,大片真是胡说八道。   和莫北相处之中最轻松的是,莫北不再就是否正式谈恋爱这一深刻问题穷追猛打,连分手时的再见都说得轻松了。这是一个男人的风度和涵养,给予想追求的小姐最大的体贴。   如果可以,杨筱光真希望维持现状到地久天长。   她回家上网,看到颇多对《无极》的抨击,把自己心里原先那一点儿小不满全部**了出来。她跟风跑去《无极》的官方博客披马甲发了个回帖,她说:“陈导,原本我多仰慕您,可自从您搭上那个女人,我就知道一切都完了,您就空剩一张导演的皮了。”   留完言却没有即时摁“确认”。她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除了那行诙谐又悲愤的抗议。   聚光灯下的人们的一切私生活都要被他人评点,未免可悲。如果她的未来也不得不被他人评头论足的话,怎么办?   也就那一刹那,她的手一震。她的未来?是她想太多了。   她猛摇头。   之后的很多天,杨筱光都没能鼓起勇气发任何消息或打电话给潘以伦,潘以伦照例也没来找她,她只好在电视屏幕上看他的近况。   决赛从二十进十五开始,直到在决出前十,才开始了最后的短信竞选,就这样又是过了两个礼拜的时间。他是这样忙碌。   这座城市因为这场比赛沸腾了,娱乐媒体处处在讨论,网络上粉丝之间的拉票大战一直延续到网络下。   杨筱光好不容易把方竹约出来逛街,才路过步行街的广场,就有粉丝围拢过来。   她认得潘以伦的粉丝,她们都穿白T恤,上面印着大大的轮胎,还是带翅膀的。   拦住杨筱光和方竹的是一对早恋的学生小情侣,手拉着手,都背着书包。   “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十三号潘以伦很真诚很用心?请给他投一票吧!”   女孩子很羞涩,好像不惯做这样的事,说出的话都战战兢兢的。她的小男朋友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粉丝们自费买的小礼品—塑料笔袋,做小女朋友的靠山。   方竹记者嗅觉敏锐,也有存心打趣的意思,她问男孩儿:“你不反对女朋友迷男明星?”   女孩子咻地脸红了,杨筱光白了方竹一眼。   男孩子或许是觉出方竹的问题比较锐利,便不由自主地将女孩子往身后拉了拉:“潘以伦是个很上进有才华的人,我们能在他身上学到很多东西。”   杨筱光拿出手机开始投票,发送完毕,对女孩子说:“好了,我也很喜欢潘以伦,希望他能入围三甲。”她甜甜一笑,女孩子也跟着笑了,把男朋友手里的笔袋拿过来递给她,“谢谢小姐姐。”   小姐姐?多可爱的称呼,杨筱光瞅瞅他们身上的轮胎图案,追根溯源,他粉丝的名字还算是自己给取的呢。   巧合总是令人愉快。   两个孩子不再缠着方竹投票,想是生了自卫的心态。   方竹也察觉了,她叹口气,说:“我像不像老巫婆?”   杨筱光赞同:“恻隐之心都没了。”   方竹“哼”了一声:“这群小朋友,年纪不大心思不小,又谈恋爱又追星,好好读书郎的年纪不珍惜。”   杨筱光敲她的肩膀:“你更像黑口黑面的教导主任。”   方竹撇嘴。   杨筱光就说:“竹子,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方竹的脸寒着,她最近情绪不大好。   杨筱光可不管方竹的坏脸色,她自顾自地哼起一首歌:“我们要天天思念,但不要天天相见,只需要悱恻缠绵,绝不要柴米油盐……”   “这歌词不错。”   “啊?”杨筱光停口。   “你唱的是什么?又是张国荣的歌?”方竹问她。   “是啊,叫《谈恋爱》。”   谈恋爱?她的心咯噔一下,怎么无意唱到这首歌上去了?她把思维绕回来,状似无意又有意地说:“哎,我们办公室里传言领导在浦东买了房,靠近世纪公园的,空气好地段好,他有房又有车,生活该多惬意啊!你说他要是上了《相约星期六》,女人还不得抢破头?”   方竹不为所动,只说:“所以说外地人在本地发展的都是精英,把本地人都比成苍蝇了。”   杨筱光又说:“《家有喜事》里面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只想爱得自然。电影里有三个人都唱过,却没有一人唱对。你说到底什么是爱呢?”   方竹拍拍她的手:“阿光,你别旁敲侧击了,你的好意我知道。”她这样一说,杨筱光也无可奈何,可她接着说,“我和何之轩离婚的时候,我爸找人打了他一顿。”   这是杨筱光从没有听她说过的,她露出了惊骇的表情。   方竹说:“他这么高傲的一个人,人前人后都不愿低头的,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床上躺了两天。他昔日的同学找我,说我们家屈人志节很是下流。”   杨筱光认为这件事情简直不可思议。她说:“解放军打人不犯法啊?”又叹息,“忘了你说过军人家庭多家暴,你也是被你爸打大的,所以你初中之前就从没下过年级前十名。”   可杨筱光还是想,这样的过往,可怎么收场?   方竹拍拍她的手:“所以你懂了吧?”   杨筱光跟着感伤了,人生真是多坎坷,心里也有这么多坎。她替方竹难过,这是他们自己要过去的坎,任何外力都是徒劳的,个人的问题终需个人亲自面对。   她想,她的问题也要靠自己去面对、去分析,然后去解决。   她需要面对她该面对的一切,和—潘以伦。   很快地,杨筱光又有了一次同潘以伦见面的机会。   老陈召她布置工作,令她跟随梅丽找潘以伦正式签署“孔雀”的广告合作合同。   杨筱光有些欢欣:“确定了由他来做最后的代言人?”   老陈说:“何总也认为知青篇会比较出挑,虽然比民国篇少了些传奇色彩。日化那儿的老总看了几个孩子,还是看上潘以伦的干净清新,和‘奇丽’的于总也达成共识了。”   杨筱光“啊”了一声,这么快,她想,他会不会因此越走越快?   她立即安排了合同的撰写,同梅丽商洽相关条款,只是梅丽临时得了任务需去台湾出差,她叮嘱杨筱光:“这合同还是当面签比较好,小孩儿挺有想法的,小杨你就辛苦跑一趟吧。”   这便又是个同潘以伦单独见面的机会。   老陈对先前那桩已被淡化的绯闻仍有疑虑,对她说:“如果你觉得不方便,我安排别人去就行了。”   杨筱光鬼使神差地坚持道:“广告片本来就是我的任务,领导您放心,保证顺利完成任务。”   讲完以后,她自己心里突突就跳了两下。   这算不算她蓄意的假公济私?   但是已经答应下来了,就要公事公办。她备妥了文件,打车去了郊外的影视基地。   影视基地看大门的保安严格审核了她的通行证后,告诉她,孩子们在篮球场。   原来大家都把他们当成一群公众面前的孩子。   杨筱光想,潘以伦其实应该顶厌恶被人当成孩子,在某些方面,他比她成熟得多。她问清楚篮球场的方向,笔直往里走过去。   一排排梧桐后面就是操场,广阔的平地,设施完整,都很崭新。那里的人也是新鲜的,才冒红,才发光,想争做天空之上闪亮的星辰,奔跑击打都很有力。   她一眼就看到蓝背心的潘以伦。   他总能在阳光底下,摆出昂然姿态,现在正与他的同伴竞争,是不相让的,一个篮球,在各自的手里回转,也像命运。   每个人都想把自己的命运握在掌心。杨筱光紧了紧手里的包,他的下一个阶段的命运就在那页纸上。   人对自己的把握永远没有自己想象之中多。杨筱光想得呆了。   篮球脱离命运的掌握,飞出了既定轨道。那方向,对着杨筱光。她不及反应,有人却比她反应快,篮球在她面前半米被截了下来。   “一声不吭站在球场边有多危险知道吗?”他朝她吼。   杨筱光成了做错事情的小学生:“是是是,我不知道篮球这么危险。”   潘以伦的手里捧着篮球,再看她一眼,好像不放心似的,但又不得不回到操场开始新一轮的比赛。   杨筱光就静静站着看着他们,她的心跟着他的篮球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直到夕阳渐渐下沉。她又想要此刻停止不动了。   比赛结束以后,潘以伦一边擦汗,一边跑了来。   杨筱光说:“你运动细胞真不错,比其他人打得好。”   他直接问她:“是不是要补签协议?”   她点头,望着他的眼睛。那双星目亮闪闪,没有丝毫多余的情绪。他说:“找个地方坐。”说着就领着她去了基地的咖啡厅。   潘以伦为她去买热巧克力,他记得她嗜甜。   杨筱光不去看他的背影,把包里的合约拿出来,顺便拿出了镜子,照着自己的脸。下午了,脸孔自然是微微泛油,僵着,不自然。镜子里是不高兴的她。   她想,我怎么了?   潘以伦走过来,将巧克力递到她面前,说:“梅姐都将条款同我说过,我没意见。”   杨筱光不乐意了,叫道:“如果有霸王条款怎么办?”   潘以伦对她微笑:“你怕我吃亏?”笑得杨筱光不好意思了,才又说,“霸王条款我也不得不签,我没得选。我跟‘奇丽’的合同一签就是七年。”   杨筱光狠狠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被烫到了,面色更难看。   “你不高兴?”潘以伦问她。   她想,我不高兴?口里却说:“今天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我的心情完美无缺。”   潘以伦打断她:“秋天还没来。”他低头,把自己的名字签在合同上。   他微微低垂的脸,有好看的弧线。这个男孩儿认真跟她说“喜欢”,他背后是一片夕阳西下时泛滥的晚霞,他模糊在背景里,光明也渐渐淡了。   潘以伦抬起头来,说:“好了。”   对着他的眼睛,杨筱光忽然就慌乱了,胡乱把合同收进了包里,说:“我赶着回家,这回来耽误了不少时间,这样加班公司又不给加班费。”她站起来,“你好好加油吧!”   潘以伦也站起来,没有挽留她,只是说:“是该早点儿走,这里环境不大好。”   他在说什么?这里草地绿,空气好,他说环境不大好。可一转念,她想她能懂他的意思。   潘以伦就把她送到篮球场外,杨筱光摇了摇手。他突然就说:“杨筱光,你这样,我会想亲你。”   杨筱光本能就往后跳了两步,脸上轰轰烈烈红成了苹果,她嘟囔:“没事我走了啊?”   潘以伦在得意地笑,她知道,可她不愿意回头看,疾步就朝大门外走去。   天擦黑了,梧桐在黑夜下成了重重鬼影。她也像是其中一条,逃也似的离开。离开这里,心里也不会有鬼。   在基地回市区地铁站的班车上,杨筱光感觉有点儿疲惫,于是打着盹。她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就靠在玻璃车窗上好好睡一觉,到时候市区到了,烦恼也暂时会被消灭的。   只是闭上了眼睛,亮光也就没有了,她陷入了混沌。   一觉过后,是司机将她推醒的。   “到站了。”   “啊!”   杨筱光一个激灵,站起身,不知身在何处。外面的天全部暗了下去,她的心扑通扑通乱跳。   “这里是哪里?”   “终点站。”   杨筱光往外探头,没有高楼大厦,没有霓虹灯火,不见钢筋水泥森林的踪影,但是有真实的树木、花草和田野。她傻了:“又转回来了啊?”   司机没有好声气,唠唠叨叨地讲:“这又不是往返线,本来就只有一个终点站,刚才到了地铁站我问了好几遍有没有人,没人回答。你倒好,原来是睡着了。要不是我下车前检查车厢,你就得在车上睡一夜了。”   “那么我坐下一班车回市中心。”杨筱光惭愧道。   司机更没好声气:“我们这是最后一班车。”   杨筱光犯晕,可怜巴巴的。   司机良心发现,不忍心可怜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好心指点:“到前面影视基地门前等出租车吧,那里经常有城里来的车。”   杨筱光哀怨无比地下了车,又回到那个大门口。   荧荧几盏路灯,孤灯野火的,何其孤单。平时总怪城里拥挤又嘈杂,此时方知道自己根本受不了这乡间夜晚的孤凉和寂寞。   影视基地的门房换了岗,已不是先前那位保安,只当她是前来找新闻的娱乐记者,挥赶她如挥苍蝇:“今天没新闻了,快走快走。”又挠挠头不愿意得罪她,说,“明天电视台主持人来开发布会,到时候请赶早。”   杨筱光想,这大伯真是职业影视圈看门大伯,干脆就装成记者,问:“大伯,您觉得几个选手里谁最好啊?”   保安也许总被问这样的问题,回答得很顺溜:“一号长得好,跟周润发似的。五号家里有钱,家里开奔驰接送。九号不简单哪!和台里两个领导好得跟什么似的。十号最讨人喜欢,太会拍马屁了,还送给大伯我一条香烟。十三号平时倒是不爱说话,看着也孤僻,不过每个礼拜都回城里看两次**妈,是个孝顺孩子。”   杨筱光乐得直点头,这大伯看中的那几个大半都被何之轩找了去给“云腾”试过衣服。她又问:“您看好哪位得第一名?”   保安神神秘秘地用手掌拢着嘴:“这可不好说,不是都说有内幕吗?”又闪烁地看着杨筱光,“你可别乱写。”   杨筱光摇手:“不会不会。”   保安便又说:“我老婆喜欢十三号,说这孩子看着有神秘感,女人不就吃这套?要我看,哪里有神秘感,他也就一穷人家的孩子来跑生活的,一套衣服翻来覆去穿,就最近翻了翻行头,和一号、十号穿得差不多,大约也是赞助商给的。”   杨筱光听得正聚精会神,不妨身后有人轻拍了拍她的肩。   “杨筱光,你还没走?”   是潘以伦。他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去他的半张脸。   “你要乔装出行?”   保安先笑了:“十三号,你要去城里看你妈妈?怎么不搭五号的车?”   潘以伦礼貌地和保安打了招呼,没有正面答他,只管把杨筱光拽了出去。   杨筱光感到有点儿丢脸:“我在班车上睡着了,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了。”   潘以伦从门边推出了他的自行车。   “我带你去镇上等公车,这里晚上出租车也不多。”   “你也要回市中心?”   “是。”   潘以伦示意她坐上自行车的后座。这是杨筱光第二回坐他的自行车,她可还记得他原来那辆的模样,问:“不是原来那辆?”   “问管理处借的。”   “你们可以自由出行?”   “一个礼拜两天。”   杨筱光想不出问题问了,好在潘以伦也没说别的。   他载着她到了镇上,潘以伦把自行车锁到车站的停车棚里,再领着她上了车。   他们坐在最后一排。他让她坐在靠里的窗口,从这里看出去,四周黑漆漆的,没有好风景。   车动了,杨筱光做势侧头看着窗外。看过一路繁华一路萧瑟又一路繁华,而时间过得这样慢。   杨筱光贪着黑,壮了胆子,突然发问:“潘以伦,你为什么喜欢我?”   潘以伦转过头,说了一句让她听不懂的话。   “因为你不记得我了。”   杨筱光疑惑地望着潘以伦。   他说:“很久以前,你应该遇到过一个小混混被一群小混混追杀,那天你管了一次闲事。”   那真的是久远而模糊的记忆了,杨筱光把那天的光景一点点想起来,想起了数学高考之前的惊险,她差点儿惊呼出声。这事情确实久到他不提她几乎就要忘记。她掩住心口,说:“正太,你不会因为我无意中的一次拔刀相助就想以身相许吧?”她想到了其中的不妥,“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可那说明了什么?那岂不是说明他暗恋她很久了?杨筱光心里情不自禁就要冒泡,像摇过的可乐—可口可乐。   刺激?感动?迷惑?怅惘?   她不知道,辨析不清,只提醒自己,要镇静,要镇静,要镇静。   潘以伦仰起头,天空中的月亮很亮,也渐渐有了灯辉,一切都亮起来了。   他说:“我不想再等了。现在的我不是在最好的状态,却又遇见了你,一旦错过了这次,我怕我会后悔。”   灯辉下,他牵牵嘴角,笑,忧郁全部锁到深处,看不见了。可是却笑得搅乱了她心中的一池春水,是他不好。   杨筱光的眼睛被路灯连成的光线闪得睁不开,她低下头,张开了眼睛。   她不可以恍惚的。   潘以伦也低了头。是的,他讲完那句话以后也开始沉默,他也有他的不确定,杨筱光能看出来。她想,是立刻拒绝抑或马上回应,她都没有办法在此时此刻做出选择。这太困难了。   但是潘以伦把头抬了起来,转过来望着她。   他说:“我没有办法强求任何事情。杨筱光,至少在这个时候,你就坐在我身边。”   他把手**裤袋里,往旁边退了退,冲她笑:“没关系,杨筱光,我就在这里。今晚天气这样好,不要坏了好心情。”   他就在那里,她今晚怎么可能有好心情?他脸上扬起的笑容,真诚又有几分稚气。他做什么要这样喜欢她?让她心慌意乱到气愤。   这太难了,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豁达和勇敢,这是她头一回有进退维谷的恐惧感。   潘以伦伸过手来,用拇指按住她的下巴,用了点儿力量,没有让她逃避。他轻轻摩挲着,说:“我从来没有想过会离你这么近。”   他的指尖带着令她心安的温度,那么温柔地轻触着。她看见他拇指上那条伤疤,在黑暗里隐隐约约,像鸿沟一样,这么近都能隔开他们。   杨筱光没有动。   车子开到了有人有影有霓虹的地方,世间不再只有他们两人。   杨筱光嗫嚅:“正太。”   潘以伦松开了手,说:“到站了。”   他起身,引着她下了车。   时间和车轮一起流动,在他们身后流逝。他们沿着这座城市千篇一律的马路走向他们的目的地。这是单调而乏味的旅程,杨筱光觉得比参加自己不情愿的相亲还要痛苦。   潘以伦指指马路另一头的公车站,说:“那里可以坐车回家。”   杨筱光就要跑过去,潘以伦在她身后说:“小姐姐,不管你怎么想,我等在这儿。”   杨筱光转过身,看着这头的潘以伦。他隔着马路朝她摆手,天这么黑,他好像仍能看清她,她知道,他一定目光专注。   杨筱光不知所措,不明所以,颠倒莫名。她借着暗色,掩饰着脸红,别过头去。   十字路口的车辆川流不息,一辆一辆开过去,隔开她与他,他们好像在两个世界。   她整晚都在失眠,翻来覆去的,于是干脆起身给方竹打电话。   幸亏方竹也没有入睡。这两**事务繁忙,总要忙到凌晨才能睡觉。见杨筱光这个点儿给她来电话,心内略明白了一二分。   杨筱光同她叹道:“大概我还不懂到底什么是恋爱。”   方竹便讲:“阿光,也许是我把一切想简单了,以为只要是优秀的男人和你就合适。”   多年相交的朋友毕竟是了解自己的,杨筱光有一些安慰,和一些过意不去,她说:“是我别扭吧?”   “莫北说,你的性格很好,比我好多了,你应该容易得到幸福的。我才别扭呢!”   两人都笑。   杨筱光说:“我一直想人生短短几十年,快快乐乐是一生,悲悲苦苦也是一生。我们生在好时代,应该活得轻松一点,为啥烦恼总是来找咱?”   方竹与她一起叹气,而后问她:“找到让你欢喜的人了吗?”   杨筱光不做声,半晌才问:“苦过以后真的会甜吗?”   方竹却没有回答她。 十三 这一晚暗香浮动   然而,工作方面倒是顺利了很多,至少菲利普的项目画下了一个圆满的句号。市政大楼的开幕慈善晚宴如期召开,由菲利普带队率众隆重出席。   菲利普的确慎重,他叮咛各位同事要注意穿着。   杨筱光不得不上心,她特地翻出相亲时穿过的洋纱小礼服,浅浅的米色,腰间有个庄重又不失俏皮的蝴蝶结,再扎一个五十年代香港潮女们流行的包头。往镜子前一站,挺不错,她转了一圈,又把头巾扯了下来。   太与众不同了,她要低调。杨筱光中规中矩地绾了一个松松的发髻。   这晚名流云集,因为晚宴是要做慈善的,娱乐圈人士和时尚界达人自然少不了,端的是星光灿烂。客服部的女经理看得眼花缭乱,一个劲儿说:“若不是身上穿的是MIU MIU,我也要拿本子去要签名。”   杨筱光瞅瞅她,是挺花血本的。据说今晚钻石王老五不会少,不过这同她不相干,她只手捧香槟做壁花小姐。   菲利普同何之轩的貌合神离在热闹的人群里终于表现出来,他们各管各的,都有不同的社交圈子,互相也就不接触了。   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这样看才正常。   杨筱光想找个小壁角好好儿歇歇脚,瞧这里的全部布置都是自家公司同仁这几个月的心血就不免感慨,真是只信双手肯苦拼。   在“炫我青春秀”的主持人领着一群帅哥进场时,聚光灯结结实实地打了过去。真不放过任何宣传的机会。   杨筱光想,他们就这么出道了,任何纸醉金迷的场合都需要他们来暖场。   领队的男、女主持人先同在座的领导握手,他们身后跟着的这队新人,个个都很潮、很有风头,其中有一位的西服最为别致,是才从米兰春夏展上翻下的行头。他也站在最前面,好像熟的人也较多,一下就压倒了其他有些手足无措的队友。   有人争着要出来,也有人存心要避开。   杨筱光看到了远离人群的潘以伦。   她第一次看到他穿西服。他身形瘦削,肩膀宽阔,剪裁简单的西服也能穿出绝好的风度。   潘以伦也看到了她,就笔直地走过来,并不学其他同伴那样开始攀亲认故。   杨筱光的第一句话是:“机会少,应该抓紧。”   她暂不提那晚,存心逃避。   潘以伦的头发精心修饰过,做了立体的发型,立现脸形的轮廓,线条出人意料的刚毅。   “机会少,是要抓紧。”这小子竟然也会调情了,而且这眉这眼,煞是动人。   杨筱光不适应,逞强佯装拍他的肩:“别傻,看你的对手,多聪明。”   他转头淡淡扫一眼:“他们以后会很红。”   杨筱光低叫:“你想赚钱,红了才能赚钱,想什么呢!”   “牵线木偶。”   “起码不用在夜店给人鞠躬开门了。”   杨筱光说出口就后悔了,潘以伦面色不变,就那样看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好个无辜表情,这比骂回她更骇人,她片刻就有了内疚感。   这样的他,穿得这样正式,少见的端庄俊秀,像贵公子。原来美特斯邦威的T恤一包装也能成为国际名牌。   他伸手:“跳舞吗?”另一只手拿开了她手里的酒杯。   唉!她避不开了。她说:“我跳得不好。”   他笑:“欢迎踩我的脚。”   杨筱光翻白眼,不好再谦虚,就跟着他下了舞池。   手握住手,呼吸都贴近,他们从没面对面贴得这么近过。杨筱光一紧张,真踩了他一脚,自己先“哎呀”叫出了声。一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他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她,眼里像有渐燃渐烈的小火焰。   杨筱光就不敢贸动了。   他就是火种,不知何时擦燃之后,会变得越来越热烈。   转一个圈,再转一个圈,他的手、他的臂紧紧拥着她。   杨筱光只是觉着慌和乱,她只能四顾左右,装做不在意。   这一顾也真巧,正好看到方竹靠着门边的柱子站着,她着一身极淡的青色套裙,颜色直要印到墙面里。灯光又闪,若不是这样一瞥,她竟不知道老友也在现场。   她想脱身跟老友打个招呼,可是手被潘以伦握得紧紧的。   她只能抬头看向他,看着他后,便觉得呼吸也被压迫了。   这要怪潘以伦穿得这样正式,表情这样正式,又这样俊美,真是怪他过分美丽了。   有人对他们侧目,都是在看潘以伦。   大家没有办法无视他的熠熠生辉。   她调开自己的目光,再往四处搜寻,已不见了方竹的身影,倒是只见何之轩一个人靠在角落喝酒。   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潘以伦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叹:“你小时候是不是有多动症?考试的时候也会开小差?”   杨筱光大惊:“你怎么知道?”   他但笑不语。   可真能猜,杨筱光腹诽。又想,舞曲快快结束吧,他放在她腰间的手,温度那样高,几乎要灼烫了她。可又不想快快结束,那种又酥又麻的战栗,由那一个中心向四周慢慢扩散,是她前所未有的体验。   这是矛盾的。杨筱光讨厌矛盾,她一向玩不来迷宫。   有人及时来解救了她,客户女经理哭丧着面孔,不管她正在跳舞,凑过来说:“糟啦糟啦,我的小MIU MIU染了鲜奶油。”   这关她什么事?不过杨筱光立刻停下舞步,用慎重的口气说:“哦,小MIU MIU弄脏了?不行,你得去卫生间清理清理。”   她转头看向潘以伦,正太的面色不太好看,她觉得他带着些不满在撇嘴。她想他白她一眼也好,这样她就有台阶劝服自己了。但是他及时放开了她的手,好像懂她的意思,他说:“你去管闲事吧!”   这样的话让杨筱光小小皱了皱眉,她又不情愿了。可女经理认真了,拽着她:“来帮我一下。”她就只好跟着去当小仆女。   跑进厕所,女经理问她:“你真的和潘以伦没什么?”   她万把块的小MIU MIU都没能把她八卦的心给拴住,杨筱光拿了纸巾擦她腰后的鲜奶油,口里说:“还好是奶油,如果是红酒你就哭去吧!”   女经理不会哭,她接了一通电话,顿时笑靥如花:“如果今天被洒红酒我也认了,值回票价。”她甩了甩裙子。   杨筱光诧异:“这么快就有艳遇了?”   女经理但笑不语,一阵风般出去了。这一阵一阵的,人生机运真奇妙,人家竟然可以这么坦然又快乐地接受艳遇。   杨筱光在洗手台边洗了个手,想洗掉灼热的问题。凉爽的水拂过手掌,湿润的感觉不仅仅是在掌心。她抬头照着镜子,扁扁嘴,真是欲哭无泪,然后扯了一大卷手纸溜进厕格。   天要下雨人要倒霉,大好礼服裙还是染上了触目的污渍。老天真会拣时间来亡她。   杨筱光一时在厕格里磨牙跺脚,平时不管去哪栋楼的厕所如厕总要等到天荒地老,如今这栋大楼厕所多,人迹少,连厕所干活的阿姨都没半个。典型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好在有手机,她一个一个拨公司**事的号,先找那个穿MIU MIU的,人家不在服务区,不知道躲在哪里搞限制性活动。杨筱光磨牙,再找其他人,都无人接听。明星太多,她们太High,无人留意她。而且竟然连方竹都没接手机。   杨筱光站起来,往身后看看,也不知道怎么就染到了那个位置,就算有卫生用品恐怕也出街不得了。她怕是要在厕所里终老至死。   剩下能找的就是男人了,但男人中她能找的也只有一个。她拨了电话给潘以伦。   一分钟以后,她鬼祟地拉开门,潘以伦正好走过来,问:“怎么了?”   她招招手:“把西装借给我。”   潘以伦先是奇怪,再狐疑,望着她愁眉苦脸的模样好一阵子,突然就明白过来,脸上一红,立刻脱了西装塞给她,自己退了好几步。   这西装的长度刚刚够给杨筱光做遮掩,杨筱光套好以后还照照镜子。西装配礼服,滑稽又可笑,而且还暧昧。   不过没办法,她安慰自己,我是不得已的。   潘以伦还在外面等着她。   他似乎等了她好几次了,这次的形象是白衬衫美少年,临窗而立,手肘支在窗台上,可以赞他一句飘飘如谪仙了。   杨筱光暗暗欣赏,不过就半刻,更多的是尴尬。这样令人面红耳赤的事情,比上回被关在摄影棚里闹肚子更难受百倍。   她急着回家遮羞。   “我走了。”   潘以伦走过来,那姿态摆明是想送她的。她想,是不是该拒绝?想一想,她说:“哎,会有记者耶!”   他就笑了一下,说:“送你到门口。”   杨筱光又多了几分尴尬,怎么拒绝?如何拒绝?这种尴尬让她不能愉快。   他们一路走出去,都没有说话,潘以伦只是默默跟在她身后。   整栋大楼明亮但清冷,杨筱光尖细的鞋跟敲打在大理石砖面上,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声响。下楼梯走到最后一级时,她脚下微滑,被他拉住。她站稳以后,他又松了手。   杨筱光没说谢谢,只管低头看脚下的路,脚下发虚,心里也发虚。   出了大楼是一条大道,交通管制严格,不能随地招车。   潘以伦说:“出租扬招站在马路的另一边。”   杨筱光说:“行,我自己去,改天再把衣服还你。”   明月皎洁,树木茂盛,市中心绿化保护得好,还有暗香在浮动。本该是浪漫的气氛,活生生被浪费掉,是有点儿可惜的。   潘以伦指了指路边的弄堂:“这里穿到对面近。”   她便按照他指的方向走过去。弄堂挺长的,够黑。她在黑暗里没有回头,不过她想,他一定会目送到看不见她为止。   走到另一头,她回头,是真的看不到潘以伦了。他的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身上,忽然就感觉很冷。   她叫到了车很快回到了家,把自己的小礼服换下来清理干净后,再把潘以伦的西服好好抖了抖,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留下任何不雅的痕迹,才挂到自己房间的衣架上。   坐在床沿远远看一看,发觉这西服的版型很棒,难怪他穿着这么俊挺。   他的身材很好,她是知道的。想到这里,她捏捏自己的小肚腩,短叹一声,大龄未婚女青年,真的不好受**,绝对绝对不堪一击。   她忍不住又摸了摸那衣袖,仿佛上头还停留着他的体温。   “姐弟恋”三个字在她心头转了三圈,落下来,又乱起来。腹部开始钝钝地疼痛起来,她捂住腹部,这万年贴身老毛病还好未在刚才同潘以伦同行的时候发作。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红糖水,满满地喝了下去,刚刚在床上躺下来,手机铃声就响了起来。   方竹在电话那头声音发着颤,不过竭力在镇定。她说:“阿光,我出了点事儿,你快来。”   杨筱光接完方竹的电话,差点儿没出一身冷汗。   不过方竹越说越冷静:“我先去了一趟警察局,现在在医院,马上要做个小手术。你给我买点儿吃的。”   杨筱光立刻说:“我马上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方竹在回家的路上被不明人士跟踪,她以为是偷窃或者抢劫,在抵抗过程中受了伤。这是方竹的简单概括,直至杨筱光到了医院以后,才发觉方竹是在轻描淡写。   她的双手被刀片划伤,缝了十针,身边还有警察陪同。   杨筱光在医院找到方竹时,方竹精神不太好,正对警察说:“我把我最近做的报道整理一下,明天给你们。”   警察同志很严肃地说:“明天我们队里的同志会来帮你整理资料,不过记者小姐,遇到这样的事你应该第一时间去医院,你要对你的身体负责。”   方竹苦笑:“我想我的手伤得没这么重,谁知道小刀片力道这么大。”她抬头问医生,“我以后是不是不能写字了?”   医生说:“你要是恢复得好就能,这几个月不能用力,尤其不能碰水。”   方竹问:“以后能打字不?不能打字我可就要失业了。”   医生又提醒:“你要想能打字,这几个月洗头洗澡也得让人帮忙的啊!”   方竹冲杨筱光笑,自嘲:“要死,我回到了托儿所阶段了。”   杨筱光买了一塑料袋食品,拿出一罐八宝粥说:“得,我来喂你。”   警察告辞,医生也去看顾别的病人了。方竹望望自己的双手,缠着白绷带,粗粗笨笨的,忽然觉得很无力。她说:“拆了线以后,这双手就会变得恐怖了,大约和鬼丈夫的手有一拼。”   杨筱光问她:“你得罪谁了?”   方竹说:“一时半会儿想不到是谁。”   杨筱光很担心:“看你写一些边缘新闻就头痛,你以为你的笔是刀?最后别人来砍你的手。”   “不是砍,是用刀片划的。我还以为是要抢我的包,结果是划我的手。”方竹大约觉得疼了,蹙眉撅嘴,“这种暗招,真不是人。疼死我了,比砍也好不了多少。”   “你啊!写东西要慎重,别老一腔热血。”   但这是杨筱光怎么担心都没办法为方竹解决的问题。她只好先喂老友吃八宝粥,一边问:“这几天我住你家?你不能洗头、不能洗澡、不能做饭,还不得脏死、饿死。”   方竹讲:“让你帮我洗澡我也不好意思的,而且你老加班,我不好影响你。”   杨筱光耸耸肩,似乎是有些不太合适,又提议:“找你们家以前那个保姆?”   方竹又摇头:“我爸生病了,她要照顾我爸爸的。”   杨筱光接口:“如果你和你爸爸住在一起,就好很多了,不用一个人被人家这样欺负。他万一不是划你的手,是划你的脸,或者做别的流氓事怎么办?”   杨筱光讲起来一惊一乍的,方竹望望她,心里不由得开始后怕了。   当时夜黑,事情来得突然,也就一刹那,那个人冲到她面前,她以为是要抢她的包,便拿手去挡,结果银光一闪,等她反应过来,两只手钻心地痛。她坚持走到了派出所去报案,民警看到她两只手血淋淋的,立刻押着她去了医院。   经历的时候没什么,现在再回想,不但手痛,连心口也开始怦怦猛跳。   杨筱光忍不住说她:“你就死撑。”   方竹下巴点点八宝粥:“饿,再让我吃点儿,今晚要在这儿吊一晚的点滴。”她一抬头,才发现不对,刚才一直忙乱,她未及时发现杨筱光一贯红润的小脸蛋如今惨白惨白的,一只手还时不时按住小腹,心下立时明白,“你那个来了吧?你每次来都会痛经,别在这儿陪我了,早点儿回家去吧!”   杨筱光确实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连头脑都晕晕乎乎的,但她不忍心就这样丢下好友。方竹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医院里人来人往,又有值班护士,你放心吧!”   杨筱光想,还是不行。她喂好了方竹,先问:“要不我明天给你请个保姆?”   方竹同意这个主意:“找个四十岁左右的阿姨,年纪再大点儿我也不好意思让她给我干活儿。我那里不好住人,你就帮我订一个每天来六小时的吧!”   杨筱光点头,记下来了,她把手边的塑料袋一股脑儿都放到方竹身边。方竹一看,八宝粥、布丁、酸奶、话梅都齐全了,欢呼一声:“有你这样的好朋友,我此生足矣。”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绝对不够。”她想了想,先照料方竹吃好八宝粥,然后返身去医院外头拨了一个电话给何之轩。   幸亏何之轩尚未入睡,听她将方竹受伤的过程陈述完毕,便说:“把地址给我,你早点儿回去睡觉吧!”   杨筱光放下心来,她返回去又叮嘱方竹两句,才离开了医院。   在路上,她又给莫北打了个电话,先把方竹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问:“明天你看不看她?”   莫北轻快地说:“看什么?她现在需要的不是我们。”   她骂一句“没良心”,不过心里想,莫北讲得倒是也没错。   莫北约她:“不如明晚我们吃饭?”   杨筱光下意识地便寻了现成的理由拒绝:“身体不大舒服。”   没想到莫北又提议:“那么周五如何?”   他是这样好声好气,好心好意,杨筱光想了半刻,同意了。   她想她应当暂且把一切纠结放下,好好睡一觉,但是生理上的钝痛很不好受,潮起潮落的,折腾得她大半夜都没有睡好。   次日上班的时候杨筱光还哈欠连天,泡咖啡时,听到一群**事在说八卦。   “何总昨天的西装没有换。”   有人接着说:“衬衫也没有换。”   杨筱光只想翻白眼,外面的人已经笑作一堆,就差没当场猜测何副总的内裤有没有换。   她探头看看办公室里的何领导,头发有点儿凌乱,也是没睡好的模样,是个人看到都会想歪的。   何之轩到茶水间倒茶时,她觑了空,凑到他跟前,问:“竹子回家了吧?”   何之轩说:“回家睡觉了。”   这多好?她很满意。   办公室里的八卦同事们也转移了话题,老陈正在说话:“谈恋爱的那个时候头脑发昏,真的以为生活里除了每天谈情说爱就没有别的了。一不小心踏进爱的坟墓,生活的现实马上让你勒紧裤腰带了。”   原来有同事敲诈他买下午茶,听他这样说,就嗤笑:“领导不要埋汰我们打小工的好不好?”   老陈给她一个‘你未婚你不了解’的眼神,说:“我女儿明年要上小学了,我嘛给找了个双语学校,万把块一年的学费,这是要拼老命的。还要买车,晓得哇?人家《欢乐蹦蹦跳》的主持人问小朋友‘你们坐什么车来的’,结果一大半举手选家里的小汽车,主持人就问没举手的小朋友,结果人家小朋友哭了,说,坐出租车。这怎么行啊?我坚决不能让我女儿在她坐家里的小汽车的同学面前坐出租车,小朋友的自尊心会受挫的。”   这就是生活的压力,杨筱光看着他渐秃的脑门,不由得叹了口气。   回到座位上,老陈对杨筱光发出一句感慨:“我是很羡慕小何的,他在该奋斗的年纪奋斗到这个成绩,以后就轻松了。”   杨筱光吐舌头,肚子里说:“鬼。”   周五的约会,莫北是一如既往的周到,准时驱车至办公楼下等着杨筱光。   这回他领她去的餐厅也很不错,地处闹市绿荫深处的石库门里,好像是专门做面条的,连招牌上都画着面条。一般这样的店都是成精的,杨筱光一进去看到水幕墙一大排,小桌子才三五张就知道调调了。   她问莫北:“不会很贵吧?”   莫北说:“不贵。”但是他自作主张给她点了一碗乌参面,就是没有给她看餐牌。   杨筱光说:“算了算了,仗着你是靠山奢侈一把。”   面一上来,她看到这种滑滑的软体动物就不大敢下口了。   莫北笑她:“你还有不敢吃的?”   穿旗袍的美女服务生也笑:“什么都要尝试一下。”   杨筱光就挽起袖子,说:“好,我今天学习刘姥姥吃茄子。”   她想,真的什么都要试试。   莫北自己点了一壶茶,自斟自饮也挺适宜。他问她:“那晚你们公司承办的晚宴,我有朋友去了,说你们选的背景音乐让市里头的几个领导很是赞了一把。”   杨筱光咬着面条,面条筋斗弹牙,果然是一绝。她边吃边讲:“那是我们新领导、方竹的前老公有办法,把德国爱乐乐团的慢板革命歌曲给选了出来。”   莫北点点头:“他是很有本事。”   旗袍美女又走过来问莫北要吃什么,莫北笑笑,说不用。杨筱光也笑笑,看着美女眼角的春色,她斜睨莫北打趣:“魅力无穷啊。”   莫北露出一个“大喜”的表情:“可喜可贺,小姐终于发现鄙人最大的优点了。”   杨筱光喝了汤吃了面,才说:“你的优点多如天上恒星。”   莫北笑起来:“恒星就一个太阳,你就损我吧!”但眼神一正,看牢她,说,“不过你这句话让我有充分的理由想歪。”   这让杨筱光一下紧张了。   莫北这种表情真不多见,顶真的模样,看人都是严厉的。她只好用旁门左道来应付,托起腮帮子说:“我得分析分析此事的可行性。”   莫北说:“好吧!女人要谈恋爱,就是做一场学术报告。”   这个比喻可以得满分,杨筱光觉得莫北的言论很接近她的理论。   后来莫北怕她吃得不够饱,又叫了些海鲜刺身。在吃面的地方吃海鲜刺身,这是头一回,而且莫北叫的量又足,让她可以大快朵颐,十分快活。   只还有一点不算快活,她的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没有任何消息发来。杨筱光想到这个,就咬中了自己的舌头,疼得直冒酸水,看得莫北又笑又急。   晚餐过后,莫北和她并肩走到附近的停车场去拿车。这夜的景色也很美,老石库门前霓虹闪亮,该是晃人眼睛的,但就是看着夹生。   杨筱光说:“买下这里的人让这里没有了灵魂,他不知道没有生活气息的石库门是死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关心的事情太多了。”   这话没有错,她承认。   莫北伸手过来,差点儿就要握住她的手,杨筱光把手一闪,揉揉眼睛,说:“眼睛进沙子了。”   莫北似乎轻轻笑了一声,说:“算我服气你。”   杨筱光放下手,问:“莫北你喜欢我吗?”   莫北认真答她:“我说是的,你相信吗?”   杨筱光歪一歪头:“可是—”   莫北叹气:“你感觉听上去言不由衷,是吧?”   杨筱光斜斜嘴角,感觉很伤脑筋。她说:“莫北,我一想起如果谈了恋爱,以后可能就要做一个篮子里的菜,一起烧一辈子,我就觉得,怎么说呢?”她开始想不通。   莫北拍拍她的后脑勺:“怕油多了太腻,油少了太干,又怕夹生又怕老。”   杨筱光想膜拜他了。   莫北说:“我坦率地说,我也还不能给你足以解答你的疑惑的说法,还是送你回家吧!”   这一路回去,杨筱光心里又冒了点儿愧疚,也少了话。到了家门口,她朝莫北半鞠躬道:“谢谢你的晚餐。”   莫北哭笑不得:“别拿我当日剧男主角啊!”他摆摆手,开车走了。   杨筱光这回是目送他的车消失后才上的楼。 十四 行差踏错就踏错   杨筱光的头,是轰轰地痛。在开门之前,她在墨黑的走廊里发了会儿呆。她在叹息,也许自己真的错过了谈恋爱的最佳年龄,将生活过得如此小心翼翼。   其实,她不是不想潇洒一回的,要当机立断,那才豪迈。譬如老陈,虽然现今负担重,可当初在合适的时候谈合适的感情,这样多好,烦恼留给日后。   可黑暗的走廊里怎么看也像有鬼影子,她有点儿怕,赶快开了门。门一开,那亮光扑面而来,她想,我真是一个胆小鬼。   杨妈和杨爸的表情很奇妙,是喜不自胜又欲言又止的。杨妈拿了酸奶塞到她手里,说:“那可是一辆宝马车了。”   杨爸也用期待的目光瞅着她。   他们把她上报的绯闻忘光,全惦记着宝马车,拷问终是免不了了。杨筱光绞尽脑汁解释,就是要让他们打消她在谈恋爱的假想。   杨爸对杨妈说:“随她去。”   真能随她去吗?   杨筱光洗了个脸,躲回房间沉思。   每回和莫北约会,都有一种这就是生活的念想,聊聊家常讲讲笑话,就如过着寻常的日子。平静的人生大致如此吧。可是同潘以伦在一起—他们其实根本没有约会过,但次次在一处都能发生戏剧化的事件。   杨筱光想,她过日子不能每天都像在演舞台剧吧?   他才多大?二十二三,这是大学生刚毕业初出茅庐,一切该从零开始的年龄。他却一副世故老成的模样,沉静逸达得超乎他的年龄。   可她一直叫他“正太”,也叫过“弟弟”。这是习惯了的,怎么改?   她上网,又处处看到他的照片。他的“轮胎”们就是喜欢贴他的照片,因为他忧郁,因为他笑起来迷人。她们会加上很多心情小语,句句都含着少女一颗恋慕的心。   杨筱光看着他的照片,那是越来越精致的潘以伦,看久了,都会感觉目眩神迷。她想,这个人如今被很多人爱着。   有个人在帖子里爆了料,说他是个孝顺的孩子,母亲还在生病中。这个回帖引起了网友们普遍的同情。   杨筱光看着一怔。   她在第二天拨了个电话给梅丽,先聊了聊广告片拍摄的闲话,话题绕来绕去最后就绕到了潘以伦身上。   这是杨筱光头一回和梅丽打这么长时间的电话,她如愿知道了潘以伦的母亲住哪一家医院,原来正是老李当初住的那家,难怪他会出现在那里。   这头挂了梅丽的电话,那头老陈真的问她要了潘以伦的平面广告拍摄计划和广告拍摄进程表。   他在那段时间的所有行动将由她来掌握,他的行动在她的指掌之间,这多奇妙?   她正色了,想,还是得认真工作啊!   在忙碌之中,也许可以减少烦恼。她将全部精力和念想扑在“孔雀”的项目上头。其间也会接到其他外务,有位客户打来电话,声称很满意“君远”做的慈善晚宴,现在手里有个明星云集的时尚夜项目需要进一步谈谈。   这是个大项目,杨筱光请示老陈,老陈再向上请示。他没进菲利普的办公室,进的是何之轩的办公室。   杨筱光头一回惊觉老陈此举的特殊,老陈回来以后,说:“你写个项目报告,递给菲利普。”   这就更奇怪了,她侧头望望那头办公室里的何之轩。他这样大度?   杨筱光拨了一个电话慰问伤号方竹,但方竹不在家,她又拨她手机,响了好久才接听。   “你在哪儿?”   方竹沉默了一阵,才说:“你领导家。”   “啊!”杨筱光惊呼。   “他的酒店公寓。你们公司福利真好,一个月给他一万多让他在内环线旁边租房子。”   “我们这种改革开放一开始就进来的香港人的公司总归有一套留住人才的策略嘛!不过听说领导最近在浦东买了房。”杨筱光适时地贡献了一个八卦,但方竹没接腔,她又说,“恭喜你们又同居了。你们现在同居多好呀!领导有房有车,还住在内环线旁边,以后正式的新房子也在世纪公园小资金领区。房子大、空气好,你们养了小囡直接送到浦东的双语托儿所,学学English,小朋友往你老爸面前‘Grandfather’一叫,你老爸什么气都能消了。”   方竹听得啼笑皆非:“你又瞎扯。不说了,我手不好拿手机,夹在脖子上怪酸的。”   杨筱光笑:“我不大方便去看你,不过我的心与你同在。”   “八卦精,晓得了。”   “八卦精”杨筱光挂好电话,又望望何之轩,他又在见客户,总是这样不停歇的。他调来之后,接了不少大项目,很多合作都是他亲力亲为在谈,也亲力亲为做提案。   想想内环线旁边月租上万的房子,也不是容易住的。   杨筱光想,真是人人都有压力。这样一想,她又有了奋发的动力。这下效率奇好,下班时所有计划都完成了,邮件发送给老陈以后就拎着包包闪人。   这间医院,她是第二回来了,还算能认得病房区在哪里。梅丽只是大致告诉了她潘以伦的妈妈住肾脏病人的那个区。   她没有仔细问潘以伦的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但是住在这个区的,她也晓得是那种很棘手的病。   梅丽当时还叹了一句:“小潘他不容易,**妈还等着钱换肾呢!”   她听了后,心头就咯噔一下,又酸又痛。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打这么多份工,而且件件都做得这么累,还有他的七年合约和他的明明不情愿还有不得已。   杨筱光想,同他相比,她真是蜜糖罐子里泡大的,她怎么体会得了他的那种压力?   医院的地形总是有些复杂,大病房间间都满员,她不晓得怎么样才能找到潘以伦的妈妈,就这样东张西望。可不巧就碰到了个人,还是个长得挺帅的男孩儿。杨筱光只觉得他眼熟,又多看了一眼。男孩儿满面倦容,虽然帅,可那神气太过于惫懒,活像个吸毒男青年,没有了正太的那种朝气蓬勃。   她多看了两眼,男孩儿见有女孩儿盯着他看,就桃花眼一开,笑得很风流。杨筱光赶紧移开目光,想,真是好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奇怪了。   正此时,她又看见个熟人,好巧是老李夫妇的女儿李春妮。她坐在一间病房里,正好面对着外头,杨筱光一眼就看到了她,她正乖乖地和面前病床上的病患说话。   那病患是个中年女人,杨筱光就想,会不会是潘以伦的妈妈?   这时,那女人转过头来。这位中年妇女有一张优美的瓜子脸,轮廓很是明晰,有一双漂亮的眉骨和明亮的水杏眼。当她微微颔首时,杨筱光从这样一个角度看过去,是可以用漂亮来形容这位中年妇女的,潘以伦同她有着五六分的相像。   杨筱光终于明白潘以伦的好卖相从何而来了。   可中年妇女的头发一半都白了,皮肤很干,整个人瘦似柳条。   杨筱光偷偷靠在门边,看着她。   她在同李春妮说话。   “以伦哥哥要红了,会一步登天的,以后不用再像现在这么辛苦了。”李春妮说得很孩子气。   潘母只是微笑,对小女孩儿讲:“你要好好儿复习功课,别想这么多。”   女孩儿点头,潘妈妈又说:“人生一世,好不好坏不坏,都不要去对比。你呢,认真做事,好好儿做人,老天都能看得到,指不定就给你一个好运气。所以啊,什么一步登天的,别信这些个。”她说说还笑笑,笑起来眼睛似月牙,虽仍是脸色苍白如洗,却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   李春妮又点点头,这时他们临床的病人咳嗽,她身边没家属,潘妈妈竟然掀开被子站起来,拿了痰盂照顾她吐痰。   杨筱光默默站了一阵儿,有病人家属进来,好事地问:“你找哪一位?”   杨筱光一侧头,避开李春妮调过来的目光,摇摇头,匆匆离开了。   走出医院,她才重重喘一口气。她似乎是明白了一些,似乎又迷茫了一些。这样难辨的情绪,令她的心微酸。   她觉得自己不该好奇来这里,看到他的母亲,了解他的生活,她是没有立场的。   杨筱光站在十字路口久久未动,她把斑马线看成了蜘蛛网,她想她是网中人。   还没有过这条马路,她裤袋里的手机就响起来。潘以伦发了两条短信。第一条说:“电视台的企宣在看网络小说,我看到一句话。”   第二条就是那句话—   “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就那样,一直一直站在层层稻田边,看得见青空坠长星,闻得到十里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一蓑烟雨,有风的时候见杨花飞雪。在阳光灿烂的天空下,我可以懒洋洋地晒着太阳,感受我身上的每一茎脉络在阳光的温暖里变得轻盈、丰盛,我是暖暖的、幸福的稻草人,就可以那样,自由地唱—”   这样一句话,杨筱光口里喃喃念着,走过了斑马线,走一步慢一步,走一步心头重一分。她招了车回家,回到家里脱了鞋子就冲进自己的房间,开电脑百度这句话。   然后,杨筱光用了三个小时把写着这句话的网络小说看完了。   这是一个男孩儿暗恋女孩儿而默默守护的故事,让杨筱光看得无比愤怒又无比惊心动魄。她又穿上鞋,跑到楼下街心花园,一个电话就拨给了潘以伦。   电话响了很久,他应该是睡了。这时候都要十一点了,而且那群选手住的是两人一间的标房,他是得避开他室友的。他接起电话时,声音还有几分含糊,就“喂”了一声。   杨筱光已经连珠炮般砸了过去:“潘以伦你知不知道自己很可恶?仗着长得帅欺负大龄未婚女青年的脑神经,一会儿撩拨两句一会儿一条短信,你存心让我不好过是不是?”   他沉默。   “你知道我都奔三了,要浪漫也不可能有几回,每天柴米油盐酱醋茶,不要说我俗。你二十出头大好人生在前面,无限风景也在前面,请你仔细认真想好,姐姐我没有资本、没有时间玩感情游戏!”   潘以伦开口了:“杨筱光,你是不是说真的?”   杨筱光惊愕。   这算什么?小浑蛋就在等她的电话?   “我没有想和你玩感情游戏。我怕我再晚,你就要做柴米油盐的决定了。这几个月,你就在我身边,我简直不敢想象,我怎么能轻举妄动?我什么都没有,我年纪还比你小。”   杨筱光几乎要哭出来:“是的是的,我都这把年纪了,没多少时间可以消耗。按照秩序,我知道我该怎么生活。可你……可你……你都知道,你都知道你还这样!”   她此时想到的是,我真的好像一只蜗牛,背着重重的壳,缓步爬着,从不行差踏错,不可行差踏错。   潘以伦说:“是的,我争取,又后退,我怕我前进一步就再也退不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也知道我想什么。这个时候,我不能做除了赚钱以外的事,我知道这个时间不对,可我不知道错过这个时间,你还在不在这里。”   杨筱光听得想哭:“你干吗这样说,太过分了!”   潘以伦说:“我现在在做什么、以前做过什么,你一定都知道。我的底不干净,做过错事受过惩戒,当我要重新开始时,我妈被查出得了尿毒症。我发觉我竟然没有一技之长可以用清白的钱治我妈的病。   “这样的我,来追求你,包括年龄,每一样都会让你犹豫。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经历过这种生活。   “杨筱光,我还是想对你说,我就是喜欢你。如果你不喜欢我,我就能死了这条心。可是……杨筱光,你是对我有感觉的。我怎么退?”   杨筱光嗡地一下,头大如斗。   这句话,如同闪电,把她混沌的脑壳劈开。   他最后的话根本不留情,是她的电话把这层窗户纸捅得通通透透。她举头望明月,再低头。   隔了很久,他说:“给你带来困惑,我很抱歉,但我停不了。”   杨筱光的心里翻江倒海。他们之间隔着的一条电话线,把两个世界扭到了一起。此间月光泄地,蔓延无边,一切都失控了。   挂电话之前,潘以伦说:“杨筱光,我说完了。可我还是要等你,不过请你相信我,我会努力的。”   杨筱光彻底迷惘了,整个晚上,她从床头换到床尾,又从床尾换到床头。翻来覆去折腾了很久,还是睡不着。起来喝了一口凉水拿着笔记本电脑看了半个小时的书,还是那本关于暗恋、关于守候的网络言情小说。这次她心神不定,阅读草率,一目十行。   她挺恨作者,做什么用这样细腻而直指人心的文字,来证明世界上就是有死心眼的男人专门感动女人。她只好一边看一边开小差,看了一半,也近半夜了,竟然开始闹肚子。   这让她这一夜过得十分辛苦,也很痛苦,挨至清晨时,几乎无丝毫力气了。   杨妈起床买菜,见杨筱光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蜷在床上,关心地问她:“都这样了,还去不去上班?”   杨筱光挣扎着爬起来:“去。”当然去,不然软在家里胡思乱想更难受。   她吃了点儿止泻的药,好好化了一个明艳的妆遮了憔悴才去上的班。   潘以伦在八九点时分发了一条短信给她,他说:“我可以等,只要你给我时间。”   杨筱光握着手机发呆。   他说他可以等。他承认他自她高考那天管了闲事后就开始喜欢她,时至今日,那都有多少年了?她看不出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这样?   这样反复思虑,她似乎能够理解了,可片刻后又无法理解。   剪不断理还乱,感情是一团摸不到、抓不着的乱麻。   杨筱光没有回复潘以伦的信息。   这天的办公室比较清净,菲利普同何之轩去了苏州谈项目,听说要明天才回来。杨筱光就给方竹打电话:“今晚我去看你好不?”   方竹说没有问题,杨筱光熬到下班,到超市买了些熟菜之后,奔赴何之轩的公寓。   这里的地段果然好,紧邻最繁华的商业街,只是公寓小区十分小,这是没有办法的,这里寸土寸金,需要步步计算好。杨筱光想,工作上有成就真的挺好。   何之轩的公寓里除了方竹在,还有一个保姆,四十来岁的本地阿姨,热情招呼了杨筱光。她看见杨筱光带的是熟菜,多嘴道:“你们这帮子小姑娘呀,不好好儿学烧菜,天天买这些不能吃的,以后怎么照顾老公哦!”   杨筱光嘻嘻一笑:“老公会烧菜就可以了呀!”   阿姨说:“也对也对,你们都是享福人,找的老公是又会赚钱又会烧菜。”说完拿着食品去厨房忙碌了。   杨筱光问方竹:“领导还天天烧菜啊?”   方竹笑笑:“第一天来的时候做的,后来请了阿姨。”   杨筱光在公寓里转了一圈,说:“才一室一厅就要上万,欺负老百姓嘛!”又东看看西看看,发现房间里不过一排大橱一张床,客厅里一张沙发一座茶几。家具颜色都是木材的原色,连台电视机都没有,真是单调简单得过分了。   她不禁问:“领导怎么办公的?”   方竹指指茶几,那下头塞了插座和笔记本电脑。   这真是当宾馆在住了,可见没做长久打算。   杨筱光望望床,那是单人床,问:“你来了,他睡哪儿?”她又看看沙发,又窄又短,领导人高,窝在沙发上是委屈了点儿。   方竹指指地板。   杨筱光看她双手缠着纱布,只能平摊放在膝盖上,可衣服头发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人也算精神,就说:“他真的挺会照顾人的。”   方竹点头,表示同意。   杨筱光坐到她身边,问:“竹子,这里虽然没有家的环境,可是有家的气氛。”   方竹斜斜靠在沙发靠背上,说:“他一直比我会打理房间,收拾得可干净了。这点我拍马都追不上。”她仔细看看杨筱光,发觉她面色不大好,问,“你怎么了?有什么事?”   杨筱光长叹一声:“以前你和何之轩吵架闹别扭,你痛苦、你彷徨,我都不大能理解。因为我不了解谈恋爱原来这么麻烦。”   方竹审视地看着她,她看出了杨筱光面上的妆容都掩不住的愁眉不展,这可不像杨筱光。她问:“是不是那个人?”   杨筱光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歪在沙发的另一边一手托着腮帮子一手敲着沙发靠垫。   她问方竹:“竹子,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方竹把这个问题想了想,才回答:“你是个认真坚持又没什么野心又热爱生活的人。”   杨筱光吁口气:“好朋友就是好朋友,这么夸我。我昨天看到一句话,你听听像不像我。”她回忆了片刻,开始复述,“我的梦想,是做个稻草人,站在稻田边看星星,闻得到稻花香,下雨的时候披烟雨,有风的时候看杨花,我还想晒着暖洋洋的太阳,让自己越来越轻盈丰盛。我就想做这样一个幸福的自由唱歌的稻草人。”   方竹把她的话喃喃地又复述了一遍,笑:“确实挺形象。记得你以前念书,花十分力学习,考试倒是随便应付。后来你工作,花十分力工作,对升职要求倒是无所谓。”   “我妈一直说我没出息。”杨筱光抱着方竹的肩,“有人理解可真好。我们相处了十多年才有这样的了解,可当一个你才认识几个月的人,都能这么了解你时,会不会让你觉得很恐怖?”   方竹点头:“确实。”   杨筱光又问她:“你觉得你能看透领导吗?”   方竹这一次想得久了点儿,才说:“他从来不和我说心事,他都是直接告诉我结果。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爱情的情状就是这样千百种,种种都不同。杨筱光又开始烦恼。   阿姨做好了饭菜,摆好桌子,问方竹:“何太太,我今晚家里有点儿事,可以先走哇?”眼光却是看向杨筱光的。   杨筱光就说:“好的好的,我来照顾何太太。”她说着笑嘻嘻地看向方竹。   方竹无奈,应承了阿姨。   “她都叫你何太太?”   “我总不好说不是,不然阿姨一定会想歪的,以后就会瞎三话四,不大好。”   方竹的手还是没办法动,杨筱光便喂她吃饭。她发现阿姨煮的是鱼片皮蛋粥、清炖的鸽子、还有萝卜小排汤,都是很清爽的,便问:“菜单也是领导开的?”   方竹点头。   “我真的是服帖他,他是十项全能选手,你喜欢他是有道理的。”   方竹说:“他家务一向做得好,以前生煤炉洗衣服都是他做的,就是烧菜还差一点,不过也比我强多了。” 十五 心似网中千千结   恋爱未爱,将始未始。   杨筱光明白自己目前生活中的烦恼重心已从工作转到了感情上。和方竹聊过以后,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她平生第一次了解了感情之烦恼,乃人生大烦恼之一。   连带办公室里的风起云涌在她眼里也不过成了身外物,或者她想,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这和做领导的有着天差地别。把方竹接回家照顾的何之轩依旧那么淡定自若,好像生活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竟还能在认真处理了繁忙公务的同时按时下班。   杨筱光知道他的生活也开始发生了变化,可外人看不出来,她想,这就是道行。   她可做不到。   好几个下午,她都在恍恍惚惚地开小差,老陈以为她动漫看多了才犯困,提醒了好几回。   选秀的决赛就要到了,“孔雀”的网络营销的准备工作也已全部做好。决赛一过,就可以借决赛风头做一个声势浩大的发布会了,然后网络和平面媒体全线出动,打一个翻身仗。   还有其他大事件。   何之轩不知何时主持收购了一间成熟的摄制公司,将公司现有的业务线做了扩展。这几乎是无声无息就进行到最后环节的。   消息是老陈放给杨筱光的。   杨筱光瞅了老陈一眼,他到大功告成才透风,这堵墙真严实。   那之后,便是有人一定会高升了。   有同事觑出风向,过来同老陈开玩笑:“这下能给你女儿买小汽车了吧?”   老陈貌似傻呵呵地笑,并不多说什么。   随着公司里行政和经营结构在悄无声息地发生着变化,网络上关于选秀的话题也是一日三变。   事情是这样闹起来的。最近一个礼拜的短信投票,潘以伦的票数本来应该是最高,可十号突然就追了上来。于是潘以伦的“轮胎”们坐不住了,大喊有内幕,并在人气很高的论坛上发了帖子。   其中一张帖子下面有人跟帖,不咸不淡地说:“你们在贼喊抓贼。”   那人摆事实讲道理,说出潘以伦也是有后台的内幕。证据之一就是同杨筱光看演唱会的照片,那个人说照片里可不是潘以伦的什么女朋友,是他身后和经济公司合作的企业内的工作人员,还说他已经给那间公司拍过广告,是内定的前三甲。   这个帖子跟帖的人越来越多,有越来越多的人声称知道内幕,不断有其他的料被爆出来。潘以伦的粉丝们心急护主,回帖言辞犀利的立刻同别人吵成一堆。   梅丽开始着急了,同“君远”一干人等开会时说:“粉丝真是好心办坏事,干脆我们找人删帖?”   何之轩说:“不做回复就是最好的回复,先静观其变吧!”   对方的于总也赞同:“网络上的各种丑闻,其实也是炒作契机,真正内幕如何,全部口说无凭,就当是增加曝光率。”   不过何之轩还是出面和潘以伦拍过广告的饮料公司进行了协商,希望他们的广告投放能放在决赛之后,对方也认为决赛之后投放效果会更好,便答应了。   只有菲利普显得同梅丽一样着急,他收到几个媒体的来电询问,就直接下令客服部,要他们同梅丽一起去拉拢关系,红包送出去,希望能够封口,倒是显得格外积极。   老陈明着赞了一句:“老菲这样做,还是很有风度的。”   这个风波牵扯最多的就是潘以伦了,如果他拿了名次,正合了喧嚣尘上的黑幕说,如果他拿不了名次,他的“孔雀”项目最主要代言人的地位就会有所变动。   她平白地就为他担心。但是她想,她也是为工作上的麻烦担心着。这支广告的脚本已经修改完成了,就是潘以伦当初看中的知青篇。   不过潘以伦本人的精神状态倒是不错,他同别的选手来“君远”试了最后一次镜。试完之后,他走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杨筱光远远看过去,如今的他全身上下都已被打理得有声有色,明星样子出来了,一进来就光芒四射,把人都吸到身边去了。   “趋炎附势的人。”杨筱光低咒。   潘以伦先同梅丽和何之轩在办公室内谈了一会儿,再走出来,就径直走到杨筱光身边,居高临下地俯望着她。   他竟然有了气势,看得她鼻尖冒汗。包装果然使人更上档次,她想。   “你要是再看下去,明天又得被曝光。”   “曝光就曝光。”   “得不了冠军,然后会被经纪公司雪藏。”   他不语,她又说:“别傻,你需要赢。”   潘以伦靠在她的办公桌前,这样长手长脚的,大家都以为他们在闲聊,其实他的手伸过来,一下就握住了她的。   他的手心无汗,干净又温暖。反而是杨筱光自己,紧张得好像全身都在冒汗。   她叹了一口气:“正太,我们才认识多久?”   “够久了。”潘以伦说。   “正太,你有没有恋爱过?”她低声问他。   潘以伦很坦白,说:“念中专的时候和女孩儿约会过。”   “嗯,我要同你说的是,其实我挺没出息的,活了这把年纪竟然没谈过恋爱。”   潘以伦沉默。   “我很平凡,也很普通。也许你将来会是天皇巨星,更衬得我暗淡失色—”   她没有说完,他反问她:“你是在说服你自己还是在说服我?”   杨筱光要抽出自己的手,但是抽不出来,她说:“我已经过了可以浪漫恋爱的年龄。”随即大大叹气,“你是不是想让我像电视剧里的那些女人一样问你,你是不是将来会娶我?”   潘以伦说:“杨筱光,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杨筱光仰头看他,这样显得她矮了一截,看他也看得吃力。他的眼睛很清亮,声音低沉,但也是清晰的,他小声地,对她一个人说:“你太诚实了,什么都放在一张面孔上,让我总是得到鼓励。杨筱光,我有时候想,你如果决断一点,或许我就会死心。”他捏了捏她的手,几乎是用一种耍赖的表情说,“我越来越不想放手。”   杨筱光死死靠在椅子背上,整个人都要陷进去了,这样是没有后路的,可她仍旧嬉皮笑脸:“正太,太了解我的人,我会很害怕,说不定会干掉你!”   潘以伦另一只手伸过来,竟然扳住她的脸:“杨筱光,我不会认输。”   这样的动作太危险了,周围还有同事,杨筱光的小心肝扑通扑通乱跳。她要挣脱开,又隐隐不愿挣脱开。   他说:“小姐姐,你让我见到前所未见的光明。”   “正太,我—”   潘以伦退了一步,放开她,说:“我得先走了。”   那头有人叫他,他转身前看了她一眼,目光相触又相离。他最后伸手握了握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的濡湿,他笑起来,明媚又爽朗,让她的心也跟着云开雾散。   潘以伦说:“杨筱光,给我时间。”   于是,杨筱光又将辗转难眠。   她该如何回应?   杨筱光并不百分百清楚,她瞪着黑魆的夜,辨不出方向。   曾经幻想过的恋爱,应该是美好简单且水到渠成的。彼此相爱,说起来是这样简单。但如今每幻想一步都要探头张望现实,走得太过于小心翼翼。   潘以伦的一句话,就能让她感叹人生如乱麻。   自从杨爸揭发了潘以伦的往事,杨妈对比赛也不关注了,在比赛时段存心转频道去看电视剧。   杨筱光多少有点儿心虚,于是把自己关在房里上网。打开公众论坛,总有关于他的帖子。他的忧郁、他的乖巧、他的阳光、他的沉默都被人们广泛认知并热切地喜欢。   要红起来多么快?他这么合大众眼缘,连上一回的风波都瞬间成了云烟,人们丝毫不在乎。   这个周末的比赛他们演了小短剧,照搬某经典电影片段,有女主角搭戏。每个人的戏份里都有亲吻,电视台在比赛里掺的一点荤腥,着实让观众更兴奋。   潘以伦演一个失恋的角色,痛苦蜷缩在桥边,声声呼唤着心上人的名字,幻想之中,女主角窈窕走来,他猛地站起来,就是一个热烈的长吻。   他问:“你为什么不等我?”   那情态,痛苦得入木三分。   杨筱光看不下去了,站起来活动筋骨,转过头,却听杨妈有意无意地讲:“今天和这个香嘴巴,明天和那个香嘴巴,哪能受得了哦!”   杨筱光翻白眼,她承认,母亲的这句话活生生是在刺激她。   她灰溜溜地回房,打开网络电视看直播。   仍是潘以伦演的那一幕,他是那样投入,那就是一个失恋男子,心中万分的苦痛。她看着看着,又不忍心了。   屏幕里的他,像是与她离得很遥远。她和他,到底怎么牵到一处去的?   网络上的直播结束,跟着跳出了先前已完成的“孔雀”男士润肤乳第一辑的视频广告。   视频广告已在杨筱光的安排下,仅剩潘以伦等两三位人气选手的未拍,其余的已拍摄完毕,并先安排在视频网站播放,探一探人气。结果不出意外地好评如潮,观众们都十分期待几位人气王的出演。   潘以伦主演的知青版同另一位人气王主演的民国版是由先前拍摄饮料广告的香港导演执导。   在正式拍摄前的试镜时,导演同梅丽讲:“这个潘以伦,和另外一个一比,就不大像能混得下娱乐圈的。”   杨筱光不禁问:“为什么?”   导演说:“主观能动性差,艺人要秀得出,他太收锋芒。”   潘以伦跟着另一个选手走进了摄影棚。他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眼圈也青着,这些天的集训和比赛,还有他病重的母亲,都让他压力重如山。   杨筱光抬眼看他,对上了他的眼睛。   潘以伦第一个看的就是她,扬眉一笑,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然后才同其他人打招呼,笑容矜持又有礼貌,导演对他还是满意的。   导演同他们讲剧本,潘以伦听得认真,在许多情节和拍摄手法上问得很细致。导演见他对自己的教授有反馈,不像另一个那样不专业,就比较偏向于同他交流。   梅丽是颇得意的,小声对杨筱光说:“还是我的慧眼。”自诩伯乐,言语之间不无夸夸其谈的意味,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她扯不开。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她的右手原本搭在他的座椅旁,他的手也搭下来,这样似有若无地触碰着,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拇指在她的手背上扫过来扫过去,就好像无数只猫爪子在她心里抓上抓下。   杨筱光站不住了,不动声色地想用力抽开,无奈他握得死紧,她的动作又不可露相,实在辛苦。她能感觉他的手心沁出了汗,却抓她抓得更紧。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容易出汗。你的汗我的汗,到最后分不出到底是谁的。   杨筱光暗中长叹,这算不算职场***?她只得同梅丽继续胡侃下去。   潘以伦的拇指在她的手心若有若无地划着什么,她分辨不出,也无力分辨。他为什么要这样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心也被紧紧握住?这样的咫尺,好像近得密不透风。   忽然,她的手就被放开了。   他们要试两个镜头,请来配戏的女模特儿,竟然又是当初和潘以伦拍饮料广告的那个女孩儿。女孩儿不认生,看见潘以伦,笑如春花,潘以伦也微笑着同她打招呼。   俊男美女,风景如画,还有青春的剧情配合,杨筱光感到很不愉快。她觑一个空,找了借口先回了公司办公。   莫北正在MSN上,看她上线,发了一个笑脸过来。   杨筱光正心烦意乱,想着是没法同莫北开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玩笑的,没想到莫北倒是先发了一句话:“我去看了方竹了,你安排得不错,她被何之轩照顾得很好。”   杨筱光打了一行字:“我想看到一个Happy Ending。”   莫北回复了叹气的表情:“方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谁都帮不了她。”   “莫北有时候你很冷血。”   “人不可以逃避一辈子,好在何之轩能回来,不然她画地为牢,还想过一辈子。”   “因为她内疚,她还爱着他。”   “她爸也爱着他。”   杨筱光敲脑门:“我怎么没猜到你压根儿就是一个‘内奸’?”   莫北笑了:“你以为世界上真有完全放弃自己孩子的父母?她爸一直在暗中照顾她,想不开的那个一直是她自己而已。”   “你认为方竹做错了?”   莫北答:“她有一句话是说对的,就是要对自己做的事情负责,虽然她负责的方式不对。”   杨筱光妥协:“只要给我一个大团圆结局,其他我不要想了,太复杂、太麻烦了。”   莫北发了个微笑的表情:“你真是平底锅,她也真是焖烧锅。”   这次同莫北的对话稍有一些不投机,杨筱光站在好友的立场看问题,誓死捍卫好友的思想。   晚上做面膜时,她还郁郁不乐,仰躺在床上,努力让自己什么都不想。   手机响了起来,她闭着眼睛接,而且知道是谁。   “正太?”   “别叫我正太。”潘以伦说。   她听见电话的那头有人在叫:“各位居民,各位居民,请注意煤气,请关好门窗,临睡前要加强安全意识。”这声音从那头传到这头,离自己很近。   杨筱光察觉到不对劲,手忙脚乱地撕开面膜,跑到窗前掀了窗帘。   楼下的梧桐树下,潘以伦正仰头站在那里。   她以为她和他离得很远,而此刻却离得这么近。她能看清他的眼角眉梢,能看清他向她微笑、招手。   杨筱光有点儿激动,又小心谨慎,她擦干净脸,背着父母跑出了门,一直跑到梧桐树下,拽着他的手就跑到小区外的街心花园。   两人气喘吁吁,她上气不接下气,还要说:“你晓得哇,我这把年纪……虽然……上大学的时候羡慕过……室友被男朋友用这种方式追……不过,现在……让我自己体验一次……很要命的……好哇?”   潘以伦皱眉,说:“杨筱光,你别老这把年纪这把年纪的。”   杨筱光想,他真年轻,说话气都不喘。   “这不是夸张!你想,我三十的时候你二十七风华正茂,我四十的时候你三十七男人一枝花。唉……”   潘以伦俯下身,用亮得惊人的眼眸盯着她:“不是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吗?我那时候正当年,挺好的。”   杨筱光想掐他,可他轻轻握住她的手:“今天放工后去看我妈妈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   杨筱光不好动,因他钳制的力道刚刚好,让她不疼可也动不了。这个曾经的不良少年宝刀未老,惹她在月光底下闹了大红脸。   潘以伦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好像要一次看个够,看到杨筱光脸孔如火烧。   他说:“决赛结束以后,如果拿了名次,前三甲至少有二十万,我妈换肾的手术费就够了。我们家这次运气不错,目前已经有了肾源。”   杨筱光轻轻说:“可你卖了七年。”   潘以伦笑了,是很调皮的笑,是他少有的调皮,杨筱光几乎贪婪地看着。   “拍广告做电视剧的小配角,不用太红,做三线,我想我可以在七年里存一笔钱,发展一些小事业,一切都会好的。”   是呵!七年以后,他才二十九,对男人来说,从头开始,未为晚也。而她三十多了,按照父母的安排,该做的是带孩子当家庭主妇。   杨筱光的神色暗然了一点点。   他看出来了,倾身抱紧她:“杨筱光,机会成本我也懂的。你总认为我年纪小,未来变数太多,你怕失去选择的机会是不是?”   杨筱光点头又摇头,她问:“正太,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说。我只是想单纯地谈一次恋爱,做一些正常人该做的事,不用太头痛,可—”   他看牢她,眼神灼热,而拥抱又霸道了一些。   杨筱光从未被异性的气息环绕得这样紧过,仿佛世界上只剩两个人。   他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抬头,这一步就做错了。她迎上的就是他的吻,这个男孩儿身上有初夏青草的气味,让她一靠近就开始迷恋。   她闭着眼睛,也能描摹出他的眉眼。   他演戏的时候说“你为什么不等我”,在现实里却直接身体力行。他的舌头很灵巧,用最原始的接触来袒露他的心迹。   杨筱光浑浑噩噩地想,他为什么这样爱她?原来抵制也是个力气活儿,她太累,懒得动了。如果他真的这么爱她,那么就算山有虎,虎山也是能行的。   她懒得思考了,有个自己爱靠的胸膛靠一靠,世界多美好?如此一想,便依偎得更紧了,只用唇舌与他沟通。   潘以伦了解的,他的手臂紧了紧。   他与她的默契,一直准得很灵异。   她缓缓微睁了眼,看见一望无际的夜空。潘以伦在夜空下,明眸皓齿这样的词汇都不足以形容,还有他时常挂满身的萧索。   她是知道安慰的方式的,于是闭上眼睛,用舌尖与他触碰,接触的感觉这么美好。他不再战战兢兢,不再试探,而是探入她的口腔,将冷转成了热。   热的还有身体,他们拥抱得紧紧的,但他又是不敢逾越雷池的。   杨筱光先气短了,热得浑身受不了,她轻轻挣了一下,潘以伦就放开了她。   他们分开了。   她涨红着脸,说:“正太,我的初吻耶!”说完以后,脸更红了,不免暗骂自己三八。   潘以伦竖了手掌,这样说的:“我只好发誓,以后我只吻这一张嘴。”   杨筱光不相信,问:“如果以后你演戏不得不吻呢?”   潘以伦也笑,与她鼻尖对着鼻尖:“有种方式叫借位。不过—”他又凑近了,“我不想和你借位。”   这样又一个吻,让她溃退千里,全部的情绪显山露水。亲密接触以后,心会更明朗,是谁令她如此悸动?   潘以伦说:“你这个象牙塔里的乖宝宝。”她想,是呵,活了这么多年连接吻都不会。但他是熟练的。   分开的时候,她细微不可闻地叫:“正太。”   他答:“我在。”   杨筱光躲无可躲,不能再躲。   她的年纪比他大,她的学历比他高,她的家境比他好,甚至她的未来都比他稳定……她,从来都比他幸福。他们是多么不一样,也多么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没想过这么多无数的不可能能够变成可能。他们之间不再说话,只闻得对方的呼吸声。这也是一种力量,这样排山倒海,是她无法抗拒的。   杨筱光又不做声了,她低下头,唇上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她舔一舔,在想,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他们往前走了两步,并排坐到冰冷的石凳上。   杨筱光说:“我真的不明白,我真的很奇怪—”   潘以伦握紧她的手,手指在她的手心轻轻拂扫。   他的发,又密又黑,如果留长了一定是柔软的,可以在夜风下微微飘动,会更美。她瞬间明白了长发美男为何会这样流行,忍不住伸手拂他的发。   他的发短短的有些刺手,但是没有关系,她知道这种感觉—这个男孩儿是她的。   想了片刻,心里就有滚烫的东西在激荡,从未有过的感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潘以伦握着她的手,紧了松,松了紧,随即开始说话:“我的爸爸是知青,在荔波插队的时候娶了苗家出身的妈妈。回城很艰难,好在全家都回来了,不过爸爸没有劳保,也找不到固定工作。”   他头一回说起他的事情,她也头一回听。她安静地坐着,听他说。   “爸爸给小区做保安,有一天遇到小偷,他尽忠职守地去追小偷。可他们有三个人,他才一个,没有路人帮助他,对方人多势众,捅了他三刀。”   风冷了,这是杨筱光意料不到的故事,她怔怔地反握住潘以伦的手,也唯有握住他的手。   “区里给我们发了一个‘见义勇为好市民’的锦旗,还有两万块钱的抚恤金。警察没有抓到小偷,这样的案子太多了,很多是破不了的。   “初三的时候我认识了区里有名的混混,他们说可以帮我捉到小偷,我就跟着他们,打架斗殴,贩卖盗版CD的事情都做过。我们这个区的人看中邻区地盘人气旺,卖碟子卖得动,就过界挑衅。我是个打前锋的小喽啰,也许是天意,被我打听到捅死我爸爸的小偷就是他们那边的人,我就控制不了我自己了。   “那天的前几天,我找到两个嫌疑人,偷袭了他们,一个人被我打断了肋骨,另外一个伤了眼睛,我只是被砍伤了拇指。我爸爸是‘见义勇为好市民’,我不是。我在初三的时候就学会了以暴治暴。那天早晨,要不是你从车里出来多管闲事,恐怕我当天就被废了。”   他的声音轻轻飘在夜风里,杨筱光很艰涩地听着。她想,他的童年和少年,和她多么不一样!   潘以伦说:“你大概不知道,你爸爸是我初三时候的数学老师,我经常逃课去卖盗版CD,没少被他批评。”   杨筱光诧异地望着他,原来他早就知道了,他们之间,从她不认识他开始,就有这么多瓜葛。她问他:“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在少教所待了三年,我妈妈不来看我,她被我伤透了心,说就当没有生过我。我被放出来以后,念了中专,考不上大学,只好早点儿工作。我被关进去时,那两个人也被刑事扣押了,杀我爸爸的那个失踪了,我打伤的那两个只不过是望风的。他们伤得很重,我被罚了钱。妈妈为了那些钱,一天打两份工,那几年她过得很累。”   “正太。”   潘以伦也握紧杨筱光的手。   “如果我爸爸当年遇到像你这样能管闲事的,也许一切都不一样了。”   “那天你一钻出车说话,我就认出了你。我初中对面就是你们学校,我看到过你扶老人过马路,有人骑自行车撞了你同学,你和人争得脸红脖子粗。我没想到过了这么些年还能再遇到你。呵!杨筱光,你怎么这些年都没怎么变过?老李受伤压根儿就不关你什么事!”   杨筱光难以呼吸顺畅,她几乎震惊了,定定地看着潘以伦,听着这些她自己几乎都遗忘了的往事。   “你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我这样一个人,不知道有没有资格做你的男朋友。”潘以伦无奈地望着她,“我比你小,你爸妈也不一定看得上我,但我管不住我自己。”   杨筱光任由潘以伦握紧她的手,将它安放在他的胸口,她很难理清自己的思绪,很难开口再说些什么。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十六 亦步亦趋亦彷徨   潘以伦同杨筱光讲完这些话,就把她送了回去,又在她家楼下站了一会儿,看到她房间的灯亮起来,又看到她掀开了窗帘布。   她探出身子摆了摆手,打了一个手势,在问他怎么回去。   她原本以为他懂不了她复杂的手势的,但是他懂了,他也做了一个动作。   “翻墙。”   杨筱光笑起来。这时跑来一条小区的邻居养的金毛,竟绕着潘以伦摇头摆尾,要好得不得了。连狗都是好色的,她撇嘴。   潘以伦拍拍金毛的脑袋,金毛乐得转一个圈,看见了站在窗口的杨筱光,不知道为什么就凶狠地叫了起来。   这让杨筱光顿感失了面子,金毛一点儿都不讲邻里情分。她怒了,随手抓起电脑桌上的一叠报纸就朝金毛的脑袋上砸去。金毛徒然长了大个子,其实底子弱,被报纸吓得夹起尾巴逃跑了。   报纸被潘以伦捡了起来,他翻了一下,然后抬头冲她笑,又打了一个手势,是个“八”。   好吧,杨筱光承认自己八卦,那是一份托同事从香港带回来的《苹果日报》,她还没看完呢!   潘以伦收了报纸,也冲她摆摆手,转身走了。   他抄了一条草坪间的小石子路走,这里周围花木茂盛,可以避开人群。他是顶熟悉这条道的,很久以前,他就走过这条小路,去杨筱光家里补课。   潘以伦记忆中的杨老师上课严谨负责,会主动给成绩退步的学生义务补课。初一下半学期,代数课难度增加,刚从荔波转学来的他学得有些吃力,杨老师就帮他补课。   他第一次去杨老师家,就看见客厅右边的房间里,有个穿米老鼠粉色棉布裙,扎一条马尾辫的女孩儿挂着Walkman耳机在床上又蹦又跳,自娱自乐得浑然忘我。   他当时想,这丫头真够疯的。   杨老师听到声响,就进了女孩儿的房间训了她几句,女孩儿又变得规矩了,乖乖开始做作业。杨老师对学生说:“我女儿不好好儿做功课,我就给她几个毛栗子。”   这话软中带了威胁,他是一个严厉的父亲和老师。潘以伦顿时正襟危坐,决定要好好儿学习。   再次看到杨筱光,是在他的校门口。她大约是来找她爸爸的,在校门口遇上一位过马路的老奶奶。老奶奶走得慢,才到路中间,绿灯就换成了红灯。她明明是过了马路的,这时候又冲了回去,用手往要行驶的车前一挡。   司机打开车窗骂骂咧咧:“作死啊!赶着投胎呢?”   杨筱光一手扶着老奶奶,一边朝司机笑眯眯地说:“叔叔,我都十六岁了,不用投胎了。”   潘以伦想,这个女孩儿倒是遗传了杨老师的幽默细胞。   杨老师是个严厉的老师,会批评学习退步的学生,不过他是这样说的:“你们是男同学啊!怎么能像**学一样对数学这么不敏感呢?我女儿的数学成绩就像坐过山车,能保证及格就不错了。这是我这个教数学的老师的失败,你们怎么好再让我失败一次?”   数学成绩不好的男同学们哈哈笑了,潘以伦也微笑,想,他一定极宠爱自己的女儿,所以能容忍女儿数学学得不好。   旁边别的老师听到了,就说:“老杨,你不要老说你女儿,她最近不是在区里拿了奖吗?”   杨老师无奈摇头:“什么奖啊!就是一张‘学习雷锋好少年’的奖状,奖励她组织的那个去敬老院慰问的活动的。她也就只好拿拿这种奖。”   十四岁的潘以伦不大参加学校的公益活动,因为他要在放学以后去母亲的奶茶铺帮忙。   铺子租在学校对面的中学,杨筱光就在那里上学。那所学校是区重点中学,潘以伦念的学校只是一所普通初中。那时她正念高中,他念初中,她经常来买三明治垫饥,他经常在后面烤箱前做三明治。   林肯说,人人生而平等。其实那是不现实的。   他记得有天天很暗,响雷阵阵,要下雨的样子。学校里管租赁的负责人通知他们,这是租期的最后一天,他们付不出更高的租金,只好把房子转租给做盒饭的。   母亲千求万求,还是没用。他一声不吭,写了一张结业告示,贴到了铺子的窗户上。他的字写得很好,是父亲从小督促练出来的,店里的所有价目表都是他写的。他还做了一块小黑板,用粉笔画成漂亮的板报形式的海报告示,很是吸引学生。   可是这些都不能帮母亲把铺子继续租下来。   潘以伦只好想别的办法,他跟着父亲学过木工和电工,于是开始动手改装设备变作餐车,明日开始他要跟着母亲去做流动小贩。   杨筱光放学后跑来买三明治,要火腿生菜和七八分熟的鸡蛋。一个三明治是三块五,她给了五块钱,母亲心烦意乱,不小心找给她六块五,他们都没察觉。杨筱光拿了三明治一溜烟跑走,她是要赶在下雨前回家的。   过了一会儿,大雨倾盆而下,学生们三三两两结伴避雨,不少拥在小铺子前。没想到最后的一天生意忽然因为天气爆棚了,潘以伦放下手里的活儿,帮着妈妈收钱算账,忙得团团转。   这时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女孩儿拼命挤开人群冲进来,她手里攥着湿巴巴的一张五块钱纸币放到台面上,说:“刚才多找钱了。”   这是杨筱光第一次和他打照面,如今的她一定是不记得的,可潘以伦记得。他当时真觉得这个女孩儿傻,为了五块钱冒雨跑回来,淋得自己像落汤鸡,怎么做人这样憨、这样一条筋?   过了几天他又去杨老师家补代数,女孩儿在房间里做作业,他听到她不停地打喷嚏。杨老师的爱人一会儿端汤药一会儿送水果一会儿倒开水一会儿送酸奶,把她照顾得像个公主,不过该训的还是训了:“我看你脑子就是发昏了,自讨苦吃。”   他在房间外头听见杨筱光瓮声瓮气地说:“哎呀,你别说我了,那个铺子第二天就要搬了呀,我到时候上哪里找人家还钱啊!”   母亲的流动餐车没经营几天,父亲就出了意外。那对他们家来说,几乎就是一个灭顶之灾。   潘以伦不再有心思念书,他每天在父亲出事的那条路上来回走,想找到蛛丝马迹。那条路的尽头是一个极乱的角落,小发廊、黄碟摊、录像厅,每一个都是万花筒世界里肮脏的一角。   他认识了一些人,提出自己的请求,然后被带进了那个世界。他们教给他一些粗浅的拳脚功夫,还有一些其他的旁门左道。他想的是,以后抓到凶手,可以给父亲报仇。   那一年他十五岁,开始逃杨老师的课,游荡在人员复杂的马路上兜售一些非法的东西,会在工商或城管突击时,飞快跑进临近的弄堂里,用最短的时间把自己装扮成无辜的学生。   他还会做一些更严重的事情,手里拿着西瓜刀,跟着一大帮人,做只有香港电影里才经常出现的古惑仔群殴的事。   他打伤过人,别人也打伤过他。整整一年,他在伤痛中度过。不过他还是会回学校上课,杨老师看到他,就会问一下:“最近成绩又退步了,要不要补习一下?”   他说话时眉头紧蹙,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见不得他小小年纪,就把衬衫拉到裤子外面,把外套拉链拉开。这是小流氓的腔调。   杨老师让他更加想念父亲,他羡慕杨筱光有这样一个爸爸,而他再也没有了。   他的父亲念高中时遇到上山下乡潮,从此便没有再念过书。潘以伦出生以后,他就对儿子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潘以伦在荔波念的小学,书读得其实不错,又练过书法,还拿过“三好学生”。来到上海后,因为异地转学,不得不留了一级,可还是和这里的学习进度有出入,不过老师说,如果他想跳一跳,上重点高中还是有希望的。   这个老师就是杨老师。   父亲听了杨老师的话很高兴,写了一张字条贴在他的床头勉励他,用的是毛主席的古老格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父亲说:“要重新站到人前,先要自强。”   他是能体会父亲写这句话的初衷的。回到上海后,他才知道父亲的家族人口多而底子薄,祖上的房子正遭遇拆迁分房,这样一块“肥肉”让几门亲戚闹得不可开交。人人都以为他们是来分一杯羹的,因此没有人欢迎他们的到来。   父亲不愿搅进复杂的家族房产风波,便领着妻子儿子租了棚户区的小平房,找到几份没有劳保的临时工先干着。   父亲当时打两份工,早上给临近小区的物业公司做电工,晚上则做保安,收入可应付家庭支出,还可节余一些存着让他上大学。父亲工作认真,活儿又干得出色,物业公司有意聘他做正式工,薪水有的加不算,劳保都有了着落。   那天父亲很高兴,说回到家乡终于有了正式落户的感觉。潘以伦炒了一盘花生米、一盘韭菜炒鸡蛋给父亲下酒,他们爷儿俩坐在门口乘着凉,高高兴兴说着话。父亲要他“自强”,长叹自己蹉跎了好时光,才会像如今这样累。   满目都是遗憾。   父亲赞他人是聪明的,男孩子烧菜手艺都能这么好。潘以伦笑笑,他做菜的手艺确实不错。以前在安徽的时候,父母下田干活儿,他就跟着邻居大妈学做饭烧菜,给父母留中饭,渐渐也就熟能生巧了。   他一直觉得以前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不过父亲说,要上好的大学,就要回老家。他们便回到父亲的老家,他不知道这是悲剧的开始。   父亲出事的柏油路,如今开挖了地铁站,连路都找不到了。可那上面留下的暗红的血迹,永远涂在了他心里。   他知道父亲不会愿意他做那种堕落的选择,但他年轻,而且气盛。   在做小混混的那些日子里,他也遇到过杨筱光。   那时候他正发育,个子一个劲儿猛窜,但是还是有“兄弟”笑他长得太漂亮,有点儿娘娘腔。他们要带他去做男人,于是他第一次进了发廊。   发廊妹穿很短的吊带裙,涂了很红的劣质口红,一身油耗味,还喜欢用手指点他的唇,看他的眼神充满了情欲。发廊妹问他是要“敲大背”还是“敲小背”。“兄弟们”要让他上全套,说这样才算是成长。   他进了一间窗口糊着报纸的小黑格子间,整个屋子都散发着腐朽的霉变气味。发廊妹的舌头像条蛇,狠狠缠着他。他毕竟懵懂、年轻、莽撞,还不肯认输。   他的手第一次摸到女性的躯体,滑不溜丢的,像蛇皮。他说不上有什么感觉,只是任由女人也抚摸着他的身体。   慢慢地,他的身体有了反应。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竟然是杨筱光的声音。她大约在买一张什么港版的打孔CD,正和盗版贩子讨价还价。   他已经忘记了她当时到底在说什么,只是她清亮的声音瞬间就让他打消了全部念头。他推开发廊妹,躲在暗处用手将年轻的欲望释放了出来。那滋味又苦又涩,并没有什么快感可言。   后来他找到卖碟给她的人,知道她买的碟是张国荣和达明一派的。   她和他的过去,很多都在他的回忆里,她并不知道。她当然更不知道,他当时会像做小偷一样翻墙进她的校园。那是他原本想考的学校,后来成为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他知道她的教室在哪里。如果运气好,他还能看见她正坐在靠窗的一排。一般上语文课时,她的精神头会很足,上数学课、物理课她就打蔫儿,有时还会打瞌睡。   放学的时候,她陪着她的好朋友出校门,总有一个男生踩着自行车来接她的好朋友。她笑嘻嘻地看着他们离开,他怎么看都觉得她是在羡慕人家。   这个女孩儿在那种年纪,是有些懵懂的情绪的,就像他一样。   潘以伦一直以为杨筱光和他,是云泥之别。在她高考的清晨管了他的闲事之后,她考去了外地的大学,他进了高墙之内,也许此生就再无瓜葛了。   可他没想到能再遇见她。   好几年过去了,他们都长大了。他在茶馆看到她相亲,只觉得好笑,好笑又羡慕,羡慕坐在她对面的男人,可以和她相亲。   潘以伦忽然就觉得自己不可以再等下去。   她就像明媚的阳光横冲直撞,再度到了他面前,他先想,我是否有资格得到这束阳光。然后,他不愿意再想了。   潘以伦摊开了手里的报纸,上面大幅版面都是TVB的胡杏儿和黄宗泽最近闹的姐弟恋,人人都说黄宗泽吃软饭。他看了一遍标题,便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   今天的杨筱光,终于没有抗拒,让他亲吻、让他拥抱,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   潘以伦并没有回影视基地,他又折回了医院。   在没有参加选秀比赛时,过了探视时段门卫是不会准他进病房的,后来他成了选秀的热门,医院里的小门卫、小护士都成了追星族,愿意给他开一开后门。   母亲今早也从普通病房转到了单人病房,他要去病房走的还是专用通道。这是电视台里的人关照的,不想自家未来的艺人等闲被人拍到。潘以伦想,他的选择也不算有错。   推开门,母亲睡着,月光均匀地洒下来,母亲看上去是那样安详。只希望能永远如此。   他轻手轻脚地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微不可闻地叹着气。   潘母慢慢翻了个身,她没有睡实,借着月色看到面前的儿子,她小声地说:“怎么又回来了?早点儿回去休息。”   潘以伦给母亲倒水,服侍母亲喝了下去。他说:“明天要做透析了,妈,你应该早点儿睡。”   潘母笑了笑:“我想想,你现在这样总比以前是要好一点的。不过整天被人家指东指西地死做,也不比以前轻松多少。你爸是想你好好儿念个大学,出来做白领,怎么都想不到你最后吃这行的饭。”   潘以伦说:“哪一行做都是做。”   潘母半坐起身来:“是我害的你,早两年没有管好你。等你自己学好了,我又拖累你。”   潘以伦抱了抱母亲:“别想了,早点儿睡觉。”他替母亲掖好被子,潘母又说:“你不要和以前那群人来往了,现在你进的圈子也不大干净,你以前的底再被别人翻出来,可怎么好?”   潘以伦皱眉,他没有太听懂这句话。   潘母叹了口气:“妈妈没有带好你,下去以后是对不起你爸爸的。”   潘以伦轻轻唤了一声:“妈。”   潘母摇摇手:“你早点儿回去睡吧,最近都累瘦了。”   潘以伦轻轻锁好了门。   母亲的病是在他被放出来以后查出来的。当时母亲很冷静地坐在他面前,说:“你肯定是想给我治病的,这样你会很辛苦,这是妈妈的身体对不起你。可是,儿子,你不可以再和以前的那群人混在一起了。”   他就再也没有去,而是四处打零工,找到了印刷厂。因为许安那里按销售额派发薪水,只要肯干、多干,总能多拿钱。但是这还不够,他被以前的“兄弟”介绍去了西区的夜总会做酒保,除了薪酬,还有小费可以拿。他像当初的父亲一样一天要打两份工。   当时夜总会的女经理看他的卖相好,气质又冷,是想劝他下海的。他曾经陪女客人喝过酒,因为这样小费可以拿得多,能付母亲做透析的医疗费。   好在—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潘以伦走出医院,吁了一口气。   这里的气味很沉重,是他卸不了的担子。他摇摇头,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弃追求杨筱光。可实际上,他除了给她一身负担,什么都给不了她。   这样才让人气馁和伤感。   有人在他身后轻声叫他。   “伦子。”   他把手攥成一个拳头,才回的头。   翟鸣扭一扭头:“那边谈。”   潘以伦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花园深处。   翟鸣笑:“看你这戒备的样子,怕你红了,哥哥我敲你一笔?”   潘以伦也笑,摇头:“没有。”   翟鸣往树干上一靠:“我最近手头又紧了,不过不至于打兄弟的主意。以前我被隔壁的马路大刘砍了三刀,还是你把我拖回你家,你妈给我包扎的。虽然她帮我清完伤口后给了我一个‘滚’字,可这情分我记着。我就是来探探她老人家,上次已经来过了。这两天是来等你的,你的手机号我都没有。”   潘以伦皱了皱眉头:“出什么事了?”   翟鸣说:“有人找店长买你的资料,店长在道上混过的,你什么底,她清清楚楚,就看最后谈什么价了。”   潘以伦的眉头越皱越紧,又慢慢放开,他说:“那些事情我是做过的。”   翟鸣哧地一笑:“你还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的话讲完了,得走了。”   潘以伦叫住他:“你别再吸那玩意儿了。”   翟鸣耸肩,是无可奈何也是赖皮赖脸的:“有的人走得出这个圈子有的人走不出,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不过各走各路。”   潘以伦默默跟在他后头,和他不远不近地保持着一段距离,渐渐距离越来越大,翟鸣走远了。   但阴影仍在。他身处的另一个世界,分分钟都会有人来索要前债。潘以伦看着自己的影子,怎么转身都跟着自己。行差踏错,就需付出代价。   潘以伦不再挣扎,他走出医院,左右一望,准备叫车。   身后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回头看去。   那个人显然也是一愣,问:“十三号潘以伦?”   潘以伦认识她,她是杨筱光的好朋友,好像是个记者,似乎叫方竹。她为自己写过一些稿子,他是知道的,他以为是杨筱光和他们公司安排的缘故,故此并不多做深究。   潘以伦还没问,方竹就先澄清了:“我不是来盯你的梢。”   潘以伦笑:“方小姐,谢谢你。”有车停下来,他向方竹道了个别,上了车。 十七 方知爱情非自控   杨筱光这个周日发来消息约方竹出来喝茶聊天,就约在她家附近的“午后红茶”。方竹过去也不远,两人半个钟点以后就碰着了头。   方竹比杨筱光晚到,到的时候,杨筱光已经喝掉了一杯西冷茶,正趴在桌上失神失得厉害。方竹直走到她面前,她才猛地惊醒。   “难道你失恋了?”   杨筱光眨眨眼睫毛,很意外的没什么精神,不怪方竹看她的样子是失恋。可她不是,她最近蜜运得很。   在蜜运之中,还优柔寡断,显得自己很琼瑶,那就做作了。   杨筱光想,自己就是做作的。交出初吻的那一晚,情思激荡,什么也不顾,正太做过什么?又说过什么?后来再回想,仿如做梦。   她竟然记得不算太清楚。回到家里安静下来,她头一个想的问题是“为什么”,第二个问题是“怎么办”。   爱情不应该是相见,然后相知,最后相恋,结局是跨入婚姻的坟墓吗?这条单线条竟会让她的思想产生翻天覆地的挣扎。   是她怯懦了,回到家以后,杨爸听到她小心的动静,来问她:“刚才出去干什么了?”   她一下惊慌,拉了窗帘,趴到床上,说:“倒垃圾。我睡觉了。”   这个谎撒得实在没水准,垃圾还好好地在垃圾桶里。   杨爸开始狐疑,她拉了被子盖在脸上。杨爸说:“大晚上的瞎折腾,要是有对象了,赶紧带回来看看。”这话是带着玩笑口吻的,他老人家狐疑得很乐观。   乐观得杨筱光瞬间就悲观了,想,如果把潘以伦带回来,爸妈会是什么反应?   她问方竹:“要父母同意你谈一个让他们不爽的男朋友,除了离家出走还有什么办法?”   方竹坐在她对面,研判地审视着她,说:“我只试过这种办法,结局怎么样你也看到了,不要学习我。”   杨筱光唉声叹气。   她的第二个问题是:“你愿意让一个男人吻你,是不是代表你爱他?”   方竹说:“人都是有洁癖的,在自愿的前提下,没有人愿意吻自己不喜欢的人。”   她的第三个问题是:“一个男孩儿暗恋了你很多年,你会怎么样?”   方竹惊讶,不过还是回答了:“如果你也爱他,那就嫁给他。”她忍不住了,问,“阿光,你什么意思?”   杨筱光像有老大的忧愁,说:“我们以前当文艺女青年的时候都喜欢仓央嘉措的诗—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我不知道爱情是这么复杂的东西。”   方竹斟字酌句地问:“阿光,你是不是恋爱了?”又补问,“是影响到你和莫北的那一个?”   杨筱光托着下巴:“大概也许。总之,亲了抱了,我也不讨厌。可是—”   这就是她的怯懦,她一怯懦,这几天都不敢发消息给潘以伦。   她记得曾对方竹说出的择偶标准,虽然是开玩笑的,可简简单单那一句“喜欢”就可以了。所有的浪漫又不实际,真到她面前,她就不那么自在了。   潘以伦何时走入她的世界的?她是分不清的。当他表白时,她的心是软的。也许软了很久了。   那一刻的甜蜜和幸福太短暂,稍纵即逝,她还不能明朗。而他,也太忙,最近也毫无音信。她知道他在做集训,还要照顾他的妈妈。   两人都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演连续剧的下一集,她就多了胡思乱想的时间。   杨筱光长叹,她猜不到感情的开头,却在猜一个最悲观的结尾。   为什么她的心如此容易摇摆?   她在“午后红茶”喝掉了两大杯西冷茶,本该是浓烈的茶,竟让她觉得寡淡。她说:“竹子,我胆子很小。”   她想,真是如此。那夜以后,除了回味甜蜜,她思考得更多。   潘以伦的那种人生她是无法体味和了解的,她的经历太简单、太干净,潘以伦说她是象牙塔里的宝宝。她从来不曾体会过缺钱的艰难,也从来没有接近过社会边缘的生活。她的少年时期是在校园里结交姐妹花,课余忙着追星看漫画,连夜复习考试。   单纯如白纸,连思维都简单。也是因为这样才会胆小。   方竹说:“我能懂你的意思。我们往往会败给现实,也会权衡利弊。”   杨筱光说:“竹子,我要是有你一半的勇敢,也就不用这么烦了。”   方竹摇头:“学我不一定好。可是阿光,你别怕爱上谁,这个没有办法控制。”   杨筱光苦笑。   方竹问她:“你和莫北?”   杨筱光说:“我要找他说,不好骗人家的。”   方竹有些遗憾:“你和莫北什么都合适,就是缺一点儿热度。如果是他,那该多好?”   杨筱光点头:“如果是他我就不用这么烦了。”   可是—心里又想,是有可是的,她虽然怕、虽然乱,却更怕一样东西,一样她还想不明白的东西。   茶馆里的音响换了一张碟放,是她熟悉的音乐。   情爱就好像一串梦   梦醒了一切亦空   或者是我天生多情   方给爱情戏弄   同你在追逐一个梦   梦境消失岁月中   唯有在爱中苏醒时   方知爱情非自控   ……   她又叫了一杯西冷茶,想用浓烈的口味再刺激刺激自己。   方竹也顺便叫住了服务生,问:“你们这儿的音响是FM Acoustic?”   服务生说:“小姐,您是内行?”   方竹笑了笑,与杨筱光一起陷入沉思。   杨筱光和方竹分手时,她自言自语也像是在同方竹说:“一旦做了选择,就不能回头了。人经不起再三反复的。”   方竹和她拥抱:“我能懂你的意思。”   杨筱光没有全懂自己的意思,她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后面的一周持续忙碌,不过潘以伦和她的短信交流逐渐多了起来。   他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杨筱光虽然认为自己还在做钟摆,可仍旧舍不得不回复他。   间隙,莫北来电话,她也是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她想莫北真是好耐心,从不逼迫她,也许是因为不够爱。想到这里,她悚然一惊,忽然发觉自己的可鄙,明明是自己的心在摇摆。   杨筱光是受不了良心的鞭笞的,她在要挂电话之前,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我想有些话是不是挑明一些会更好?”   莫北的声音依旧是那种慵懒而轻松的:“你这样说真让我伤心。”   杨筱光充满了抱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   “别说得我跟王老虎抢亲似的。”莫北笑,“你想好了?”   其实还没有,杨筱光摇头,莫北也看不见,她再说:“差不多了。我自己胡思乱想,也不好耽误别人的。”   莫北说:“杨筱光,你就是这个时代过分善良的人种。”   杨筱光想想,自己的确纯良。   莫北问她:“那还有机会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吗?”   杨筱光呵呵地笑:“那当然,哥们儿!”   莫北也笑了:“是,哥们儿。”   他或许也觉得不对了,先自往后退一步,她的心没来由地轻松了。   这个话题就此结束,她想,她和莫北也大约算是结束了。还好没有事先和父母报备,不然真不会这么轻易简单无负担。   手机亮了,短信来了,是潘以伦提醒她:“脚本我看完了,明天的拍摄你去不去现场?”   杨筱光回复他:“大约去的吧。”   次日清晨,杨筱光起了一个大早,挑了当季新买的连衣裙穿在身上,化了一个清淡的妆,平白就显得自己像大学生,一点儿都看不出比潘以伦年纪大。   她对着镜子转一圈,突然就鄙视自己了。   到了摄影棚,何之轩和老陈看到这样的她,都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她故作姿态地说:“天好热。”   何之轩笑笑,老陈经验老道,问她:“有蜜运?要约会?”   刚说完,潘以伦和女主角跟着导演和“孔雀”那儿的李总一起过来了。   他穿着做造型的七十年代独有的蓝色粗针毛衣,衬得面容更加清俊,走过来时,落地钢窗外的阳光一路倾泻进来。杨筱光就这样看着阳光底下的他,明媚而骄傲。   潘以伦身后还跟着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像他的经纪人的样子,他已经不再需要梅丽这样的角色陪着了。   那个人代替他同何之轩和李总打了招呼,客套地赞他俩有眼光,如今潘以伦的代言价已经提高,更显得何、李二人深谋远虑。   杨筱光嘀咕,真是市侩,这么早就开始摆架子了。这几年就没见国内哪家电视台包装出一个成功的艺人,不过是烧钱买花戴。   她心里一嘀咕,就会嘟嘴,潘以伦知道,便侧头望着她,微笑。   在准备的间隙,潘以伦拉着她坐在一起。那是低低的台阶,他们都佝着腰,他的手偷偷摩挲着她的小腿,一下两下,她极痒,但并不想去阻止他。   潘以伦说:“我和经纪人说了,比赛以后我也不想接电视剧,我演不好。广告片和走秀我可以接,甚至可以玩命接。”   “你会越来越好。”   “杨筱光,你做什么事都是实在心肠。”他并没有看她。甚至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她却发觉自己的心微微起了波澜。   这感觉不好,仿佛自己知道症结在哪里,却只能看着它发作。   杨筱光扭过头,苹果脸笑得很灿烂:“我一直奉行雷老虎的座右铭—以诚待人。”   可是看到他的眼睛,阳光下如此明亮,她却回避开:“你别这样看人。”   他轻轻地叹气:“你还在犹豫。”   杨筱光忽然想哭,为什么他总能猜到她的心思?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看着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无人注意到他们。不过时间也不会长,潘以伦站了起来,他也是想到这种场合要避嫌的。   他的手伸到她面前,她怕他心里不痛快就当众托起她的下巴,自己先抬了头,想站起来。不过腿麻,还是潘以伦帮了一把。   她扶住他的肩头。他是真的瘦,肩骨嶙峋,很硬。她仰头看他时,就觉得他像陡峭的小山坡。   万重山,千重山,似乎是他们之间的距离了。   杨筱光这一刻想,她的生活是乱了,如果没有遇到他,或许还能平稳,只是遇见他以后,往她意料不到的方向乱了。   可是他说:“没关系,我等着。”   还是这样干净利落,不拖泥带水。   女主角插到他们中间来,她已经化好了妆,穿的是七十年代女学生的白衬衫蓝布裤,梳着两条麻花辫,袅袅娜娜地走到潘以伦身边。   女孩儿年龄不大,可能比潘以伦还要小几岁。肌肤白皙,身材很好,在宽大的衣服的遮掩下都能看到若隐若现的优美曲线。   她贴在潘以伦身边道:“小潘,导演说可以开始了。”   杨筱光不自在,扭头就走。远远听见潘以伦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话,女孩咯咯地笑,声音爽朗。   他们配合得很好,两人都有点儿天赋,也肯努力,导演没少夸他们。   女孩儿扮演在车站送别恋人的女郎,把一瓶润肤乳暗暗塞进了恋人的行李中。她演追着火车跑的情节,一遍又一遍,到最后一遍,她走到镜头外的潘以伦身边,身体一歪,被潘以伦扶住。   漂亮女孩儿还很会做人,她让助理买了许多零食和点心回来。她给潘以伦的是福临门的灌汤鱼翅饺,比别人手里的点心都要好。   他这样的很招女孩儿喜欢。   潘以伦隔着很多人看杨筱光。她悄悄躲在众人后面,坐在椅子上假寐,可明明什么都看在眼里。   他把灌汤鱼翅饺退给了漂亮女孩儿,他是做了三明治的,没几个,自己去拿了来,先给经纪人,然后是导演,接着是女孩儿。还有最后一个,他捧在手里,想走到她身边。   可何之轩在杨筱光身边坐了下来。   何之轩问她:“怎么?最近很累?”   杨筱光立马坐正了:“还好还好。”   何之轩说:“很累就早点儿回去休息吧,明天要交发布会流程。”   杨筱光点头,她这状态,在这种场合,还真的是不好再待下去的。她站起来,潘以伦就站在她的一米以外,两人互相看着,谁也没有跨过去。   杨筱光用很慢的动作理好了包,冲他摆摆手:“拜拜。”   他牵一牵嘴角,微笑,有点儿无奈,转过身,干脆不看她。   杨筱光步履沉重地走回家,一路上乱七八糟地想了很多,到最后她自己都觉得勇气会随着越来越复杂的思想斗争流逝,便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下去了。   人生何其短,何必苦苦恋?如果苦苦恋,仍然得无奈。   她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一开门就听见杨妈在叫:“你没事吧?你还好吧?能不能站起来?”   杨筱光闻言大惊,冲进房里,只见杨爸瘫坐在阳台上不住喘气,杨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见杨筱光回来不免稍稍宽心,可还是着急:“你爸爸哮喘的老毛病又犯了。”   杨爸本就有宿疾,这回犯得狠了,不单蜷曲了身体,连意识都模糊不清了。杨妈根本扶不动他,杨筱光上来帮忙,两个女人扶一个大男人还是觉得吃力。   杨筱光问:“打120了没有?”   杨妈点头,还絮叨:“如果有个女婿,这些事情就有得靠了,女儿不顶用的。”   杨筱光没吱声,咬着牙,托牢父亲扶到沙发上,看到杨爸紫胀了面皮,心里又急又愧。   不一会儿救护车来了,一家三口急急惶惶地上了车。   杨爸这回病势来得重,做好相应检查以后,医生建议住院观察治疗一段时间。可这儿又有了难题,这间社区医院里最近病患很多,没有床位。医生也无奈,只好建议在病房外加床。   但走廊人多嘈杂,病患家属进进出出的,既不安静也不安全。杨爸又犯病气闷,睡都睡不实的。杨妈更是急火攻心,团团乱转。   杨筱光无法,她先打电话找林暖暖,想央她做医生的爸爸给想想法子,偏她家里没有人接电话,手机也是关机状态。   她颇犹豫了一阵儿,只好打电话给莫北,说:“我爸哮喘犯了,在医院里。”   莫北是在十五分钟之后赶到医院的,他办好转院手续,还安排了车,对杨筱光说:“转去市里的医院会好些。”   到了这样的关口,杨筱光只得听莫北的安排。   一切都是由莫北办好的,杨爸被转去了军医大下属的医院,开了单间的病房,还有专门的护士来照料。   杨妈心头大石落地,仔细打量着代她们办手续的莫北,忽然问:“你是方竹给介绍的那位莫先生?”   莫北笑得很礼貌,说:“伯母,您好。”   杨妈虽然心里还挂记丈夫的病情,但这时见到莫北,脸上也忍不住笑开了怀,说:“谢谢谢谢,真是多亏你帮忙了。”转头又问杨筱光,“你开始谈朋友了怎么也不和家里说一声?”   杨筱光嗫嚅:“不是。”   杨妈压根儿不相信,要不是顾着照顾杨爸,连莫北的祖宗十八代都要盘问一番。   回头,杨筱光送莫北的时候抱歉道:“我妈高度过敏了点儿。”   莫北笑笑:“你现在比我刚认识你那会儿,不开心很多。”   杨筱光举头望明月,无语。   莫北拍拍她的肩膀,说:“女孩子赌不起感情,就不要赌,会很累。”   “我大约是属耗子的。”杨筱光哭丧着脸。她心里在想,如果是莫北,有些烦恼就荡然无存了吧?可是又想,那样是不对的,不一样的人。   莫北同她道别,她说:“莫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我请你吃饭吧!”   莫北笑道:“你真是半点儿也不肯欠别人的。”   这样还是生疏的,杨筱光知道。莫北独自去拿的车,她独自回了父亲的病房。   杨妈却对莫北极端感兴趣,同杨筱光一起陪夜的时候不住地东扯西问,杨筱光烦不胜烦,顾左右而言他,过了一个极端烦躁的夜晚。   这一晚潘以伦没有发短信给她,也许是一直在拍广告。   她第二天顶了两只黑眼圈去上的班,听同事说昨天潘以伦他们确实拍了一个通宵,连何之轩都陪到凌晨才走。   潘以伦的短信一直没有来,她是不可以怪他的,也没有立场怪他。   这样一想,她又悚然,她没想到他们之间已经如此亲近了。   她赶忙与母亲通电话来转移思考方向。   杨爸早晨醒来以后,对身处高等病房十分诧异,也对莫北起了莫大的兴趣。两人又轮番拷问了杨筱光一番,问得她几欲抓狂。   好不容易挂了电话,她唉声叹气,觉得这世界总是天不从人愿。   她连甜蜜都还没来得及安心享受,就已经开始承受摇摇欲坠的危险了。   这一晚她还得去陪夜。   她想明天自己铁定是扛不住的,女人的身体素质,到了关键时刻还真是不顶用。她干脆打电话向何之轩请了假,可何之轩的手机没开机,她就把电话打给了方竹。   方竹告诉她,领导回来以后在补眠状态中。可不,连续工作三十六小时,连男人都是受不了的。   杨筱光想,生活的压力无处不在。   她也许真是一个处理不好压力的人。只是给杨爸擦个身,就打翻了水盆,弄湿了高级病房的地毯,又不好意思叫护工进来清洁,于是半自虐地蹲在地上擦了大半夜的地毯。   地毯是海蓝色的,澄澈无边,被弄湿的一块像纯洁的水面上的一块污渍。   她想,事情本来是简单的,就是这样一个棘手之处,令她无法想透。她拼命擦擦擦,还是干不了。于是索性不管了,瘫在沙发上,瞪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   早晨醒来,两个黑眼圈照例还在。她一看地毯,已经干了。污渍了无痕迹,一切不过是她庸人自扰罢了。   杨爸的身体恢复了些,精神也好转了。早晨嚷着要吃小笼包,杨筱光好说歹说,才压下杨爸的馋虫。她心里又心疼,便亲自去医院的饭堂买了白粥,又去医院门口的便利店买了冰糖,调了一碗糖粥喂杨爸喝下。   但手脚是粗笨的,弄得杨爸嘴角衣领上都弄了些残渍。   杨爸语重心长地说:“你做事情这样笨手笨脚,将来能照顾谁啊!”   杨筱光一激动,脸就容易红成苹果,这回真正羞愧了,她低头哈腰:“是是,我一定好好学习家务,争取天天向上。”   杨爸躺下,还是不放心,又说:“我这个女儿,跟活宝一样,就是照顾不好自己。真不知道要操心到几时。”   杨妈这时恰好推门进来换班,杨筱光怕受到父母的双重夹击,脚底抹油就要溜。没想到被杨妈一把抓住,说:“快出去谢谢人家小莫,大清早的开了车送我过来。”   杨筱光“啊”了一下,只听杨妈继续说:“这么好的男小囡,要把把牢,你这样缺根筋的,人家对你这么好,你还想怎么样?”   是的,她还想怎么样?   她对杨妈说:“我又不好对每个对我好的人以身相许的喽!”   说完就溜,省得又被批。   莫北的车等在医院外,看到顶着两只黑眼圈出来的杨筱光,他扑哧一笑,为她开门:“我建议你最好修整一下状态再去上班,这样的仪容实在拿不出去。”   杨筱光上了车就掏出小镜子左照右照。左边的头发高起来像雄鹰展翅,右边的头发贴在后脑勺,黑眼圈的状态有所减轻,然而最严重的是她的面颊是一边红一边不红,严重不对称。   “昏死,我老妈竟然不提醒我,面对你这样的钻石王老五,她竟然放任自家的女鬼去吓人。”   杨筱光从包里掏了喷雾,又拿了小梳子,开始整顿仪容仪表。   莫北停着车,笑着说:“你妈对我真热情。”   杨筱光狠狠喷了自己一脸水雾:“我妈妈天生对人热情。”   “就像你一样?”   杨筱光闭着眼睛猛点头。   她听到莫北说:“杨筱光,错过你,我觉得挺可惜的。如果没那么个人,或许咱们能成。”   杨筱光仍旧闭着眼睛,直到眼皮子酸软,才又睁开了眼睛,她听到莫北又说:“有些缘分,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唉!杨筱光,你真不是个会做选择题的人,诚实得过分。”   杨筱光四仰八叉地躺倒在座椅上,言其他:“我是老实人,如果老实人犯错误,你们要原谅的。”   莫北笑:“其实你挺精的。”   莫北把她送到了办公楼下,同她告别之前说:“杨筱光,我挺高兴方竹让我认识你的。”   杨筱光讷讷无言,眨眨眼睛,说:“莫北,认识你我很幸运。”   两人都笑起来。   莫北说:“你进去吧!”   杨筱光转过身,往写字楼走去。她听到莫北在她身后发动了车子,车子开走了,她怅怅地回头,什么都看不到。   她往前一步,前头是安全的装修精良的大楼前厅,一切都明亮而井然有序。前台小姐为来客做好登记,小心嘱咐,微笑服务。   她抬腕看表,提前了一刻钟,这次不用踩点了。她按规矩排在电梯前的队伍里,跟着前人的轨迹蜿蜒前行,挤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她呼吸都困难了,好像被困在一只小小笼子里,快要窒息,可窒息之间,还有人与人挨紧的暖。   好不容易到了该去的楼层,杨筱光又重新获得了呼吸的自由,但瞬间离开人群,又有一丝孤寂的冷。   就是这样矛盾。   没想到潘以伦竟然就在“君远”的会议室里,被一群人围着要签名。她才想起来,今天何领导要亲自同这些选手宣讲决赛后的“孔雀”新品发布走秀会流程。   他们做事情永远都是这么未雨绸缪。可是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未雨绸缪。   她暗暗地看他,他的眼角眉梢都洋溢着蓬勃的气息,热忱地给这些当初都不怎么答理他的白领们签名。   他真的成了人人追逐的当红炸子鸡。   杨筱光却是急急撤走,此时此刻,不好多看他,多看他一眼,想法又要风起云涌。她的心态从来都很平和,不曾如此上下起伏过。杨筱光是直觉要被抵制的人。   潘以伦看到了杨筱光在会议室门口一闪而逝,她是迟疑了一下,他看到了,可他的眼神还没捕捉到她的,她就先逃走了。   他的下一个签名,笔锋稍稍歪了一下,写得不太好看,身前的人却都不在意,还有人要合影。梅丽和经纪人恰当地出现,说:“已经赚到了,还嫌不够?上班时间到了,领导看到要不高兴的。”   大家心不甘情不愿地散了伙。   梅丽说:“等一下节目总监也会来参加会议,他和何总关系不错,你可要好好表现好好说话。”   潘以伦只是笑,掩盖的是无所谓的内心。   只是那样子也足够做到位了,梅丽很满意,抬腕看表,抱怨:“那几个还没怎么红呢,就耍大牌迟到,不像话—”   潘以伦并不想同她谈这个话题,于是问她:“我先去楼上的训练室等?”   梅丽如他愿地对前台说:“找小杨带潘少上楼去,正好等一下一道开会。”   “小潘”成了“潘少”,这样质的飞跃让前台也没能接受下来,问:“谁?”但到底是看惯了人的眉眼的,一下就懂了。   杨筱光接了电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跑了出来。前台对她强调:“潘少哦。”   她看了潘以伦一眼,说:“潘少,走。”   潘以伦就跟着她上了楼,走的是大厦员工通道,也是足够私密的。两人一前一后,不说话,只在楼梯间留下哒哒的声响,声音脆脆的,像击打在心头的压力上。   杨筱光走得快,想快些甩脱这个不好的感觉,这不好的感觉让她觉得真要命。   好在才一层楼,一忽儿就到了,打开训练室的门,室内有一大排镜子,橡木地板,空旷得像空中楼阁。   她这样清清楚楚地看到站在她身后的男孩儿。   他说:“我听说你爸爸病了。”   杨筱光点头。   他低下了头。   杨筱光赶忙说:“年纪大的人总会有个三病五灾。”   潘以伦从她身后伸手抱住她的肩膀。   这是杨筱光一直防备着的,她一进这里,就在防备。孤男寡女,空旷的空间,四周都是镜子,环境给予她犯错误的机会。   可他的手温暖又温柔,轻轻搭在她的肩头,不轻也不重。这样的一触,她心底根本不愿意甩脱。   他是压抑的、珍惜的,她明白。   他说:“对不起,杨筱光。”   杨筱光的心口跟着起伏了一下,换她自己低了头。她望见自己和他脚上的鞋,都是简单的运动鞋。刚才走了一阵儿楼梯,她的鞋带松了。   潘以伦也看见了,就单腿跪下来,为她系鞋带。   杨筱光抚着心口,呆怔。   他分明是用了力气,将她的鞋带系得很紧。再抬头,他的眼睛清亮逼人,有着她一直都知道的认真。   她说:“别瞎扯,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其实,此时此刻,这样一个动作就够了,杨筱光忽然觉得他们之间什么都可以不用说。   潘以伦撇一下嘴,在笑她,可笑容是不明朗的。   门也在此刻咔嗒一声开了,梅丽杵在门口惊诧地大叫:“天哪,你们在干吗?”她一说完就把门猛地一关。   潘以伦不紧不慢地站起身,说:“我在帮她系鞋带。”   梅丽是何等八面玲珑的人,看一眼就猜到了关节,不由得恶狠狠地皱牢眉头,只觉得棘手,可问的到底合乎尺度:“你们……”她及时打住,又说,“等一下何总要来开会的。”   “我知道。”潘以伦说。   梅丽走上前两步,望着杨筱光,抿紧了唇,仿佛她是烫手山芋,可目光又是征询的,希冀她给一个合理有效的解释来撇清现下的情况。这个暗示太表面了,她还探询地叫了一声:“小杨?”   杨筱光身后是大幅的落地玻璃窗,从这里往下看,几乎可算万丈深渊。她前头是不准备善罢甘休的梅丽,势必抽丝剥茧。她不明白她为何如此坚持?   可她也有她的不情愿。杨筱光只是说:“梅姐,这里投影仪都装好了,椅子也排在后头,没什么问题的。”   潘以伦侧过头望着她,她也望向他,两人都是面面相觑的傻样。原先一句话都没有,如今对着梅丽,虽然没有说什么,却又像是把彼此心底的千言万语都诉说了个干净。   这是一个奇怪的状态,他们竟有了这样奇怪的默契。   杨筱光撇了下嘴。她很无奈,她很彷徨,她很挫败。她想,她的行动远比她的心诚实。 十八 让一切皆有可能   该来彩排的人陆陆续续都到了,门是不可以再关着做刨根问底的事情了。潘以伦和杨筱光散开了,梅丽也先履行起工作职责。   何之轩带着团队进来,电视台的节目总监也抵达了,几位选手陆续到位,会议正式开始。   潘以伦盘腿坐在最后,安静地听着。杨筱光本应当坐在前头的工作人员堆里的,可她的手一不小心就被潘以伦偷偷握住。   他不让她走。   梅丽在瞟他们,杨筱光低下了头。   他们十指紧扣,明明什么都没说,好像已经在交流。   杨筱光暗暗叹了一句:“我丢了工作咋办?”   潘以伦没有很文艺地说:“没事,我来养。”他的眼眸动了动,他也在思考。   但是互相紧握的手,传递的温度酥软人心,一寸寸磨掉杨筱光的理智。她知道,甜头只有一点点,后面的麻烦一大堆,可就是无法抽回自己的手。   潘以伦说:“你还在我身边。”   是呵,她还在他身边。   他继续低声说:“我先干好这个活儿。”并微微侧了头,想看她,但也知道在这样的场合不合适,便抑制住冲动,继续说,“以后—至少我比你勤快,只要你愿意。”   何之轩放了PPT做解说,灯全部灭掉后,幻灯机出现延迟,没有及时亮起来。杨筱光两眼一抹黑,只剩下感觉,感觉到身边的男孩儿身上有青草的气息,这么近这么近。   她对这气息有本能的亲近感。   前方的大屏幕光亮起来照出何之轩的背影。今天的领导穿得依旧精神,身上的西服总不会掉价的,如杨筱光所知,和很多年前不一样。   潘以伦唱过的那首歌,说世界在不停改变改变,时间在不停走远走远。她想,爱情何不如此?   只是一想,身后就有人扯她的胳膊,拖她离开潘以伦身边。   是梅丽觑个空拉了她出来,拖她进的是安全通道,还关好了门。她搓着手,神色谨慎。这一位也是对工作极度热情的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梅丽问她:“你们真在谈恋爱?”   杨筱光的小心思在转,她想,怎么答?心里是纠缠不休的,不好承认,不方便承认,可是她脱口而出:“好像这是我的私事耶!梅姐,我觉得不大方便说。”   梅丽扯着嗓子着急,好在还警醒,还是压低了声音:“管你方便不方便,你脑子拎拎清楚,别看见个长得好的小青年就昏头。大好青年,大好前途,和不该谈恋爱的人谈恋爱,这是不道德的。”   杨筱光啼笑皆非。   她考虑过很多,就是没有考虑过道德这个层面的问题,她想梅丽是想太多了。于是就笑嘻嘻地对梅丽说:“梅姐,你以前一定是做大队长的对不对?”   梅丽直朝她瞪眼:“小杨,原来你也蛮会打太极拳的。”   杨筱光想,梅丽是不会再和她推心置腹废话了。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直接报告到何之轩那边去,报告完毕之后,跑来同她说:“小杨,我和你交流有代沟,只好让你的领导来劝劝你。”   杨筱光对梅丽翻了一个白眼:“阿姐又不是人事部的。”   这是很要命的,她竟然去知会刚刚开完会的领导来管下属的男女关系。杨筱光想,到底是她发神经还是梅丽发神经,竟然搞这么大的阵仗,誓死要做打鸳鸯的棒子。   他们分明丝毫无关系,她自烦恼她的感情,怎么就同这些不相干的别人生出了这些干系?   杨筱光觉得梅丽的做法实在夸张得过分了。   在何之轩的办公室里,梅丽是占据了绝对合理的公事上的理由,她对何之轩说:“这个事情传出去,别人肯定会相信网上说的是真的,到时候电视台再转风向要毁约怎么办?”   原来是怕落实那些公司与电视台黑幕操作所说的流言,影响和电视台的合作。   这点杨筱光是真的没想到,她和潘以伦这段事儿她想破脑袋也没想到这上头去,如今被梅丽挑明,回心一想,果然是麻烦事儿一桩。   且这个理由的确会令领导头痛,何之轩对梅丽说:“我先和小杨谈谈。”   梅丽做完自己该做的事,余下麻烦留待领导处理,她便退了出去。倒是很职业的。   杨筱光站在一边,是一路听完她的指摘的,暗忖,梅丽知道这种事情影响她的工作,自然着急,她来找何之轩,也确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这样一想,她心里就真不怪她了。   何之轩按了按太阳穴。   杨筱光低头做沉思状,想,他总不会做八婆做的事情吧?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可毕竟面前的是男领导,要沟通这种事情,总归有点儿不好意思的。   她叹口气,说:“领导,有什么话你直说吧!”   何之轩清一清喉咙,说:“这是你的私事,对你个人,我没有置喙的权力。对公司,梅丽顾虑得没有错,我得对合作单位负责。”   杨筱光朝着领导笑了笑,继续恭听。   “怎么处理好这个事情,你做过公关的,心里都明白,我就不多说了。”何之轩顿了顿,问了一句,“不过,小杨,你想好了吗?”   你想好了吗?   杨筱光也在问自己。   但是她几乎是果断地反问了何之轩一句:“领导,你回来之前,想好了吗?”   何之轩是没有想到她会反问得这样犀利,先是愣上一愣。   杨筱光想,何之轩回来找方竹之前,是否也如她这般有着翻江倒海的奔腾思绪?他们都是怎么处理这种矛盾的情绪的?她突然非常想知道,因此用又真诚又热忱的眼光望着何之轩。   但是领导的回复立刻令她两眼发黑。   “Nothing is impossible.”   不带这样借鉴广告的,可这次她相信何之轩确实是新闻系毕业的高材生了。   领导最后总结陈词,说:“于公,我自然不希望发生影响合作进程的事,于私,我没有其他可以多说的。我尽力确保公司的利益不受损失,相信你也能做到。”   于是,Possible或者Impossible又变成了杨筱光的个人问题。   杨筱光出了办公室,楼上的排练早就散了。她拿出手机,果然有潘以伦的短信,他说先走了。但梅丽在等着她,就坐在她的办公桌旁和老陈唠嗑,撺掇着老陈买下午茶请客,三两下的挺见效果,老陈拿了钱包愿意给这个人情。   老陈一走,格子间里就剩下杨筱光和她两人。   梅丽说:“电视台通告很忙的,他先走了。”   杨筱光点头表示知道。   梅丽对着她用一种很真心的表情叹气,说:“如果这孩子一辈子半红不黑,你和他过过小日子没什么问题,可如今的形势是电视台的老行家和我们‘奇丽’都是确定要捧他们的,也许他们会大红起来。这样一脚踏进来,步步都要负责,你顶不顶得牢?前些天香港的专栏作家写一个男艺人,老婆怀孕八个月被拍了照,都不敢对媒体说他们已经结婚,他老婆还是圈内的。”   梅丽还拉了她的手:“我刚才态度是不好,但这事儿影响更不好啊!姑娘,你要想想,男人长得俏,又进了这个圈子,难免不会湿鞋子,现在说得花好稻好,谁知道往后咋样?他这个年纪当然能罗曼蒂克爱情至上一把,你这年纪要找的是安稳过日子的人,陪不得他耗!”   杨筱光闷闷地只说了一句话:“您说话真像我妈。”   梅丽不以为忤,气量倒是大,拍拍她的手说:“你自己好好想想。”   怎么能想得好?杨筱光只觉得他们这些人扯着她的情感天平在荡秋千,她要称不出自己感情的斤两了。   整个下午她都闷闷不乐地做着事,下班以后,杨筱光独自一人默默走出了写字楼。转过一个街角,就是“炫我青春秀”摆在大马路上的路牌广告。潘以伦和其他夺冠大热门被PS得完美无缺,站在云端,离她很遥远的样子。   有一群女孩儿路过,一个对女伴说:“真想亲吻十三号。”   她被他吻过的,此时想起了他的唇齿,他舌头的翻转。他好像有一些经验,她是没的。以后他正式入行,这样的圈子里,可能会积累更多经验。   杨筱光已经受不了这话了。   她低头回复潘以伦的短信:“我们才认识一个多月。”还想写更多,可是又是矛盾的。她停手,发送。   不一会儿潘以伦的短信来了:“我认识你已经有十年了。”   杨筱光握着手机,走到车站,车来车往,她始终没有上车。   十年,这么的长,像是手机屏幕里的魔法字,在她的心上挂了秤砣,重千斤,一直往下沉。   潘以伦又发了一条短信,他说:“只要你能给我时间和机会。”   他问她要时间和机会。杨筱光心里最虚弱的地方被小针扎了一下,又酸又软。   不久之前,他跪在她面前给她系鞋带,仰头看她的表情,又认真又无奈。   这个男孩儿这么战战兢兢地爱着她。   给了他时间和机会,会不会换来一个美满的结局?也许……杨筱光注视着短信,牵牵嘴角,不知道该笑还是该愁。不过后来还是从牵变成扬,她决定还是笑一笑。   因为今天是不一样的日子。   她直接回的医院,杨妈在杨爸的病房里等着她。杨爸精神不错,和杨妈聊天聊得开心,看见杨筱光来了,杨妈就指了指一边床头柜上的纸盒子,说:“今年条件不好,只好聚在你老爸的病房里,也没有大餐吃。”   杨筱光打开纸盒子,是三块鲜奶蛋糕,她笑嘻嘻地摁了一个猪鼻子脸,说:“是红宝石的鲜奶蛋糕啊!老妈,你跟上了三十年代老克勒的小资风了嘛!”   杨妈白她一眼:“我越活越时髦,你是越活年纪越大,别以为马屁一拍我就什么都不说了。”   杨爸问她:“莫先生呢?今晚没有节目?”   杨筱光装做没听到,她捧着蛋糕吃了两口,可本就没什么胃口,甜腻的奶油到了嘴里,也是淡的。   杨妈打了一下她的手,非要她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说:“别人这么好,你不要三四不着调的样儿,煮熟的鸭子都会飞了。”   杨筱光停了口,想,该怎么说才好?如果告诉老妈煮熟的鸭子确实飞了,后果会怎样?   她不管后果,还是决定暂时不讲为佳。   那头的杨爸吃不了鲜奶蛋糕,把自己的那块推给了杨筱光,用凝重的口气说:“阿光,二十七了,虚岁都好说有二十九了。”   杨爸在叹息,杨筱光也跟着叹了一声。   小时候高高兴兴地过生日,大了却要一年愁过一年。   杨妈难得不再紧逼,说:“好了好了,今天你生日,我们不废话。吃好了你先回家去,我陪老头儿。”   “还是我来吧!”   “礼拜六你再过来,现在又要上班又要跑医院的,要是也病了,这不是苦了我?”说完顿了顿,眉眼又笑起来,“莫先生这么细心的人,万一约你怎么办?”   杨筱光假笑。   杨爸也说:“回去吧!一年一次的生日,回家看看碟,顺便给我去淘宝买《亮剑》的全集回来,回家养病也有盼头。”   杨筱光笑得眼睛酸涩,想,真是生什么都不能生病,好好的一个生日,一家三口在病房里过,味道总是感伤的。她想到了潘以伦的妈妈,有点儿累。父母一坚持,她也就听话地回了家。   家里一片黑暗,杨筱光踢了鞋子没开灯就仰面倒在床上。周围安静极了,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跟着墙上的挂钟一点一滴地走。   手机响起来,潘以伦说:“生日快乐!”   杨筱光低呼:“正太,你怎么知道?”   潘以伦在电话那头打了一个喷嚏,杨筱光悚然一惊,立刻起身跑到窗前,掀起了窗帘。   年轻的男子,站在月光之下,英俊的面孔上有一种细腻的光华。她仔细看着他,这么远,影影绰绰,明明人是到了,却不亮相。   她看不清楚他,忽然就觉得心疼:“你等等。”说着就冲出了门。   他站在那头等着她过来,还歪着头看她,她的长发散而且乱,他看得笑了,眉宇之间藏着拙:“你从来不太顾忌形象,瞧,真像稻草人!”   他想抚摸她的发,却拉住她的手,说:“跟我来。”   于是杨筱光跟着潘以伦去了“午后红茶”,而且里头没有半个人。   杨筱光对潘以伦皱眉道:“你清场了啊?面子可真大。”   潘以伦冲她笑:“可不,面子很大。”   他领着她走进去,里面还是原来的模样,只是正中间拉了一块投影幕下来。她惊讶:“原来这里还有这个设备。”   潘以伦走到吧台后头开了开关。   杨筱光问:“你做什么呢?”   投影幕上亮出了一簇红光。   潘以伦说:“来,我们看演唱会。”   音乐变得急促起来,音效很好,有强烈的现场感。杨筱光坐在沙发卡座上,抬头盯着投影幕一动也不动。   是的,她看到她熟悉的天使般的人升到了舞台中间,他在唱—   “当云漂浮半数公分,是梦中的一生。”   真的像在做梦。   潘以伦问她:“想吃什么?”   他像服务生一样问她。她想起当初在这间店里看到送货的他,那时候她还不熟悉他,不知道与他的纠缠会到今日这样的地步。她摇头,是真的不知道。   潘以伦说:“我也不知道你想吃什么,所以只好做了火锅。”   他选了对着投影幕最好的一张圆桌子,进厨房拿了很多佐料和菜。大屏幕上的偶像正在唱一首快歌,叫做《不要爱他》。   杨筱光的眼睛望着这里的潘以伦,他买的是麻辣的锅底,还有许多羊肉、牛肉和丸子,一卷一卷、一只一只,个个都是圆满的样子,丰富得令她目不暇接。   他站在桌子旁边,袖子捋高了,臂膀坚实有力,神情也是坚毅的。他做了虾滑、鱼滑,打得很浆,盛在银色的盆里。   杨筱光手忙脚乱地要帮忙,抓了盆子就要统统倒进火锅,潘以伦适时阻止,用调羹将虾滑、鱼滑舀出完整的形状,再丢入火锅里,几下起伏,也圆满了。   “正太,你真的比我勤劳。”   杨筱光站在火锅旁边,探着头,让热气蒸得自己一头一脸。   投影幕上的歌又换了,叫做《爱慕》。   潘以伦说:“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这些东西里,总有你爱吃的。”   三滚三沸以后,什么都熟了。潘以伦一样一样地捞起,一样一样地放到她碗里。杨筱光饿得狠了,先是狼吞虎咽秋风扫落叶,可突然发现潘以伦坐在一边几乎动也没有动过筷子。   他的表情很模糊,他问她:“现在唱的这首歌叫什么?”   杨筱光问他:“你去哪里搞来的碟?”   潘以伦说:“你偶像们的现场都比CD里的好,不是谁都能当他们那样的实力派的。”   杨筱光仰头看向投影幕。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在这样的环境里,这么奢侈地用投影仪看他的演唱会。”   潘以伦补充:“还是绝好的FM Acoustic,放出来的效果确实惊人。”   杨筱光扭头望着潘以伦,回答他刚才的问题:“这首歌叫《侬本多情》。”   是的,侬本多情。他有多少情,她都能看得见。   此刻昏暗的灯光下,投影幕里缭乱的光线也在他们之间蔓延,光明半转。杨筱光和潘以伦隔着一张桌子,不然她可以亲亲他的唇,亲亲他的眉毛。   这样一想完,她被自己的想法惊到了。   她喃喃地说:“你长得这么好,常常让我迷惑,到底是爱你的色相……”她顿了顿,“还是爱你的人?”   杨筱光真的是这样想的。   啊,他这样了解她,了解她最真实的一面,也了解她的心。怎么会这样?可她是不是真的爱他?这种感觉是不是爱?   潘以伦说:“我不在乎别的,只要你能放得开。”他叹气,甚至是有些愤懑了,“杨筱光,我得多努力,才能让你相信我?”   光影闪动,他们又看不清彼此了。   话说完了,人还是站在原点。   杨筱光刚才吃得猛了,堵住了胃,一抽一抽的,现下头开始犯晕。火锅里的水沸腾到了顶点,咕嘟咕嘟的热气把空气都煮沸了。   她的声音埋没在投影幕上如雷的掌声和尖叫之中。   “正太,我们—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潘以伦看着她,摇摇头:“没有准备好的那个是我,仓促上阵的那个也是我。杨筱光,对不起,我说过我没有办法。”   杨筱光问他:“正太,这样真的是恋爱吗?”   潘以伦点头,杨筱光摇头。   “可是不够,是我不够还是你不够?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你这样年轻,我们等待的时间是不平等的,我—”   潘以伦走到桌子的这一边来,抓住了她的手。   “正太,是你来追我的,是你让我不踏实的。”杨筱光隔着沸腾的热气,泪也将沸腾。   那上面已从《侧面》唱到了《**》。原来感情是这样迷乱的。   潘以伦就在她身边,他不愿意放开她的手。   “我认识你的时候,不能走进你的世界。我一步步小心地接近,你对我的接受让我意外、让我惊喜,我不想让你不踏实。”   站在杨筱光面前的潘以伦,眼眸明亮,在她看来,是一如既往的百折不挠。她想叹息,自己何德何能,能令他如此,他就这样等着,等着她给予的结果。   杨筱光眼前的火锅里翻滚的是未知的食物,眼前的人生是一段未知前途的选择。   她想,跟他去吧!然而,将来可好把握?她不知。   不跟他去吧!可他的气息已经深深麻痹了自己的思维。   “也许有一天你强大了、长大了,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她喃喃地说,蜷了蜷被他握住的手,可是无法退开。   潘以伦斩钉截铁地说:“不会,我用了十年时间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忘记你,只好把我的将来全部给你。”   他的将来全部给她?   这是多美好的一个承诺。   杨筱光听见偶像天籁一样的歌声在唱:“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春风仿佛爱情在蕴酝。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就像嫩绿草使春雨香。”   眼前仍是有水雾的,热烘烘的,就如生活,好像一张大手,就把人给吞噬了。她大着胆子用手扇了扇,眼前出现的就是潘以伦的面孔。   潘以伦伸手抱住了她,距离很近呼吸也很近。   他说:“刚来上海的那一年,爸爸给我过生日。他看见杨老师的爱人去淮海路的红宝石买了鲜奶蛋糕,以为那里的鲜奶蛋糕一定很好吃,也给我买了一块。”   杨筱光愣愣地看着他。   他朝她眨了一下眼睛,几乎是俏皮地说:“我想我没办法摆脱你,也许因为连我的生日都和你是同一天。”   杨筱光“呀”了一声,表情里有种无辜的内疚。   潘以伦揉着她的发。   “小姐姐,你给我一个方向,我朝这个方向努力。”他的额头抵住她,光洁得如他的心。此刻这样明了,失心疯一般。   杨筱光伸出另一只手,搭在他的脖颈上,仰头吻住了他的唇。   他的气息干燥而温暖,她从来都抗拒不了。她贪恋他的貌,还有他的吻,还有他的心。其他的所有,全都抛在脑后。   她无法再拒绝他。   在这个空荡荡的茶馆里,有杨筱光的偶像在唱:“我的热情,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   星点的火,猛然烧了起来,就再也没有办法扑灭。 十九 也许这就叫恋爱   杨筱光在第二天神清气爽地准时到了办公室,迎面碰上刚放好包、准备记考勤的前台。   前台惊呼:“小杨,你今天这么早?”   杨筱光笑眯眯的:“我一向很准时。”   前台表扬她:“你的精神面貌得到了全面的改善。”   杨筱光瞅着何之轩手里提了公文包并拎着一只纸袋正走进来打卡,适时拍了一个小马屁:“领导的榜样功不可没。”   她想,谁叫何之轩板着脸的时候,比冬至的寒冰还要骇人!她也是一号欺软怕硬的,老早便收敛了些小闲散。人不是不能改变,而是看外力能不能让人改变。   何之轩朝她点点头,似乎对她的精神面貌的改善也挺满意。   杨筱光气定神闲地坐下来,哼着支小曲儿整理文件。   “孔雀”的发布会最后还是定在青春秀总决赛前两周以Party形式举办,届时放出潘以伦和另一位夺冠热门选手的知青版和民国版广告片。这个日期是何之轩费了些气力定下来的。老陈分外重视,亲自紧跟这头的项目,连菲利普派下来的给某百货公司办十周年的项目都没心思去管了,一股脑儿全部丢给了杨筱光。   杨筱光倒也不抗拒,这时也觉得挺好,不用在工作上同潘以伦多交流是最好的。昨晚他用那样炽热的眼神望着她,她才明白什么叫做意乱情迷,若是再三不五时地看见他,保不准她在工作上不昏头。   她深呼吸,也许这便叫做恋爱。   早晨潘以伦发短信给她,要她路上注意安全,不要赶着敲考勤卡就横冲直撞。她心里热烘烘的,一颗心,不,也许是两颗心,才这样安定下来。   杨筱光想,她不要想得太复杂,跟着感觉走,未必就是错。   从早晨忙到中午,阳光一直缤纷,生活忽然就变得美好了。   她和一群同事搭伙去白领食堂,路过茶水间时,见清洁阿姨正用微波炉热盒饭。有人多嘴问了一句:“谁带饭了?”   阿姨答:“何总。”   大伙惊讶,阿姨多嘴,笑嘻嘻地说:“又是蹄筋又是焖肉,连水果都齐了,何总家里的人照顾得真好。”   午饭以后,杨筱光抽个空当给方竹打了电话。方竹说正在写稿子,大约下个月可以回单位了。   杨筱光问:“你还回家不回?”   方竹没有及时答她。   杨筱光玩笑道:“你就答应好了,连煮饭婆都给人做了,再别扭下去就不像话了。”   方竹笑着扯开了话题:“你倒是有心思管我了,你自己怎样了?”   杨筱光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我想好了,只要我想好了,一切就都不是问题。”   方竹说:“可不就结了?你难得开个窍,虽然是祖国幼苗,但质量不错,作为老友,我批准你勇于尝试恋爱。”   杨筱光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狠狠咬了一口:“可怜我二十多年都没开窍,一开窍就给我弄一道我自己都会思维混乱的分析说明题,我这辈子也许也就精彩这么一次了!”   “学学当年的林暖暖,勇敢向前冲。女人一生不轰轰烈烈地爱一次,枉为人!”   “我是真的不如你和暖暖勇敢,我是表面功夫好,绣花枕头一包草。”手机响了起来,她拿起来一瞧,对方竹说,“哎,我接个电话啊!先挂了。”   方竹最后骂她:“有异性没人性。”   杨筱光反驳:“可不就像你当初那模样?”她开开心心地加了一句,“竹子,我爱你,因为你免除了我很多加班之苦。”   方竹笑起来:“阿光,我也爱你。”   杨筱光是明显感觉到这两天何之轩的心情非常之好,不在明面上看出来,也能在举手投足间感觉出来。连老陈都同部门里的几个小青年说:“夫妻生活和谐是对工作情绪的一种促进。”   她倒是受教了。   她头一次知道契合的感情,可以对心情有这样大的影响,连精神面貌都会改善。   现在有这样一个人,每天发短信,通电话,一句话,一个呼吸,就带给她所未知的那个情感世界里的快乐甜蜜。   她原本不知道这个感情世界的力量,如今终于了解。   连旁的人也能看出来,前台送快递给她时,就说:“小杨,你最近—漂亮了很多。”   杨筱光抬起脸,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奔三了奔三了,我真惭愧啊!”   他才二十弱冠风华正茂,想想自己真是怪不好意思的。   她发短信给潘以伦:“我最近在看《魔女的条件》。”   潘以伦最近很忙,很久才回短信给她:“你的脑袋里装的到底是什么啊?”   她忽而发了念想,回复他道:“我去你那儿看看你好吗?”   潘以伦回复了一个灿烂的笑脸。   杨筱光在下班后,又是出租又是地铁又是班车,一路颠簸,在天近黑的时候到了影视基地。她临出公司前化了一脸明媚的妆,此时在半黑的夜下,妆是无人看得清了。   影视基地正门前一片嘈杂,围了二十来号人,闪光灯一片,竟然是娱乐记者在蹲点。   杨筱光想,她来得真不是时候。正琢磨要不要发条短信给潘以伦,突然就听到那里有人提到他的名字。   “听说潘以伦没有出道前,和你拍过电视剧和广告?”   有位美丽少女站在人堆的中心,接受相机的膜拜。   “我们很早就认识,大家都是新人,彼此帮助。”   “你会把潘以伦推荐给你现在的导演吗?”   “我的导演也看比赛,是不是有合适的人出现,要看他的需要了。”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少女抿嘴不说,谁都看得出来是个保温壶,于是就有记者追问:“是爱心甜品?”   少女笑靥如花,闪光灯闪成一片。   杨筱光只想冒黑线。   这个女孩儿,在拍摄广告现场曾同潘以伦亲近,与他在广告里演年纪相当样貌相当的情侣。如果她没记错,女孩儿最近正参演一部大红的武侠剧,演女配三,前途很好,可如今却在这里玩探班。   但她确实是个美人,闪光灯下,那身段、气质,无一不体现出上帝的厚爱。杨筱光再看一遍,瞬间就泄气了。   她的眼光触及自己脚上随意的耐克,她的脸上是化了妆,但是是仓促的,不够精致,身上是T恤,腿上是牛仔裤,外面披了件夹克,脑袋顶上照例是马尾。   她感觉自己两拳难敌四手,哪里能够挡住娱乐圈里这样多的花样美女?恍惚之间,所有勇气顿失,她踌躇着是否该离去。   影视基地里有人出来,是几个当红的帅哥,闪光灯又被吸引了去。他们似乎准备到门房的超市买必需品,故作闲游的姿态,同门口的美女和娱记相遇。   几个帅哥都很惊讶,除了一人,其他几个都知道不免沦为陪衬,修炼不到家的,神色就不自然了,但也只是一瞬,看见相机在眼前,又都笑容满面。   暗里波涛,明面如欢。   美女笑得就像春风一样美,她朝潘以伦摆手,说“Hello”。潘以伦皱皱眉,再舒展开来,笑得极帅气,含蓄地接受了。   记者们又跑来一条新闻,相当满足。   杨筱光扭开头就跑,她想她好似看了一场猢狲出排戏。这是浑水,她不要沾。   她一路奔到车站,这是当初潘以伦送她来的车站,第二次她一个人狼狈地跑了来,连原因都要气喘吁吁地去想,真真情何以堪。   车站无车,她落寞地坐在站台的椅子上,把腰弯得像虾米。酸的不止是腿,不止是腰。   杨筱光不住喘气。   有人在她头顶喘气。   “一声不响跑过来,都不打声招呼。”   她出口就是酸的:“不是有人招呼你吗?”   “喂,杨筱光,我是爬墙出来的。”   她不响。   “原来你短跑行,长跑根本不行。”   她仍不响。   失去耐心的人拖她起来,转了几个弯,到了没有人在的地方。她一抬头,看见潘以伦嘴角含笑。   她讥讽他:“互相帮助哦,难得别人红了都晓得拉兄弟你一把。”   “嗯,还记得提携我,我明天要谢谢她。”   杨筱光往潘以伦的脑门上敲了一记“毛栗子”,他不躲,如当初那样任她敲。   黑夜也有黑夜的好,月光很美,夜色很暗,让他可以看不清楚她发得过于彻底的怒气。   “好的,我没报备,是我错了。别人要把我们捆绑推销,可以有联动效应。经纪人要我配合。”他摊手。   杨筱光嘟囔:“也不怕你的粉丝造反。”   潘以伦说:“有的人当了爸爸,都不见得粉丝造反。”   杨筱光反驳:“那是陈奕迅,怎么就不见刘德华结婚呢?你—做得了陈奕迅吗?”   “我既做不了陈奕迅,也当不了刘德华。我没实力,也没二十年如一日的毅力在这个行业拿劳模奖。”   “胖子主持倒把你的口才练出来了。”   潘以伦双手扣紧她的脑勺,叫她:“杨筱光。”   杨筱光被他严厉的口吻一激灵,瞪着他。   他的吻顷刻间就下来了,唇舌缠绵着,他进一步她退一步,直到她靠在墙上,退无可退。   杨筱光感觉很挫败,但是不坏,就是呼吸更困难了,间隙不住喘气,她推开他,说:“如果吻得让我进医院,多丢人?”   潘以伦深深地看着她,颇多无奈:“你总有本事把浪漫的事想得不浪漫。”   他吻她的额、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尖、她的唇,再往下,是锁骨,再下面,就不下去了。他的吻在她的脖颈之间流连。   杨筱光手脚酸软,先是沉醉的,根本抵挡不了他的攻势。她想,真要命,**害死人,她竟然不想他停下来。这样一想,浑身都要烧起来,她感觉羞死人。   好在潘以伦自动自发停了,靠在她身上重重呼吸,还低低地笑:“杨筱光,我挺高兴的。”   杨筱光掐他的腰。   “我们不平等,我比不上别人为你介绍的人。”   杨筱光停住了手。   “我的生活、我的家庭、我妈的病、我将来也许会混乱一阵子的工作,你的家庭是不是能够全盘接受?”   潘以伦抬头,望着她道:“你是不是做好了和我走在马路上,面对狗仔队的镜头面不改色的准备?”   杨筱光抚着他漂亮的面孔,眉骨俊挺,她的手指轻轻划过去,她突然问他:“正太,你还在念夜校吗?”   “明年可以毕业了,我会做好打算。”   “你签了七年。”   是啊!七年。   她明白他的情非得已。   “正太,你都准备好了吗?你走到我面前那天,你是不是真的准备好了?”   他没有回答她,只是又俯身吻住她。这回是绵密的,轻柔的、似乎还有初夏草垛的清香。   杨筱光又喘不过气来了。   末了,他的额抵住她的,喃喃道:“没有,小姐姐,没有。”   这样诚实,杨筱光在心里又叹息又彷徨。   潘以伦说:“我们在一起,牺牲大的那个总是你,我明白的。你又是过惯平稳生活的人。”   杨筱光靠在他身上道:“正太,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几天我在想,大约我是在做梦,做一个很长的梦,醒了以后,原来这只不过是一场风花雪月,我只是假装当了一回小言女主角。”   “我只好勤勤恳恳地向你证明,这不是一个梦。”他结结实实地抱住她,轻轻吻到她的额头上,说,“我要回去上班了,这只是一份工作。请你相信我。”   此刻月下,半转光明,深情相拥,但愿此情不变。   杨筱光想,自己不太搭配这样的浪漫,她复又笑嘻嘻地说:“如果你做陈奕迅也挺好,找一个林金山写词,唱一些《十年》那样的歌挣很多很多钱给老婆花,可惜你这么帅。”   潘以伦只好无奈:“这不关我的事。”   这又关谁的事呢?杨筱光想,恋爱是不关任何人的事。对的时机遇到错误的人,还是错误的时机遇到对的人?这些都没有办法控制。   她想自己的患得患失,真是恐怖,恋爱方始,烦恼丝已然生出许许多。   她问潘以伦:“我是不是很烦?”   潘以伦给了她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说:“一切等比完赛以后再说,我得回去了。”   杨筱光非要他先转身走。   她看着他转身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身满满的都是他的年轻气息。好像人海里的半个圆,突然遇到了另外半个相契合的,就合上了。   她开始眷恋他的背影。   也许这就叫恋爱。   也许恋爱足以令人智昏,杨筱光生平第一次处于晕乎乎的状态中不能自拔,略为影响了工作效率的同时,她对公司隐隐约约的剑拔弩张都毫无知觉。直到何之轩再次召集项目会议,她才发现菲利普没有列席。   老陈俨然以何之轩左膀右臂的身份出现,汇报“孔雀”项目的进度—这周是六进五晋级赛,需要选手的家人拍VCR暖场,其他签约的选手都没有问题,只有潘以伦不甚配合,因为他的母亲重病。   会议结束前,老陈和几位同事正说到这件事:“如果潘以伦的妈妈肯出镜,会对他比较有利。他很不擅长拉票,票数被别的选手咬得很紧。”   杨筱光忍不住反驳:“中国人依旧讲究忠孝节义,孝子形象也适合品牌传达的意思不是?”   老陈整理了讲义,走过来,笑呵呵的模样万年不变:“他进了前三甲,奖金少说也有十来万,这坎子上不能犯傻。”   杨筱光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打开电脑,上银行网站查了一下自己的工资卡,又查了一下信用卡的使用记录,头耷拉下来好一会儿,才又勉强地支起脑袋。   她想她要努力工作,多赚一点钱,于她,或说于他们有好处。但是又忽而感慨,她已经不自觉地开始未雨绸缪了,为了存折上的数字更上一层楼。   这个数字关系到他们的新生活。   下班以后,杨筱光鼓起勇气又去了一次潘母住的医院。她听说潘母换了病房,便假公济私托词让助理打电话给电视台企宣问了出来。   这样迂回曲折,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像贼,太不够光明正大了。   她忐忑地抵达了医院。   潘母的病房换到了极安静的私间,但也没有戒备到不许人探病,杨筱光走到门口就瞧见了老李。   她想想感觉好笑,上回来遇见李春妮,这回又遇见了老李。她、潘家、老李家真可算是有缘分了。   老李正对着门口,看到杨筱光,很惊讶。杨筱光见左右躲不过,只好大大方方地走了进去。   她向潘母介绍自己,不自觉地就扯了借口:“阿姨,您好,我是潘以伦合作单位的同事。”   老李忙不迭地为杨筱光解释:“潘嫂子,杨小姐的单位很好的,上一回帮了我大忙。”   潘母那双漂亮又饱经风霜的眼睛充满了疑惑:“杨小姐是电视台的吗?”   杨筱光忙摇手,说不是。还是老李给解释了:“杨小姐是给电视台拍广告的,小潘也给他们单位拍。”   潘母是半信半疑的,不过还是客气温柔地笑道:“真不敢当,要劳烦孩子的同事来看我。”   她且先热诚地抚慰潘母,说了几句客气话,又送了水果和补品,只说是代表公司的。潘母没有推让,也没有丝毫起疑的模样,又是“费心”又是“感谢”,说得杨筱光万分惭愧。   三人聊了一阵儿,杨筱光把潘以伦最近的比赛情况简略地说了说,潘母听说儿子的表现一切都好,脸上露出真心的笑来,她说:“以伦有压力,工作上面不尽心的,你们只管说他。”   杨筱光忙摆手:“他很努力的。”   潘母又说:“有什么需要我们家长配合的,你们直说,这孩子性子拧,会让领导操心。”   杨筱光悚然一惊,一忖,方觉潘母这话带了些机巧。   潘母微笑,仿佛是不思其他的,她说:“这孩子运气好,出门遇到贵人。你们肯为我垫付医药费,还派代表探我的病,我们是很感激的。感谢电视台和领导给他这个机会,他应该用心工作。”   杨筱光想,梅丽他们公司做人还真算不赖,可以对潘以伦通融到这个份儿上。   她为潘母掖了掖被子,垫了垫枕头。她最近照顾杨爸颇照顾出一些心得来,这会儿全用到了潘母身上,也很见成效。毕竟潘以伦是男孩子,老李又是邻居,有些地方确实想不周全。   只是闲聊的这两三刻,潘母看她的眼神愈加温柔,好似有无限的感激似的。一直到护士查房,提醒探视时间要到了,潘母才催促她和老李快走。   临走前,老李和潘母短暂交换了一下眼神,杨筱光注意到了,但也只当没看到,还是微笑着道别,很有礼貌。   出了病房,老李才说:“杨小姐,如果你们要拍什么片子说什么好话,找我也可以。”   杨筱光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老李接着说:“我还有个儿子,现在仍关在里头,要不是小潘,我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会死在里头的。”   然后,老李对杨筱光讲了一段很简短的往事。   十六岁的潘以伦,因为故意伤人,被判进了少教所管制。他在少教所里遇到被他打伤过的小偷,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唇边青涩的汗毛还未褪去,说话都带着童声,却因为年少的冲动受到了惩罚。   潘以伦在少教所里比任何人都沉默,他认真地劳动或者学习。他的母亲并不来探视他,只是每个季度都会托人捎带一些吃穿用度,但并不丰富,而且简单得过分寒酸。   少年知道他的母亲要为另一个被打伤的同伴支付赔偿的医药费。他非常害怕,怕潘以伦再次为父报仇,他说一切不是他的错,他只是第一回跟着大哥放风,他说真正动刀子的大哥跑了,去了甘肃或者内蒙古,总之没有了踪影。潘以伦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少教所里的潘以伦并不与人多来往。   但是,少教所里有小大哥说潘以伦是条汉子,说这话的时候是带着一些钦佩口吻的。他们或多或少认为潘以伦这样为父报仇、身手又不错的少年很帅、很上道。   潘以伦的学习好,数学学得尤其棒,在少教所的最后一年甚至开始看高等数学了。这点也让其他不良少年很是佩服。   后来少年才知道,他们买潘以伦的账。他的身手好,不比年长他们的带头小大哥差劲。   少年看到过潘以伦和其他少年掰手腕,潘以伦聪明,知道用巧劲儿,胜的次数挺多。   潘以伦和他们的关系愈加融洽,他就会愈加担心。他平时就是一个懒惰又胆小的人,涎着脸讨好潘以伦,还把父母送来的吃的用的与他分享,可他全不要。   某一日,他看见一个少年的家人送了一台新型的Game Boy。教官允许他们每个礼拜玩一天。   这机器很精美,游戏也很刺激,但是轮不到他来玩的,他心痒难熬,小偷的瘾又犯了,偷了这个机器藏到了五楼窗户铁栅栏上头。因为偷偷摸摸,难免心慌意乱,不巧有人跑进来,他的脚下一滑,整个人就吊在了铁栅栏上。这样五楼高的地方,摔下去也会被人当做是越狱未遂。   闻声赶来的是先行上课的少年们,他们个个幸灾乐祸,说他贼性不改,活该摔死。有个小老大对潘以伦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全部报销。”   他们都哄堂大笑,但是潘以伦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吓得闭上眼睛,只是感觉到一只手把他拉出了这个危险的地方。那只手上有条深深的疤痕,那是当初和他们缠斗的时候,被他们划伤的。   这只是三两分钟内发生的事情,教官和老师很快赶来,他被关禁闭之前问潘以伦:“你为什么要救我?”   潘以伦仰头看着窗外的蓝天白云,鸽子在云间自由地翱翔,他专心望着,没有答理他。   老李从儿子口中知道了少教所里的事情,他深深自责和内疚,无法释怀。在潘以伦被提前释放的那天,他领着妻子去了潘家,扑通一下跪在了潘家母子面前。   潘以伦烧了水,家里没有茶叶,他就倒了两杯白开水,端到老李夫妻面前,他:“叔叔,你们喝茶。”   潘母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说:“你们让我怎么能怪你们呢?孩子一时糊涂,也是有的。”   老李说着,用手指在眼角印了印泪,对杨筱光说:“小潘说,在里面也吃过咱们送去的点心,就这样没骂咱夫妻也没打咱,更没要咱赔钱。倒是他们为了赔另一个人的医药费,潘嫂子累出这一身病。”   杨筱光走着走着,不由得就停在了走廊边上。她气闷,胸口起伏得凶,有一种情绪在缓缓酝酿和激荡。   “小潘这孩子不容易,本来夜大念得好好的,考什么专升本都能做大学生的,可**妈这一病,念书的事情也暂缓了,去四处打工赚钱。就这样我上回腿摔了,他都能帮衬帮衬我媳妇。我家的房子还是他们介绍租的,这么好的人,小潘不出头简直没有天理。”   杨筱光抬头,这端看到远处,夕阳染红了半边的天,美妙又苍茫,阳光一寸寸收到了云里去,她心里慢慢地亮起来。   老李说:“杨小姐,你看我把这段说给电视台好不好?潘家嫂子没意见的。”   杨筱光摇摇头:“不好。”她严厉地说,“你们不可以让别人知道他进过少教所。”   老李难得见她这样义正词严的样子,倒一下被唬住了,说:“前两天有电视台的人看过潘嫂子,说是要咱们也拍个片子支持小潘。小潘知道以后不愿意,和**说了很久。我想潘家嫂子身子不好,我可以代劳出力。”   原来也是淳朴老实的心思。杨筱光微笑,想起刚才潘母的神色,她问:“阿姨是不是没有意见的?”   老李只是叹:“小潘固执起来很吓人。”   她想,她是知道的,于是点点头,与老李在住院大楼门口道别。   老李一瘸一拐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杨筱光看着欷歔了很久,才掏出手机,发了一条短信给潘以伦。   她说:“你是风华正茂一枚花样美少年,我真的很有压力。”   潘以伦的电话两分钟后就打了过来,他说:“杨筱光你又怎么了?”   杨筱光“嘿嘿”干笑两声,扯开话题:“礼拜六你唱歌可别走音了啊!上周表现不好,你怎么就没一次唱得比海选的时候好了呢?发挥太不稳定了。二号太**了,一上台就对着男人抛媚眼,尤其是对你,现在多少耽美狼看到俩男的合拍就拼命YY,你和个女的传绯闻也就算了,千万别和男的传。对了,他还跟你同屋,你得当心。”   潘以伦啼笑皆非,呼道:“杨筱光—”还是没能截住她的话痨。   杨筱光就是很想同他说俏皮话。   “你的粉丝又在网上发疯了,说要为你去南京路拉票。你知道你有多少个粉丝群了吗?连江浙沪分舵、京津分舵、两广分舵、港澳台分舵都有了,那群小妞儿整天在群里乱叫‘我家小孩’身材怎么怎么样,面孔怎么怎么样,恨不能扒光你的衣服把你从里到外全部看清楚才满意。”   潘以伦忍不住笑:“你在QQ群里叫什么?”   “什么叫什么?”杨筱光这才发觉说漏嘴了。   潘以伦说:“小姐姐,你能不能少八卦一点?”   杨筱光偏要说:“不八卦不成活。”   潘以伦只是说:“别混在九零后堆里,他们都是孩子。”   杨筱光叹息:“我老了。”   “你又来了。”   杨筱光最后说:“我今天……去看了你的妈妈。”   潘以伦没插嘴,也许是感到意外,只是听她接着说。   “你妈妈,是很好的妈妈。”她想,她可真不会说话。   潘以伦说:“杨筱光,谢谢你。”   “正太,你别老谢我,仿佛你真欠我什么似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太。”   杨筱光的眼里,不知怎的竟然酝酿了点滴的泪,泪是带点儿刺痛的。就在这一刻,她心中某处原本似乎最坚实的东西轰然倒塌,她曾经向往过的某种感觉到达了这个位置。   她像老李一样,用手印去点滴的泪,嘴角是上扬的,她说:“等你比赛好了,再吃三明治啊!”   潘以伦也许正笑着,他说:“说得这么不离不弃,我就当你是这个意思啊?”   “哎,别用这么缠绵的词,我不想被你的粉丝大卸八块。”   潘以伦无可奈何:“你还真能扯,败给你了。”   杨筱光用正经的口气感触地说:“原来我以为谈恋爱是演偶像剧,结果怎么搞得像动画片?”   潘以伦“嗯”了一声,说:“你是真够卡通的。”   杨筱光好笑地想,把他们俩比做卡通片,那也是樱桃小丸子和青蛙王子,多怪异的组合!她想想就笑得前俯后仰。   潘以伦在那头说:“你的发散性思维又发散到哪里去了?”   杨筱光只是觉得恋爱的感觉太美好了,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起来。   曾经她以为她会按部就班地完成她的人生,未必圆满,但很安全。如今她很赞同方竹的态度,一个人一生不热烈爱一次,是很亏本的。   她也笑了个热烈,完了清了清喉咙,说:“以伦,我的积蓄貌似还成,公司里虽然风起云涌,但是我跟的老大似乎有升职的可能,他一旦升职了,我也就有升职的可能了,所以……”   她没有说完,他那里仿佛已经洞悉了她的心,截断她的话头就说:“如果有一天我坚持不下去了,我会向你报告。”她轻轻叫他:“以伦。”随即扬扬嘴角,笑着轻快地说,“你知道我的,我一向能让自己过舒服的日子,别顾忌我。”   潘以伦说:“嗯,我知道。”   杨筱光捧着手机,就如捧着自己一颗热乎乎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迎风坦诚过。   她愉悦地把提包甩到身后,准备回家再好好奋战工作,就听见身后有人叫住了她:“阿光,你怎么在这儿?” 二十 为你用尽我心机   杨筱光回头,看见是方竹,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这让杨筱光不禁惊呼:“莫北,你的脸怎么了?”   莫北的左脸颊贴了纱布,眼镜是不好戴了,头发也有点儿乱,但胜在精神状态良好,竟然还是倜傥的派头,真难得。看见她就笑了:“人倒霉的时候处处被人撞见。”   方竹一副惋惜的样子:“律师在法庭上也得完整无缺啊!脸上多条疤,多可惜。”   杨筱光问:“怎么回事?”   原来莫北最近为一间家电公司做顾问,对方相中一块地皮要建厂房,那边尚留一间小学未拆迁,校长聚众闹事,这边派出所律师团出去了两三个,做出的是要镇压的态度。   莫北笑称:“坏事做多了会倒霉。”   倒霉就倒到了他头上,那里四处都是拆迁危房,小朋友在危机四伏的操场上踢球打球,他当即就把校长训了一顿。可一个小朋友脚下一快,把球踢到了门房屋檐上,莫北反应不够快,上面的零碎砖瓦砸了下来。   杨筱光听了差点儿笑得抽筋,骂一声:“多行不义必自毙。”   莫北回骂她没同情心。   方竹补充:“孩子的家长要赔钱给他。”   杨筱光立刻说:“你怎么可以要?”   莫北说:“当然没要。”   这头说好,他的目光飘向不远处,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杨筱光看过去,一个年轻的母亲,手里拉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儿。   杨筱光用手比了比小男孩儿的高度,直纳闷:“乖乖,这小孩儿有多大的力啊?”   “少儿足球队种子选手。”莫北讲。   方竹和杨筱光都笑起来。   莫北对方竹说:“行了,你陪你爸去。”   杨筱光惊喜地叫起来:“竹子,你和你爸和好了?”   方竹很释然地笑了笑,杨筱光为她高兴。   方竹说:“我爸晚饭还没吃,正巧碰到莫北来看病我就陪了一阵儿,现在看这个病号也没什么大碍,我就先撤了。”   莫北说:“好了,别说得我跟一儿科病号似的。”   方竹瞅瞅杨筱光,又瞅瞅莫北。   莫北又说:“你别这样,我总归会送她回去的。”   这下杨筱光倒尴尬了,忙说:“哪能好意思啊?病号大人。”   莫北哧地一笑:“还同我客气。让我一病号独自开车回家,太没人道主义精神了吧?”   方竹听了只是笑,也不好说什么。   杨筱光也只好跟在他**后头走了,边走边风趣地道:“哪有哪有,小妹我一向有国际人道主义精神。”   他们同方竹道了别,杨筱光一路跟着莫北走到医院的停车场拿车,一路无话,杨筱光也想不出要说什么。   上了车,莫北没有及时发动车,他研判地看看她,她也研判地看看他。   莫北说:“你爸可不是住这里。”   杨筱光“啊”了一声,脸兀地红了。   莫北靠到椅背上,问:“去医院?”   杨筱光“嗯”一声,心想还是沉默比较安全。   莫北半笑半正经,说:“我就这么被三振出局了。”   杨筱光见躲不过了,干脆叹气,直白:“你根本就没有上场好不好?而且哪有什么比赛啊!”   “这样倒算我活该了,没认真对待比赛。”   杨筱光看看他,她想是不是可以多说一点,最后决定多说一点:“莫北你是个好男人,一定能找到好姑娘。”   莫北撇嘴哈哈笑起来:“我的老天,曾经被你拒绝的我亲耳听到这样的话,约等于一个无比巨大的打击。”   杨筱光正色道:“莫北你不要漏油,话说我有拒绝过你吗?”   “国际原油价格都跌了,我也只好漏油了。”   杨筱光摇摇手指头:“中国石油价格死也不跌,储备起来,还能升值。”   这话说得让莫北笑得开不了车,直说:“你这个活宝,我绝对遗憾我的动作慢了一拍。”他发动了车子,又说,“算了,请我吃饭吧!”   杨筱光答允得很爽快:“行啊,给你预算人均五百以上,随便你选哪家店。是我麻烦你了,我要谢谢你,就让你狠狠宰我一顿好了。”   莫北本来想弹她脑门,手微微一动,毕竟没有伸出去,他说:“得了得了,你随便找一间吃点心的好地方,小一点的,我现在这模样,去人多的公共场所会吓坏小朋友。”   杨筱光弹弹手指:“莫北你总是这么体贴过人,帮我省钱。”   莫北在那头爽然一笑:“怎么听怎么像广告词。”   他才讲完,手边的手机就响起来,他听了一会儿,面色就凝重起来:“方竹在医院里看见弄伤她的人了。”   杨筱光一惊,忙说:“你叫她别傻,别去跟踪嫌疑犯,赶快报警。”   莫北将杨筱光的话传了,并说:“你等等我,我们陪你去公安局。”   方竹在那头说“好”,莫北便把车掉了个头。   杨筱光赞他:“莫北你对朋友没说的。”   莫北回赞她:“彼此彼此。”   两人回到医院,方竹已回到父亲的病房里,服侍父亲用完晚饭。莫北发了一条短信招她出来。   杨筱光见方竹出来时面色如常,晓得她是不欲让父亲担心,赞道:“竹子到底是竹子。”   方竹先说:“莫北,这事情先别惊动我爸。”   莫北说:“我知道。”   杨筱光问:“你真的看清楚了?”   “我见过他两次。”方竹努力在回忆,“应该有三次。”她问杨筱光,“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古北的夜总会巧遇的那件事情?当时我是去做援助交际少女的暗访,在那间夜总会遇到一个酒保,他愿意当我的暗线,我当时还塞了钱给他,他给了我几个**少女的联系方式。”   杨筱光没太多印象,只记得在那儿遇见了潘以伦。此刻被方竹一提,她回想了一下,点头:“是看见有这么个人。”但她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方竹说:“那天晚上我被伤了,那人是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虽然灯光很暗,但是我认得那帽子。今天和那个人一照面,我就认出来了,他没戴口罩但是戴着帽子。”   莫北拍拍她俩:“我们先去公安局。”   到了派出所,莫北和方竹一起找到负责这案子的警察,对方没有怠慢,竟把副局找了出来。来人一见方竹就问:“方师长最近身体怎么样了?”见了莫北又笑,“小莫,多久没见你了?神猴儿似的,见首不见尾。”   莫北与他握手,笑道:“这不就来了。最近跑检察院呢,有一阵子没关注打架斗殴事件了,下回一定注意。”   副局笑说一句“瞎扯”。   原来这里的副局和方父是旧识,也是受了方父的托,万分关照这个案子。副局领着方竹去录了口供,并做了一个拼图辨认。杨筱光第一次看到罪犯肖像拼图,觉着有趣,待那肖像渐渐清晰,她也惊呼出来。   莫北问:“怎么了?”   杨筱光指着图片:“我也见过他,就在那家医院里。”   警方亦是有些线索的。负责这案子的干警和副局都皱了眉头,副局严肃地告诉他们,这个嫌疑犯有案底,缉毒大队的人也在盯着他。   方竹蹙紧眉头,说:“我想我可能明白为什么他会找上我,应该和我报道的**少女的新闻有关,当初有线人介绍我找他拿线索,我以为他收了钱应该会办好事的。”   干警也查过相关资料,说:“因为你的这篇报道,扫黄大队关注的几个嫌疑人物都隐蔽起来了,这些人又通常和贩毒组织有瓜葛,十分复杂。但是被我们盯上以后,很久没有出来犯案了。如果确系他们指使,动机应该是对你的打击报复。”   杨筱光问:“可他为什么好几次都在医院出现?”   莫北开玩笑道:“也许是去看病。”而后又对方竹正经地说,“他也许没有注意到你,不然不会不知道回避或者再报复你一次。”   杨筱光马上说:“竹子,你最近还是待在家里比较好,等警察抓了贼再说。”   方竹说:“下个礼拜我要陪爸爸去北方。”   副局走过来,对方竹说:“我们会密切注意这个人,你自己当心,别让你爸担心。”   走出公安局时,莫北见方竹还蹙着眉,就说:“你放心吧!我和他们都说好了,消息不会捅到你爸那儿,一切等你爸病好了再说。”   方竹虎一虎脸:“就知道会被你说。他们不会听我的,我也没办法,你想说我就说吧!”   莫北却说:“你现在挺好,我干什么说你?”   杨筱光举一反一:“要不要告诉领导?”   方竹要敲她的脑门,杨筱光翻手看了一下表:“领导这时候还在加班,最近大Boss经常离奇失踪,公司的大大小小事情全赖领导。”   莫北笑:“你爸现在挺待见他的。”   杨筱光啧啧叹道:“有房有车,年薪百万,高学历,高素质,高个子,谁的爸爸都会待见。”   莫北听了瞧着她笑,笑到她不好意思,她想起要请莫北的饭局,就说:“来来来,今晚我请兄弟姐妹们去吃一顿。”   莫北不拒绝,方竹也笑起来,暂把阴霾扫落。但是方竹说:“要八点半了,他下班后会去医院陪爸爸,我得回去。”   杨筱光说:“她要抛弃我们。”   莫北道:“走,哥哥带你去西区混。”   “西区夜生活好丰富。”杨筱光做惊呼状。   “王老五应该丰富夜生活。”   杨筱光反而放心了,莫北的生活这样精彩,一定会忘记在她这里的不愉快。方竹轻轻拍拍她的手,好友也知道她的心。   大家都笑得愉悦。   杨筱光带着莫北在市中心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带他进了新近红起来的价廉物美的平价四川菜馆,这里还有价廉物美的小笼包,而且出奇的好吃。   这才是杨筱光爱极的口味,又激烈又简朴。   两人都大汗淋漓又痛快。吃完以后,杨筱光只想学小狗吐舌头,一抬头,发现莫北也红了唇,原来都是不经辣的。   杨筱光就笑:“原来大伙儿都逞英豪。”   回家时,莫北去车库拿车,她就等在饭店外面。面前的“东方书报亭”还开着,杨筱光买了一份时尚八卦周刊。里头给选秀比赛做了专栏,头一条新闻就是关于潘以伦和新红小花旦携手共济的情侣档照片。   她眯着眼睛在路灯下一字一句看着,直到有车喇叭响起来催她。   上了车,她看看莫北,这么风度翩翩的男子,又有身价,还坐在名车里。她再瞅瞅报纸,上面的美少年,笑容如春风化解了正月的冰冻。   她把报纸收起来,歪歪嘴,说:“Twins拿影后,刘青云失影帝,这个娱乐圈还有什么不可能?”   莫北微笑,这里灯光不大亮,但是掩盖不住帅哥的风华。   杨筱光继续说:“我就说这时代绝对是**害人,人乖嘴甜模样俏,让女人都变花痴了。”   “你不如说女权解放之其一就是**时代的到来。”莫北把车子开上了大马路。   “现在红的都是花样Boys,少有实力派出现,我要说,不好不好。”   “你杞人忧天,多管闲事,少看八卦,有益身心。”   杨筱光用一种感激涕零的表情说:“感谢党组织的关怀。”   莫北哂笑:“客气客气。”   杨筱光突然严肃地问他:“莫北,我看过一本言情小说,有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如果那个人不出现,人生就是一场将就。莫北,你怎么就愿意让你的人生变成一场将就?   莫北熟练驾驶着,似乎是心无旁骛的,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出来混的,早晚是要还的。过日子的,早晚是要将就的。”   杨筱光被他说怔了,呆了半刻,才说:“莫北,做人不好过早下结论哦,人生往往会给你一个大转弯!”   莫北说:“你倒不是个愿意将就的人,所以咱们的气场差了口气才能黏合。”   杨筱光叹息,拍拍莫北的肩:“既然不是我,当然还有后来人!”   莫北哈哈大笑:“承你吉言,我万分期待这个后来人。”   杨筱光决定要保持住仪态和礼貌,她依旧用严肃的表情说:“莫北你是好人。”   莫北把车开到杨爸住的医院门口:“好人把你送到医院了。”   杨筱光蹦跳着下车,甩甩头发,向莫北道别:“好人,拜拜!”   莫北从来都是个好对象,可惜他们的气场确实差口气才能黏合。   将就,多可怕的一个词?   杨筱光一路飞快地跑去病房,暂将其忘却。   开门的是杨妈,劈头就问:“小莫送你来的?”   杨爸戴着老花眼镜半坐着看晚报,耸着眼睛探询地看她。   杨筱光想,如果她此刻把自己最近的蜜运全盘托出,似乎不妥,而且她还不敢,于是吞吞口水,也不提莫北,盘着腿就往沙发上坐了。   这间病房的好处在于沙发对面还有电视机,杨妈没闲着,正在看娱乐新闻。此刻真巧,出现了潘以伦,他在街头为自己拉票,唱那首自己作词的歌曲。   他们之间其实是有着些重叠的记忆的,不然不会黏合到一起。   杨筱光炯炯有神地看着电视。   但是杨妈转了频道,倒是杨爸反应过来:“看看吧,这孩子性格挺好,希望他走正路。”   杨筱光感激地望着父亲,问他:“老爸,你觉得他怎么样?”   “挺有毅力,也诚实。虽然走过弯路,如果他真的能改正,还是不错的。”   杨筱光说:“我也觉得是这样的。”   杨妈凑合着发表观点:“看看这个孩子,感觉做事情蛮爽气的。你看两次节目里让他演什么就演什么,老努力的,演不好也一点儿借口都不找,做得不好就是不好。”   “原来老妈也一直偷偷看节目。”   杨妈瞪她一眼:“不过这种人就电视上看看好了。”   这句杨筱光装做没听见。她的手机振了,翻看消息,是潘以伦的。   他问她:“吃饭了吗?”   她答:“吃得非常撑。”   也许谈恋爱就是这样,发着傻里傻气的废话,也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杨筱光想想,不但意足,还很开心。她推着杨妈回家休息,自己去病房的盥洗室洗漱,一边还能含糊不清地唱歌:“春天花会开,鸟儿自由自在—”   穿好睡衣跑出来时,杨爸不紧不慢地说了一句话:“嗯,瘦田无人耕,耕开有人争了是不是?”   杨筱光悚然一惊,随即笑嘻嘻地油腔滑调地说:“我肥了吗我肥了吗,老爸?”   杨爸冲她摇摇头,看着她蒙头在沙发上睡下了。   杨筱光是幸福地入睡,幸福地醒来的。虽然这一夜为了照看杨爸,她睡得不算太实,可清晨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哪个角度都容光焕发。   这天上班穿得很轻巧,一身的牛仔,背一个双肩包。进电梯时,有俩同在商务楼里办公的熟识老外对她多看了两眼,说她“like a student”,说得她眉眼上头荡漾着春风。   大龄未婚女青年也是有谈一次青春恋爱的资格的,可以享受爱情赋予的好心情和好样貌。连老陈看到她都眼珠子快弹出来,惊叹:“小杨,难得见你如此活色生香。”   杨筱光兴高采烈地回他一句:“老陈,难得见你如此文质彬彬。”   她难得有了这样的恋爱体会。   若说她曾经是书本学生,相信书上所说:你遇见的那个令你膝盖发软的人,就是你命中注定的。经过实践以后,她才能体味,膝盖发软说未免罗曼蒂克,但恋爱本身是可以令人小小疯狂的,不能时时相见更使人相思成狂。   她每日与潘以伦积极地短信联络,吃什么、做什么说得巨细靡遗。恋人之间的话题,从大到小,永远都是事无巨细的。   这使得她的心思在公司八卦上稍稍移开了,吃午饭时,听到同事们私下嘀咕。   “据说何总的房子装修好了是准备结婚用的。”   “我怎么听说他已经结过婚了?”   “那么这次就是二婚了。”   “好男人基本都会二婚。”   同事们被最后这个逗趣的总结激得哄堂大笑起来。   杨筱光也跟着笑笑。她想,真好,然而这不关她的事情了。最近她只想着一个人,尽情享受甜蜜期,女人果然是恋爱大过天,其他一概懒得多问。   爱情真是使人自私。她看着他的粉丝把他的照片贴得满论坛都是,就会想,这个帅哥是我的,然后发出老巫婆才有的阴暗自得的笑。   潘以伦发来消息说:“我同意他们来找我妈妈拍VCR了。”   杨筱光回复:“弟弟乖。”她想他看到后肯定会脸红的,又想自己也够肉麻的。   下班以后,她除了照料大病初愈的父亲,就是隔一段时间去探望潘母一次。   她用的借口比较巧妙,说是沟通拍摄事务。为这个还和电视台的项目员知会了一声,免得穿帮。对方感觉奇怪,但是她用的又是公事上的托词,对方也没有多说什么。   但潘母到底细致,见她几次三番来医院探视,不免心生疑惑,有时暗暗观察她,但绝对不会发问。   这是一个活得小心翼翼的敏感女子,又这样倔强。潘以伦很像她。   杨筱光的长处是人乖嘴甜,很能安慰人。不管怎样,两三次接触下来,潘母已经对她熟稔,总能同她聊得很投契。   她和潘以伦的事情,现在还不好说。潘以伦说:“等比赛结束,我会跟我妈妈说说我们的事。”   这样一来,尘埃就要落定。她听他的,不是不甜蜜的。   潘母对拍VCR的事情也着实关心,问:“拍好的片子什么时候放?”   杨筱光答:“下个礼拜五进三那场。”   “以伦现在很有名吧?我也能看看电视的,喜欢他的人很多。”   杨筱光安慰道:“阿姨,潘以伦过一阵子还会有机会来看您的。”   潘母点点头:“他进这个圈子不能算是好事情,做人做事都要清白、都要谨慎,钱倒是在其次的。”   让她怎么说?她很想说,这一家人可真算得上高风亮节了。她心中只有感慨佩服,还是说道:“万事尽全力,做到无愧于心,已经算是成功了。”   潘母温柔地微笑着。   “潘以伦很用心地在做事,您只需要安心养病。”   潘母是苦笑的:“我可以减少他的负担就好了。”   “您别这样想,他很孝顺,再大的负担都可以解决的。”   潘母冥想了一阵儿,杨筱光觉得她在思念儿子,不由眼眶微热。   潘母说:“能多见见面总是好的,如果不能见,也没办法。他是为了挣钱,也得遵守人家的规定。现在能这样已经很好了。”   护士进来为潘母测量体温,杨筱光就帮忙去倒了茶过来,拿了杯子出来的手又去拔瓶塞,再拿热水瓶倒水,手忙脚乱,不大顺遂。潘母正好侧头看到她这样,对她轻声说:“这孩子,在家里一定不常做家务。”   杨筱光下意识地就面红耳赤了,说了一声“不好意思”。心底是慌了的,她希望潘母能多喜欢自己一些。   潘母后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同她又拉了一阵儿家常,等到李妻来陪夜了,杨筱光才道的别。老李夫妻为人真是没有说的,对潘母的照顾做到十足十。   患难之交才珍贵啊。   杨筱光怅怅地离开病房,天气逐渐热起来,外面的太阳下山下得晚,夕阳也刺眼,她在夕阳底下微微心酸。   大太阳底下的确并非人人都幸福。潘以伦时而阳光时而忧郁,当然不至于毫无原因,他有他至大的人生难题—古人是**葬母,潘以伦这样算不算**救母?   杨筱光想起他的眉、他的眼,他是做得这样不乐意,但是依旧在坚持。   她低下头,太阳这么热,问题这么多,不仅仅是因为年龄,她还悄悄多了一份心痛,是那种平生第一次的不可抑制。她想到这一刻时,差点儿冲动地要发短信,对潘以伦说“如果你不愿意就不要做了”,但到底克制住了。人有时候不得不向现实妥协。   她既然已经做了选择,就要同他携手并肩,再大的难题也要克服掉,共同奋斗。她想了想,握握拳头,决心要好好工作。   “孔雀”的发布会就是眼前最大的事情了,杨筱光为此早就忙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从这个会议室窜到那个训练室,再在公司里见到潘以伦时,最亲密的动作也不过是互相不露声色地捏一捏对方的手,给对方一个鼓励。   他们若想再找个隐蔽的空间讲讲话,还没有行动,杨筱光的同事就在喊:“小杨,开会。”   杨筱光只得又下楼再进会议室。   老陈对发布会的现场布置进行了最后的跟踪安排,每个环节的负责人都汇报工作进程,杨筱光把每一段广告视频的发布时间都安排得恰到好处,最后压轴的广告片还是选定民国篇和知青篇一起上。   老陈说:“周五小潘在‘五进三’里顺利晋级问题不大,但是要问鼎的话,就要看最后这段时间他和另一个的短信比拼了。观众意向也是电视台考虑的范畴,我们就做好两重准备吧,反正两位人气王都是压轴的,这样外头也不至于传言有内幕。小潘拿了前三甲,之后再代言‘孔雀’也合情合理。”   梅丽发言:“VCR拍好了,不要太感人,他拿冠军也不是没可能。”而后觑杨筱光一眼。   杨筱光把头低了下来。   不过梅丽接下来一句话却把口气一转:“他这种家庭出身,倒是能打个同情分帮一个忙的,不过呢,总归是负担,以后曝光公众的生活方式也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   杨筱光默默翻了个白眼,十分不爽。   散会后,何之轩最末才走,杨筱光偏跟在他后头。何之轩说:“最近的工作不错,效率也很高。”   杨筱光对着领导谄媚地笑:“关键时刻,我每个环节都绝不怠工。”   “如果以后生活中有些事情不太顺利,希望你能调节好。”   “领导,您在隔靴搔痒?”   何之轩笑笑:“关怀下属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回去好好看比赛,我们要在这次比赛后完成工作。”   “一定会Perfect。”杨筱光用力点头,让自己坚信。   她飞短信告诉潘以伦:“我相信你会赢。”   潘以伦用短信告诉她:“当然。” 二十一 我不想你不快乐   杨筱光在五进三比赛的那个星期五起了个大早,精神整顿得很好。她买了早点,生煎、油条、大饼一应俱全,还烧好了稀饭,让杨妈好一阵惊讶。   她还用了亮红色口红,把嘴唇擦得艳光四射。   杨妈瞅了她半天,问:“你咋了?”   杨筱光撅着嘴唇吃油条:“今天是快乐星期五,我很哈皮。”   杨妈是不明白的。   她到了公司,许久不出现的菲利普竟然拿着面包、蛋糕到处派发,见她就叫:“来喝咖啡同三明治。”   杨筱光难得见菲利普这么亲和的样子,不由幽默了一记:“老总,三明治不是喝的。”   菲利普笑得和蔼可亲,把一块三明治递给她,杨筱光笑着致谢。她环顾四周,人人都有份,何之轩亦不例外。   她回到格子间,隔壁的老陈正喝着绿茶。她问老陈:“这是唱哪出?”   老陈眯着眼睛哼了两声不着调的调子:“游园惊梦哉,天知道。”   杨筱光还是不明白,不过不多管了,她把三明治吃掉,有火腿有蛋,但口感就是没有正太做的好吃。她想,她得建议正太以后开一间86度C,生意一定好过85度C。   菲利普还对大家说:“下午茶的清单开给我秘书,我来付账。”   有人叫:“老总我爱你。”   这位素来严肃的香港佬儿竟也笑得合不拢嘴。   吃午饭时,杨筱光才探听出,原来菲利普把苏州的几个大项目谈了个七七八八,销售额大约可以超千万。   “小何搭了搭桥。”有人说。   杨筱光扒着饭,她的心思不在这上面。   这天手机一直很安静,潘以伦是没有空给她发消息的,反倒是她翻来覆去地看手机。   有同事注意到了,不禁问她:“小杨你是不是要换手机了?”   最近iPhone这么流行,可她哪里舍得买?不过价廉物美的HTC可以两千多拿下的话,倒是可以考虑一下。可又想,自己的手机没病没灾的,就此抛弃它,太不人道。   她对同事说:“不换不换,用着挺好。”   讲完继续埋头苦干,直到办公室内各位同事均下班归家,唯有她一人还窝在办公桌前做表格。   她是存心不打算回家的,回家不能好好看比赛,杨妈会话多,杨爸会揣测。她在单位里打开网络电视,至少可以安安稳稳地看下来。   但是先前她一直在埋头做流程表,核对时间节点,并没有太多关注比赛。她知道正太会尽力。一直到最后的短信拉票热身环节前,她才忙完手头的事情,捧了杯茶水可以认真看一看了。   主持人正好在说:“紧张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杨筱光也跟着开始紧张了。   台上优胜劣汰下的五个男孩儿都气喘吁吁,不知道前面表演了什么节目。她都能看见潘以伦额头上的汗水,他甩甩头,竟然一脸稚气。   杨筱光神色一黯,他果真年轻,生命的花才开始,谁知道将来绽放以后,会向往怎样的阳光?   她紧紧盯着他,因为他也许从此要走上一条发光发亮的阳关大道了。   最后的VCR是五个选手最后的王牌,潘以伦的VCR放在了第三个播。这个秩序不大好,不上不下,如果拍得不好,大约只能做过场。尤其是所有选手都面貌精致,实力半斤八两,个个粉丝群体都很雄厚,目前口碑良好,胜负分起来不算明朗,就看这最后的压轴戏了。   VCR开始了。   第一段是候选人一和小学老师的聚会,因为老师当年的一句鼓励—“你会成为明星”,候选人一发奋图强,有了今朝。老师的双鬓已斑白,面对如今的学生,非常惊讶于自己当初无意的鼓励竟会被牢记至今。   师恩永浩荡,画面很温馨。   第二段是候选人二陪着车站卖报的老人一起兜售报纸。老人佝偻了背,被生活所迫,每日清晨都要在车站来回叫卖。候选人二和他的粉丝团打了爱心的标记,在一个小时里将老人的报纸全数售完。   关怀弱势群体,是你我永远都感动的主题。   第三段轮到潘以伦的了。   他站在舞台的一侧,微微侧了头,脸上带着职业性的笑容,矜持而礼貌,仍然是阳光的。杨筱光知道,其实他的表情很空洞,他在完成他的任务。   VCR出来了,背景音乐是《血染的风采》。   杨筱光想,做得夸张了,煽情了,正太,会生气的。   潘以伦微微蹙了眉,果真心里面是过不去的。   VCR里是一段实地采访,有公安,有纠察,还有街道主任,他们轮流述说着当年普通市民的英雄事迹。   这是一段尘封的往事,就在街道上发生,被岁月掩盖,只留下一面锦旗。如今被再次揭开,又是用一面锦旗来证明。公安向镜头展示了那面锦旗,像是在展示一面血旗。   然后是潘母,她很憔悴,素颜出镜。她说:“以伦有这样一个爸爸,并不是他的不幸,他爸爸的精神永远活在他心里,也在我们心里。”她对着镜头,“以伦,爸爸在看着我们,你要做到最好,你是你爸爸的儿子,不能让他失望。”   她的怀里是年轻的父亲的照片,她抱着她逝去的丈夫的相片,悄然落泪。   杨筱光第一次看到潘以伦父亲的照片,原来潘以伦与他的父亲长得这么像,一双丹凤目,一双剑眉。只是他的父亲有一脸憨厚且纯朴的笑,而他总是不能笑得这么没心没肺。   潘以伦仰头看着大屏幕,面目逐渐模糊了。他望着他母亲的眼泪,无动于衷。   VCR里的人还在述说,述说照片里的憨厚男子是个好人。他一个人做两份工,白天做电工,晚上做保安。他很穷,但是他乐于助人。街道主任说,他经常为小区里的孤寡老人服务,帮他们打扫卫生,帮行动不便的他们去缴水电煤等费用。公安补充,他牺牲的那天,上衣口袋里还有帮孤寡老人缴好水电煤的回执。   这是一个雷锋式的普通市民,做了很多好事,最后也是由于见义勇为而牺牲。因为他是选秀热门选手潘以伦的父亲,所以他的事迹如今被广而告之。   杨筱光忽而觉得眼睛湿润了。   主持人开始激动,女主持人甚至泪盈于睫,她对潘以伦说:“以伦,如今站在这个舞台上,你有没有什么想对父亲说的话?”   她将话筒放到了潘以伦跟前。   杨筱光闭上了眼睛。   她突然想,这是残忍的,她不想看到潘以伦面对镜头时那张丝毫没有表情的面孔。   她听见他的粉丝在有节奏地喊叫:“以伦,加油!以伦,加油!以伦,加油!”   过了许久,她没有听见潘以伦说任何话。   但潘以伦是砧板上的肉,终是不得不应付这样的场面的。杨筱光闭着眼睛听清他终于开口说的话:“我不会再让我的爸爸失望。”   场下的粉丝团体沸腾了。   杨筱光在他们的欢呼声中,仰倒在自己的座位上,深深呼吸。她有一种冲动,这种冲动像一团火,烧灼着她的心。她立刻用手机给潘以伦发消息:“正太,我不想你不快乐。”   潘以伦第二天早晨才有空打电话给杨筱光,那时候杨筱光还躺在床上半梦半醒。接到电话,听到他颇显沙哑的声音,杨筱光猜想,他这一夜一定过得异常劳累。   他说:“我没事。”   杨筱光不想把问题反反复复纠缠在让潘以伦伤怀的问题上,于是她开玩笑地说:“改天给我十张签名照,等你红了我好卖周边。”   潘以伦低低笑了一声:“行啊。”   他突然问她:“杨筱光,你爸妈干吗给你取这个名字?”   这个问题自杨筱光念幼儿园之后,就有无数人问过她,是颇令她苦恼的一个问题。她说:“都怨我爸。我出生的时候,医院走廊里的日光灯电压不稳,闪来闪去,医生把我抱出来时,日光灯出毛病了,突然全灭。那天等在产房外的爸爸们就他没能第一时间看到自己的孩子,他抱怨日光灯,干脆就给我取了这个彪悍的名字。”   潘以伦笑起来。   杨筱光说:“我曾怂恿和暗示你把你爸爸的事情告诉他们。”   “是我妈说出来的。”   杨筱光住声,正太也住声了,他们都在思索这句话。过了一会儿,杨筱光才说:“你妈妈是想你赢的。”   “我知道。”   “正太,我知道你不想这样。”   他在说:“杨筱光,你就像我生命里偶然投进来的光。”   杨筱光眼眶发热:“以后你要是出自传,必须要写一章,标题就叫‘我生命里的光’。”   “好主意。”他说,“我们还差一场真正的恋爱。”   他那里突然变得嘈杂,有人叫他:“潘少,走不走?”   他的身份开始慢慢转变了,杨筱光有一瞬的心慌意乱。她说:“你快去吧,我得洗洗上班了。”   他们互相道别。杨筱光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争取用最佳状态迎接即将到来的工作。   接下来的宣传活动对潘以伦来说,完完全全是锦上添花。   “孔雀”的发布会讯息在报纸杂志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宣传,宣布将由网络直播中神秘的选秀热门选手来做现场秀表演,同时压轴的两部剧情广告片将进行网络首播。门户网页开启的第一天,各路秀粉就来留言板做声势大战了。   这个方式相当奏效,因为卖了一个关子,反倒让摇旗呐喊的粉丝把网页的点击率给炒了上去,将来销售频道一开通,就有现成的顾客群体据席以待。   在“孔雀”网站上头首播的“民国版”和“知青版”的五分钟剧情长广告是一个至大的亮点。因为先前已有几个版本在各大视频网站流传,如今压轴播的又都是人气选手演的,剧情传奇动人、缠绵悱恻,感人之处令人洒下了不少热泪。两个视频广告在各大视频网站的点击率排行榜上居高不下。   媒体也开始对“孔雀”的历史进行刨根问底,日化的李总做了五六个访谈的嘉宾,在何之轩的策划下,并没有对品牌被收购的那段过往多做介绍,而是直陈品牌发展的历史,和历经改革的艰难,引得无数企业同仁心有戚戚焉。   潘以伦见报的概率也高了,好的坏的参半。对杨筱光来说,最坏的就是他和那位影视圈新人小美女的新闻如今被爆炒,占足版面。所有新闻都虚虚实实,而老百姓对此类八卦又一向是乐于接受的。   两人的粉丝都不喜欢自家偶像事业没成功就受到感情的“困扰”,在论坛上爆发了舌战,竟然还能探讨出一个深刻的话题—“感情到底是艺人的事业的催化剂,还是绊脚石”,一下子就上了首页头条。   双剑合璧,力量无穷大,这就是有效的绯闻。陆续有不少男士用品广告商找上了潘以伦,也有婚庆公司扬言出高价请这对绯闻男女拍一辑婚纱照。   对方是个漂亮姑娘,潘以伦是个帅小伙,两人的合照怎么看都是一个世界里的俪影,这是大家的共同感受。   杨筱光看看自己和潘以伦在南京路逛街时拍的合影—自己打扮得再漂亮,也抵不上娱乐圈美女美艳的一个零头。   她发短信给潘以伦:“不可以和别的女人拍婚纱照。”   可是又想,现在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拍婚纱照,以后是不是也要不允许他和其他女人在戏里接吻?想想真累。   杨筱光看看论坛,翻翻报纸,打个哈欠,发条消息给方竹:“人生真是烦恼多。”   方竹的短信来了,她说:“且当潇洒走一回。”   还真押韵,方竹是个体贴的好友。她又加复了一条消息:“原则上我不能赞同你的选择,情感上我可以理解你的选择。阿光,你要想好了。我明天就和爸爸一起去外地,有什么事情你得随时和我联系。”   她想好了吗?她应该是想好了,但气被什么阻着,丝丝缕缕的透不出来。好像她并不擅长的八百米之后,气在肝胆郁结,不知名的部位没有着落。   是夜,杨筱光趴在床上,用致使呼吸不畅的姿势,对着笔记本电脑,艰涩地把那本《稻草人》又看了一遍。女主角最终没有辜负一直等她的男主角。   辜负,在等待面前是多么可怕的一个词?   女孩儿最后还是爱上了男孩儿,这才是好结局。   完成了发布会的杨筱光,参与了“孔雀”广告片的剪辑工作,就是将视频广告重新剪辑,以便可在电视台播放。   电视台那头建议选择播“知青版”,说这样效果会比较好,这简直是相当于一个暗示了。   老陈大喜:“看来小潘争气。”   但是导演精益求精,认为尚有一些情节不妥当。原来的剧情是男青年背着背包下乡,城里的恋人送别的时候在他的背包里塞了一瓶“孔雀”润肤乳,他在乡间劳作时又有村女将润肤乳递给他。在他回城的时刻,村女在村口送别,青年回头将润肤乳还给了村女。   导演认为这一剧情若在网络传播,能受年轻一族的青睐,但若是在电视台播,有暗指男主角脚踏两条船之嫌,不会受广大大龄观众欢迎。故而他做了些修改。   老陈笑:“看来大家还是接受从一而终的感情。其实那个年代有不少孽债。”   但是有人却说:“青春啊,不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大家都笑起来。   杨筱光问导演:“什么时候补拍镜头?”   导演说:“本周吧,镜头不多,很快就能搞定啦!”   杨筱光心头是喜悦的,这么多天了,终于能见到潘以伦了。   补拍的镜头仍是原先拍过饮料广告的摄影棚,田野场景会在后期合成,但是需搭一个茅草屋。杨筱光提前赶至现场安排工作,忙前忙后的。   潘以伦是准时抵达的,几乎可以算是被人前呼后拥着进来,身边有经纪人、有企宣,还有保安和工作人员。   他在人群里,向杨筱光遥遥一望,杨筱光朝他做了一个V手势。两人相视而笑,只是杨筱光的笑不大自然。   她同他的恋爱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竟然得这样隐蔽。   可真是好多天没看到他了,今天乍见,发觉他又有些不一样了。他的头发挑染过了,在额头上多了一条阴影,可是星味日盛,他还戴了粗框眼镜。   一个人,一下子多了好几道屏障。她在屏障以外,重重叠叠,都快无法看清他了。   潘以伦在简单的排演之后,趁着众人不注意,就想找机会靠近杨筱光。他刚才就一直注意着杨筱光,她从指挥工做到搬运工,背景板上的射灯到了,工人来不及搬运,她就在帮忙。   这个人,总是过分热心。   潘以伦扫了一眼周围的人,经纪人、企宣等正在和导演寒暄。这是一个空当机会。   他悄悄向她走过去,但这时有个带着安全帽的工人模样的人走到了他跟前,把头抬了起来,对着他低声唤了一声:“伦子。”   唤完就转了一个方向走出去了。   杨筱光一转身,就看见潘以伦要撇下他的同伴和团队过来。她就安心地等着,他与她之间,一直是她在原地,他主动走过来。   但他在快接近她时,转了一个身,往背景板后头的盲区走去。   杨筱光好奇,那个方向的尽头有个楼梯可以直接下楼到摄影棚的后弄堂,厕所也并不在那个方位,且还堆放着大堆建材和装饰品,刚才送来的射灯也丢在那儿。   她不是存心要跟过去的,她只是奇怪而已。   在那片杂乱的区域里,外头的幕布一拉,连灯光都透不进来,黑黢黢一片。   杨筱光看不清楚任何人和物,她只听到有人在说话。   “伦子,上回跟你说的事你当心着点儿,好好想想对策,别功亏一篑在这里。”   “你怎么了?”   “嘿,我想去安徽旅游几天。”   “我身上只带了七百的现金,还有一张银行卡,有两千块钱。”潘以伦的声音顿了顿,又响起来,“但你得告诉我你又干了什么?”   “我给记者当线人找了俩丫头做采访,被夜店老娘儿们发现了,那女记者的报道发了出来,扫黄大队顺藤摸瓜摸到了他们,抓了他们几个人。好死不死老娘儿们派我去毁了那记者,我临了没对那记者下狠手。但是他奶奶的我难得干了件善事,最后倒被老娘儿们发现是我做的线人,老娘儿们放话出来要道上的弟兄废了我。”   “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样总有一天会落马。”   “我晓得的,那老娘儿们现在日子也不好过,扫黄大队盯着她呢!兄弟我正好趁这个机会避避风头。还是你够哥们儿,那群王八羔子都**的不是东西!都不肯借钱给我。”   “翟鸣,你好自为之,这么下去对你不好。”   “我明白,你也好自为之。”   杨筱光听得惊骇,什么都还来不及分辨,就有人从黑暗里出来。微弱的光照过来,杨筱光将来人面对面地看了个清楚。   她被人用力推倒在地上,推倒她的人瞬间就从另一边的角门又蹿了出去。杨筱光撮着手爬了起来,她本能地就往那个方向追,但是手被人拉住了。   潘以伦叫住她:“阿光。”   杨筱光狠狠瞪他:“那人就是划伤竹子的嫌疑人。”   潘以伦没有放手。   “你想保护你兄弟?”   “你追过去会伤了你自己。”   杨筱光立刻就拿手机出来:“那我报警。”   潘以伦没有做声,但杨筱光想,如果当下就报警的话,该怎么同警察说?随便怎么说都会把潘以伦牵涉进来。这让她犹豫不决。   他沉默地看着他。   “你—”杨筱光气结跺脚,“你不想我报警?”   潘以伦不语。   杨筱光跺脚:“你怎么可以这样!”   “我在少教所的时候,他帮我照顾过我妈—”   有人来叫潘以伦继续工作,杨筱光便没有机会再和潘以伦讲话了。   她心绪不宁地站在一旁,无法让自己平静。   镜头下的潘以伦,镇定自若,扮演坐在田埂边拆开城里的恋人邮来信件的青年。他在信封里发现了一包软包的润肤乳,于是温柔地笑起来。   他怎么可以这么若无其事?   杨筱光撑着额,在乱麻之中挣扎。   老陈以为她不舒服,问:“怎么了?”   她瓮声瓮气地答:“头疼。”   老陈就说:“哟,下班时间到了,准你先走。”   这次杨筱光没有客气和推辞,她真的拿了包先走了。她不可以再看到他的脸,他只会让她更混乱。   她先去了上回和方竹录口供的派出所,在门外徘徊了两圈,终究是没有勇气在此刻走进去。她又折了一个方向,去了潘母所在的医院。   她挺恨此刻的犹豫的,犹豫在于她压根儿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了。可为什么正太面对所有事情都能比她镇定、比她更清楚地做出选择?   她蓦地突生一个念头,想发消息对潘以伦说:“如果不报警,我们就此结束。”   这句话终究说不出来,她不舍得。   舍得,是有舍才会有得,她的价值观和人生观,在舍得之间磨砺。为什么伤害方竹的人偏偏会和潘以伦认识?为什么潘以伦偏偏在那一刻袒护了那个人?   她进了医院,医院门口车水马龙依然,这座城市的生活节奏一如既往,好像一切都未变。   潘母见了杨筱光很高兴,一个劲儿问她,自己在电视上的表现好不好。杨筱光点头说很好,很多人都被感动了。   但潘母近乎哀伤地讲了一句:“他爸爸未必高兴。”   她问杨筱光:“你会不会觉得阿姨急功近利?”   杨筱光忙说“没有”。   “他爸是有骨气的,他希望以伦也是如此,只是—不能事事都固执。”   杨筱光坐在潘母对面,说:“阿姨,你是对潘以伦好。”   潘母微笑,突然说:“你也对以伦很好。”   杨筱光惊愕,脸上熊熊烧起来。   潘母慈爱地说:“一般同事哪里有这样好?而且你还是别的公司的。”她拍着她的手,“真是个好姑娘。”   杨筱光不晓得该怎么答,然后听到潘母继续说:“我们以伦,真配不上你。”   气氛涩滞了,杨筱光用愕然又尴尬的表情望着潘母。   “他年纪比你小,学历也没你高,身上负累又重。你这样的年纪,这一两年是要成家的。我们以伦做了这么复杂的工作,将来怎么样都不好说。让女孩子不安定,这样是不好的。”   杨筱光垂下了头,句句温柔,句句刺耳,句句闹心。   “你爸爸妈妈也不会愿意有以伦这样的女婿,没有好工作,没有房子,没有学历,年纪还比你小。现在房价这样贵,对不对?他还要在那种圈子里混。”   杨筱光的眼里浮起薄雾。   “阿姨,您说得也许对,但是—”   但是什么?她都没有想好该但是什么。   潘母想好了,又说:“以伦是挺招人的男孩子,长得又好。他还小,经常冲动,不会为女孩子着想。如果我们家什么都好,以伦找了你这样的姑娘做女朋友,我高兴都来不及。但我的孩子负担不了什么,我得为你负责。做人,不能不负责任。”   护工进来了,潘母也就不再说什么了。杨筱光看着护工为潘母擦身、翻身、换衣,倒了尿盆,再换新的。   潘母由着被人照顾,还在对杨筱光说:“他爸爸要是还在就好了。”她还是温柔地望着杨筱光,面容沉静如海。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杨筱光猝不及防,却也处处都照拂着她。   杨筱光只想今天天光昏暗,什么都看不清楚。她还是想扳回什么,她对潘母说:“阿姨,您不相信我,也不相信潘以伦,是不是?”   潘母只是对她说:“杨小姐,你的爸爸妈妈是很疼爱你的,你这么好,生活单纯,工作稳定,为人又和善,你不能让他们失望。他们是看不起以伦的,生活毕竟很现实。”   是的,潘以伦是这么努力争取要站起来的人。她突然就很想念他,可是下午之后,他既没有来电话,也没有来短信。   老李来陪护了,看见了她,笑着打了一个招呼,正好让她寻到借口离开。   潘母笑着对她摇手:“杨小姐,再会。”   杨筱光想,潘母也许是不想与她再会的,任何一个母亲都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肩膀上负担上太多重量,也不愿意自己的儿子受人轻视。   她是能够体谅和理解的。   杨筱光走出了医院。外边的太阳已经下山,这座城市就变成了黑幕下的盲城,她越发找不到自己的方向。 二十二 这么近又这么远   回到家里,被接回家休养的杨爸精神正旺盛,在床上铺了报纸用扑克牌通关。他算来算去只是在算杨筱光的“桃花运”。   “怎么还不通?你就是自己不上心、不努力。”他口里数落,自然又是杨筱光的错。   杨筱光心烦气躁地把自己关进自己的房间,拿着手机给方竹发了一条短信,说:“我看到了那个割伤你的人了。”   方竹立刻给她回电话:“你有没有危险?”   朋友是这样的关心她,她愈加惭愧,惭愧于自己的犹豫。她说:“没有,对方跑了。”   “你千万不要去硬碰硬,对方有手脚功夫。”   杨筱光咬咬牙,点点头:“竹子,那个凶手是不能姑息的,警方说过,他还贩毒。”   方竹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阿光,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是前提是你保证自己的安全。”   杨筱光下定了决心,说:“我明天去报警,等你回来再说。”   方竹说:“好的,晚上我会给何之轩打电话。”   杨筱光想,真好,什么事情都有人商量,总是能分摊负担的。   她找出当初派出所副局留的名片,就把电话打了过去,把情况详细描述了一遍,略过了潘以伦的部分。   副局问她:“明天有没有空过来做笔录?”   杨筱光说“有”。   第二天请假时,她向何之轩做了个汇报,何之轩蹙眉:“方竹昨天在电话里告诉我了。”   杨筱光还是把潘以伦与这件事情相关的部分给瞒了下来,何之轩想出了不对劲的地方:“那个人怎么会在棚里出现?”   杨筱光嗫嚅着,避过了这个话题,只好耸肩,由何之轩陪同一起去派出所录了口供。负责此案件的警官说:“我们刚才查到嫌疑人在摄影棚那儿做了两天零时工,需要把和他接触过的人都找来问个话。”   杨筱光心里咯噔一下变成了失重状态。   回公司的路上,何之轩一直若有所思,她也若有所思。考虑半晌,她决定还是把潘以伦同这桩事情的关系向领导和盘托出。   何之轩听后,果真也觉得棘手了,不过他说:“这个事情不单是我们的责任,还有‘奇丽’和电视台,如果真的有后遗症,需要三方一起努力了。但愿不会旁生出其他枝节。”   “但愿如此。”杨筱光在心里祷祝。   此后的两天,一直风平浪静。选秀到了最后的决赛阶段,拉票很激烈。“孔雀”的新品发布会就要在这个周末举行了,也就是在决赛前的一个周末,因为要赶在这个时间节点上方便电视台和商家双方的造势。   杨筱光在此期间没有再去潘母那边探病,也没有收到潘以伦的任何信息。   他—不知道他将做何打算,又如何处理,怎么不教她忐忑不安呢?   发布会当天,杨筱光忙得似陀螺,流程和工程就够她一个头两个大了。就算这样忙,她都近乎呆怔地看着潘以伦穿着那样妥帖的一身潮流服饰,手托全新包装的产品做展示。   他由遥远的那头走出来,在T台上回转一圈,走近了,又走远了。   现场镁光灯乱闪,光影之中,她看见他坚毅的样貌一如当初,不管时光如何流动,有些东西总是没变。   她就坐在台下,近乎痴迷于他在台上的这种坚毅的神情。其他人的欢声雷动,都与她无关。   她望着他消失在舞台深处,那里有间暗格,是通向化妆间的通道。她的腿脚就不由自主地跟了过去。   里头很阴暗。   下一场的表演由另一个人气王出场,潘以伦可以稍作休息。   他站在这条暗黑的通道里,等待杨筱光,他想,她应该是会来的。这些天,他都在想她,刚才站在台上看到忙得脸颊通红的杨筱光,他知道她也在想他。   这样的直觉让他觉得幸福,让他不知如何去守护。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小声唤她:“杨筱光。”   “正太,我在。”   他抓紧了她的手臂,揽她入怀,吻就密密地下来了。   她透不过气,也呼不出气。她怀念他的味道,那种清新的亲近,让她思念。她用唇舌将自己的思念反应给他,他也愈加激烈地回应她。   他们有多少不同,她已经全然忘记。   而后,他说:“我十五岁就认识了翟鸣,十六岁进了少教所以后,那时候的朋友中只有翟鸣会去看我妈,帮她做些家务,陪她去看病,不管我妈多讨厌他。”   她说:“他对你很义气。”   他说:“有的人能走出来,有的人不能,我不希望他一条道走到黑,当然我也没有伟大到可以去拯救他。”他顿了顿,“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我曾经是地底泥,污糟不堪。”   杨筱光觉出了他的悲伤。她想起了那句话—“要站起来很困难,这么多困难。”她只是无言地趴在他怀里,只有这一刻,她对自己说什么都别想了,他还有下一场秀。   有人在唤他了,他们暂时分开。   临走前,潘以伦回头望牢了她,眼睛亮得惊人,让她无法直视。   杨筱光的手机适时地响了起来,她接起来,听了之后,她叫道:“正太,是公安局来的电话。”她低了低头,然后再抬起来,“对不起,我去报警了。”   潘以伦站在那里没有动。   “他之前用你的银行卡拿过钱,他们查到了你的户头。”   潘以伦似乎轻轻吁了口气。   杨筱光往前进了一步,她舔了舔稍显干涩的唇,不知为何心中有几分艰难,她吞吞吐吐地说:“正太,如果……如果……他们要你去派出所……怎么办呢?”   潘以伦在黑暗里轻轻说了句:“我知道了。”   整场秀在观众和媒体眼里,无疑极为精彩绝伦,水光潋滟,曼转年华,这一支老牌子,经过时间的洗礼,又回到了这座城市。最后李总出场,全场灯亮,下头鼓掌的还有同在民营企业奋斗的老总们。   这也是何之轩的策划,这场秀的主角绝对不是即将走红的娱乐圈新星,而是那些自强不息的、将民族品牌生生不息经营下去的企业家们。   记者们如预期一样地围绕着李总开始采访,工作人员们在老陈的指挥下,将几位新星带入后台,不让他们抢去李总的风头。   杨筱光眼瞅着潘以伦身边的经纪人接了一个电话,面上遽然变色,他转身找何之轩嘀咕了几句,何之轩也蹙了蹙眉头。   潘以伦在这个过程里,一直默默地站在一边,低垂着眼皮,拉低了帽子,让她无法看清他的神态,以及他的想法。   她想奔过去伸手握住他的手。   经纪人同何之轩互相商议了一阵,带着潘以伦一起离开现场。   梅丽挤开人群过来寻到老陈,小声急切地说:“完了完了,小潘竟然会惹上这种官司,本来塑造好的烈士孤儿,结果和犯了事儿的有了干系,就怕会功亏一篑。”   老陈也变了颜色:“怎么会这样?”   梅丽焦急地讲:“小潘那经纪人是圈内出了名的脸酸心硬,本来是挺看好他的,这回不知得气成什么样了。”她转眼看到一旁脸色煞白的杨筱光,便又说,“小姑娘,这事情你早就知道?”   杨筱光把脸别开去,沉默是金。   这本来该是个圆满的周五,一切都向着欣欣向荣的方向在发展,但是有这样大的一个泥点被溅出来,似乎预示着会有更多不愉快的事情会发生。   就在次日星期六的清晨,杨妈暴力地掀开了杨筱光身上的毯子,把一沓报纸丢在了她的枕头边上。   杨筱光神志尚未清醒,就听到杨妈尖着喉咙叫:“要死了,你和那个小明星到底是怎么回事?照片怎么又登报纸上了?”   行动不便的杨爸洪亮的声音从那头的房间里传出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阿光你搞什么?”   杨妈继续咆哮:“你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   这下,杨筱光彻底醒了,她第一个动作是捞来报纸。标题刺目,让她的脑袋像被啄木鸟狠狠啄了一下。   选手背景内幕重重,疑似幕后公司操作   杨筱光仔细看着这行标题。   很好,很强大。她的脑袋被啄木鸟渐渐啄开。   她同潘以伦昨日在舞台后头深情拥吻的照片华丽地占据了四分之一的版面,另外四分之三是公安局的门头照,隐隐约约拍到潘以伦、何之轩和经纪人的身影,报道里头还有公司的名字。   她先看了第一部分,内容矛头并没有对着电视台,而是对着潘以伦等几位选秀热门和“君远”的瓜葛,尤其针对潘以伦,直指他的上位是由公关公司操作。他的背景,他和她这位工作人员暗地里的情侣关系,以及他昨晚进了派出所的事情,这些统统让他成了这篇报道的众矢之的。   当她看到报道里还写了他当年因故意伤人进过少教所,也曾在西区非法娱乐场所兼职的事,她就彻底忍不住了,猛地下了床,手机随即响起来,一看屏幕,是何之轩。   何之轩的声音相当冷静,且言简意赅。   “公司大会议室开会。”   平地起了三尺浪,又要麻烦领导了。杨筱光叹口气,恭敬地说了声“好”。   杨妈跟着杨筱光的**后头转到卫生间,喋喋不休地问:“你和那个小明星是不是来真的?”   杨筱光刷牙,口齿不清地说:“老妈,他二十三岁了,不小了。”   “跟你比还不小?你是发了什么神经病,前几天还传他和演电视剧的好,今天怎么好到你头上了?”   杨爸也在那头沉声说道:“这种事情不能不清不楚,你已经第二次上报了,别人会以为我家的女儿跳槽去了娱乐圈。”   杨筱光放了水到面盆里,把脸冰在水里。她不想此刻与父母多争执什么,只是想,正太,怎么我们谈个恋爱这么难?   她再一鼓作气抬起脸,拧干毛巾,狠狠擦干脸。她想她得把这个娄子给补好,为了潘以伦,也为了她自己。   杨筱光到达公司后,先在大会议室门外徘徊了一阵儿,里面已经坐了齐齐一排人,“君远”的、“奇丽”的,还有电视台的。都是局内的人,个个面若寒霜地等着她。   她同潘以伦的关系已如同一把火,是彻底不能再用纸包裹住了。   这也是里头几位业内人士所不能认同的。   杨筱光一进门,潘以伦的经纪人就忍不住出口讥讽:“何总,您的部下实在是可以跳槽去电视台的,比圈内人更上镜。”   怎么和杨爸早上说的差不多?杨筱光不怒反笑,真想朝着那经纪人讲:“好的好的,我会好好考虑的。”但话到嘴边,想起他同潘以伦的关系,又硬生生把话吞了下去,对着经纪人就鞠了一躬,说:“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经纪人一怔。   梅丽也怔住了,但是杨筱光没有想到她竟然会帮她圆场,她说:“疏忽了疏忽了,咱们都忘记把这种绯闻报备,搞得结果很恶劣。再想别的办法吧!这些记者也就是乱拍。”   这令杨筱光心内生出惭愧,以往总是看不惯梅丽,嫌她聒噪,嫌她势利,不想在这关头,她却愿意挺身替她解围。   然而,她有了自己的决定,她对大家说:“这不是绯闻。”   除了何之轩,所有人,连同在座的同事都惊讶地望着她。   梅丽恼她抹杀自己的好意:“这是私事直接影响公事,可怎么说好?”   这也是错,杨筱光推卸不了。她想她不应该情不自禁地和潘以伦在那种地方拥抱亲吻的,明明外头记者那么多。   何之轩清了清喉咙,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来讨论一个可行的方案。”   杨筱光问:“对他会有什么影响?”   老陈说:“其实对我们的影响更大,好好一个发布会变成了幕后交易的现场,李总急得跳脚了。”   经纪人铁青着脸,说:“这种说法一蔓延,连电视台都找不到合适的处理方式。对他们来说,如今前三都是掌中宝,谁拿第一名都一样了,关键时候,他们会弃车保帅。”   梅丽点点头:“何止,‘孔雀’那儿大约也会撤下他的广告,不能请他做代言人了。”   杨筱光惊惶地抬起头,现场唯有何之轩明白她的隐忧,小声同她讲:“好在前几场比赛都有酬劳可拿,酬劳已经比较可观了。”   是的,但是—杨筱光想,那就功亏一篑了,对潘以伦这么久以来的努力和隐忍是一种莫大的抹杀。她求助地望向何之轩:“领导。”   何之轩摊开手里的计划书:“我们来讨论一下,需要做一些危机公关处理。”   杨筱光无力地坐下来,这才发觉周围的人都齐刷刷地看着她,不可谓不暧昧,且还有玩味,更多的是气恼,仿佛她是这场破坏的罪魁祸首。   在大家讨论的同时,何之轩在白板上写了很多提示,最下面一条用圆圈画出来四个大字—“转移视线”。   这是他们讨论的重点,不断有人提议发言,有为了撇清和电视台的瓜葛的,有为了安抚现有客户的,却没有人是为了当事人发言,仿佛当事人此时不过是事件中的一项已损坏项目。   杨筱光想,他们是可以帮助到潘以伦的,或者推他入天堂或者令他坐冷板凳。潘以伦有着那么重的责任,是不可以在他努力的路途上摔跤的—这—也是她的责任。   但她又是何时将他的责任一力地要挑过来扛的?杨筱光并没有深究自己的这段心思,她只知道,在这一刻,她心之所念的是—她不能让他的全部努力白费。   她的脑子飞快转动着。在所有人沉默在发言的间隙时,她清了清喉咙:“我们可以要求电视台在决赛时再拍一段VCR。”   大家都狐疑地看着她。   杨筱光吸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下面将说出的一段话,她势必要承担一定的后果。但是,她想清楚了,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   “他进了少教所以后努力学习,还救过人。他救的孩子的家长在外面帮忙照顾他的妈妈,他的妈妈得了尿毒症,他要赚钱给**妈换肾,这个是上一次VCR里没有提到的。他在没有进这个圈子的时候,到处兼职打工,而且他和以前的日子划清界线,他—”杨筱光微微闭了闭眼,“我们其实可以说他是大义灭亲,劝导和指证犯了罪的朋友。”   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杨筱光的声音都颤抖了。正太是绝不会同意她这样的说法的,她想,他会不会怨她的自作主张?   众人都在消化杨筱光提供的信息,首先发声的是老陈:“这说法不错,这样我们公司给了他拍广告的机会,就有一个正面的说法了。他是去派出所协助调查的,又不是警方直接铐他去局子里问话,对吧大家?我们最好可以采访到少教所的教官、那个帮潘以伦照顾妈妈的孩子的家长,还有他的妈妈。没有什么比‘浪子回头金不换’更能赚取同情票。他毕竟要赚钱给**妈看病,而且他还是烈士的孩子,这事不是假的。我觉得这可以帮我们扳回这一局。”   大家都在一边听一边点头,这确实是个做好这次危机公关的契机,普罗大众普遍同情弱势群体,草根明星的出身越草根就越为大众接受。   也许这次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而有了新的刺激观众同情的点。   杨筱光看着列席的各位在窃窃私语,他们都是职业化的,坐在这里的各位,不管供职于哪一家机构或公司,此时都在为公事出谋划策,力求将工作上的失效改变成成效。   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站在潘以伦的立场,代他怨怪这一切的身不由己。然则换位思考,谁不是在认认真真打这份工?连梅丽都是职业的。   可是,她只怪自己,出了这样一个主意,等同于出卖了潘以伦的尊严和底线,也逾越了自己为人处世的底线,利用了那个虽然犯了罪但是也有自己的隐私和尊严的翟鸣。   他—会不会因此恨她?   杨筱光痛苦地转头望向窗外。   接近正午的阳光很好,她记得曾经站在这里的男孩儿用认真的表情同她说:“你的世界是非黑即白的,我比不了。”   他一直当她是他生命中的阳光,可是阳光也有阳光的自私,亦是有其黑点的。她也并不是就能做到这样的非黑即白。   何之轩抬手阻止了室内七嘴八舌的讨论,当机立断地说了一声:“那么就各就各位,各自行动。”   众人渐渐散去,何之轩没有离开,他拍拍她的肩:“你回家休息吧!”   杨筱光的脸垮了下来:“为什么会出这种事呢?”   “有人给那家报社提供了线索,那是南方的报社,和本地电视台向来没什么交情,而且很乐于报道敏感话题。他们的线索给对了人。”   杨筱光皱眉:“那么就是有人故意构陷?”   何之轩笑了笑,说:“对,我还在查。所以你别放在心上,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潘以伦的错。他的背景我早就知道了,进了娱乐圈就会万众瞩目,不被人挖底是不可能的。这样的事情早晚会发生,只是很不巧,在他起步的时候就发生了。”   “割伤方竹的那个人确实是潘以伦的朋友。”   何之轩只是了然地说:“我知道,但是这个不关潘以伦什么事。方竹和我通过电话了,她说你这样的性格最怕自己麻烦到别人。不要有心理压力,这个人和潘以伦没有关系。一切都会过去,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就好。”   杨筱光感激地对着何之轩点了点头。望着领导走出会议室,世间又只剩下她一人。   她趴在会议桌上睡了一会儿,背后有凉凉的风吹进脖子里,这里是高层,哪里能吹进风?人生路上难免会无辜地被意外惊吓。她很累,她很想念潘以伦。   他知不知道她已经将他的底亮在了所有人面前?杨筱光惴惴。   就在此时此刻,她才明白自己是这么在意他,在意他的前途,在意他的思想,在意他的一切。   也许因为他们的恋爱从一开始就像在走钢丝,两人跨出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遇到的事情又给他们的前途设置了这样重重的障碍。   杨筱光抬起头来,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继续胡思乱想下去,她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做。她起身回了自己的格子间。   她在走廊上遇见了菲利普,还是对方先同她打了招呼:“小杨,周末还加班?”   这位最近总是三五天不会出现在公司,几乎可以算是半离职状态的老总仍是职业化而又笑容可掬的。但是此刻意外相遇,杨筱光竟在他的脸上发现了淡淡的倦意。   杨筱光勉强笑了笑:“老总好。”心里有些奇怪,他怎么也会在礼拜六来公司?同事们明明都已经开始在讨论他什么时候正式离职了呀。   念及此处,杨筱光不由得说:“老总,您要注意身体。”   菲利普又笑了笑,笑得莫名惆怅:“我真的要退休了。”   杨筱光摇头:“您不要这么说。”   菲利普说:“年轻人有冲劲儿真是好,一往无前,有点挫折,才知道有些成功来之不易。我在这个市场打拼,经历无数挫折,不是你们能懂的。”   讲完,他便施施然离开。   杨筱光留在原地忖度着菲利普刚才说的话,没来由地感慨,莫名其妙地伤感,一时又睖睁了。   老陈见她仍坐在自己的格子间里,便说:“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礼拜一再来干活儿。”   此刻若是要再干活儿也是有心无力的,杨筱光闻言温驯地收拾了提包,离开了公司。 二十三 就算此刻是幻想   杨筱光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马路上逛了几圈,最后去了“午后红茶”。她头一回发现,“午后红茶”的Logo是个冒号,“午后”和“红茶”各镶嵌在一个圆圈里。   这就像是一个起点。至少她记忆里和潘以伦的起点,是从这里开始的。   她走进店里,只有三三两两的客人。服务生过来招待她,她认得正是当初收潘以伦的货的那个,但服务生没有认出她。   杨筱光突然发觉关于潘以伦的一切,她记得比想象中要牢靠。   她在当初和他吃火锅的位置坐下,叫了一客三明治。   面前的位置前方,已经没了大屏幕。她心里想着当初他为她放的那场演唱会,格外沮丧。她用手指在桌面凌乱地划着。   这时候手机响了,她接起来,竟然是潘以伦。   他说:“我很想见你。”   她说:“我就在‘午后红茶’。”   他说:“我只能晚上九点到。”   这就是不得已,她理解,她说:“我回家整理些东西,晚上见。”   杨筱光把三明治一口气吃完,吞咽得太快,卡住了喉咙。她擦擦嘴,起身回家。   父母都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有看电视剧,就是在等着她回来的样子。   杨筱光拉了把椅子在父母面前坐下,她打算坦白从宽。   “我和那个选秀的十三号,老爸的学生,进过少教所的那个在谈恋爱。   “我们谈了三个月了。   “我认真考虑过和他将来的发展,现在也在考虑。而且我们都在为将来做规划了。   “所以,报纸上没有骗人。”   杨爸杨妈本来是做好听杨筱光狡辩的准备的,此刻被她这样几句坦坦荡荡的话一下子说愣了。他们咀嚼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杨妈决定将这个封建家长做下去:“他家里条件差,学历低,你和他在一起有啥好处?年纪又比你小三岁,别人会怎么看你们?”   杨筱光抿嘴,坚持不顶嘴。   杨爸晓之以情:“这孩子是不错,但他将来诱惑多的是,阿光,老爸不想你将来吃后悔药。”   杨筱光疲惫地问:“如果我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你们永远不会同意?”   杨妈马上尖叫:“你发昏了?老妈生下你当宝贝一样养这么大,不是让你去过这种没保障的生活的,我操心还不够?好好的莫北放着不要,人家有车有房有家世,这个小明星的将来八字都没一撇,年纪又比你小这么多,谁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杨筱光蹙眉:“将来怎么样,谁说得准?”   “你是清白人家的小孩,经不得这种风浪。”杨妈简直苦口婆心了。   杨筱光叹气:“老妈,从小到大,你把我保护得太好了。”   杨妈听得动情,眼圈都红了,哽咽道:“爸妈养你二十多年,不是让你下半辈子跟着不靠谱的人受苦的。那些人看看体面,不是今天和这个闹绯闻,就是明天和那个谈恋爱。万一红不了,一辈子出不得头,难不成靠你来养他?你也知道他还有个得了那种病的妈,这就是个无底洞啊!”   杨筱光先是听得伤心,后来听得杨妈这样编排潘以伦一家,不自觉就把眼睛瞪了起来。   杨爸见势,立刻阻止住杨妈的哭诉,他语重心长地道:“和明星谈恋爱,时髦是蛮时髦的,但那是明星们干的事。你瞧,今天是你上报了,你还是个正牌女朋友。前一阵他不是和那演电视剧的打得火热?你确定你这小姐脾气次次受得了你的男朋友和别的姑娘闹绯闻?而且娱乐圈里是非多、诱惑多,年轻的孩子没几个能把持得住。他就算是个好孩子,在这样不稳定的环境里,不知道会怎么呢!”   杨筱光没能把脾气发作出来。父母苦口婆心都是善意,她何来的立场反驳?   更何况杨妈硬的来好了,又来软的,她抱住杨筱光的肩:“乖,不要让妈妈着急,你们也只有几个月的感情,趁着没闹出什么事,赶紧断了。你自己都要人照顾,哪里能照顾好别人?”   杨筱光虚软地站起来,她很无力,她无法扭转父母的想法,甚至此时此刻她自己都无法给予自己的人生一个明确的交代。   她的头脑昏昏沉沉的,讲话也有气无力了,她对着双亲说:“我晓得了,你们不要再说了,我很烦的。”   说完走出父母的房间,空荡荡的客厅里蔓延着很好的午后阳光。她和潘以伦走过很好的阳光大道,她怀念和他一起走过阳光大路的那些天,她渴望以后还能和他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再次走过阳光大路。   阳光实在太好了,她往沙发上一躺,就在阳光底下打了个盹儿,做了个梦。梦里并不痛快,自己在跑八百米,可跑道没有终点,她累得很,又停不下来。   杨筱光在梦里说:“我怎么还是找不到终点呢?”   忽然一怔就醒过来了。   这时天已经微黑了,杨妈在厨房摆开家什做晚饭,杨爸坐在厨房外边,两老絮絮说着话。   “她倒好,一下睡过去,也不知把我的话听进去没有。”   “让她考虑考虑吧,别太逼她。”   杨妈一丢铲子:“考虑?我就怕她又被小明星**了去!这时候不管,以后要是生米煮成熟饭管都管不住了。”转眼觑见杨筱光醒了,气又上来,“就怕人拉你走你不走,鬼搀你走你走得快。”讲完把厨房门一摔,独自在厨房生气。   杨筱光望望杨爸,杨爸望望她。   “阿光,你再想想。一辈子的事情不好开玩笑的,我们不干涉你,但是也不能见你稀里糊涂。”   杨筱光问杨爸:“老爸,你当初选择老妈是为了什么?”   杨爸沉吟了,半会儿,不答。   杨筱光说:“爸,我知道你和老妈的意思。”   杨家的晚饭在沉默里进行,三人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吃,本来温馨和谐的气氛头一回变得如此压抑。杨筱光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开了电视机,将音量扭得很小,漫无目的地看着新闻,一边看新闻一边看时间。差不多到了八点,她偷偷摸摸地从房间里摸出来,小心关好门,逃下了楼。   抵达“午后红茶”,差不多是九点了。   就像第一次来此地相亲一样,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头脑。   人生有太多猝不及防的事,往往一矢中的,让幻象退散,请诸君客观面对现实。   杨筱光自己问自己—   第一,她是否具备了和潘以伦一起一走到底的勇气?将潘以伦的一切全盘接受下来?就在前几日,她同他有了个至大的分歧—她告发了他的朋友翟鸣。   第二,她是否已做好等待潘以伦成熟的准备?等待是需要时间的,而就在近日,她备受潘家妈妈和自己父母的双重施压以致几乎动摇自己的信念。   第三,她是否可以摆平自己的父母,并且承受现在潘家所承受的经济压力和精神压力?是的,她可以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的父母绝不,就在刚才,他们已经表明了他们的态度。   这是一场在她平静的生活规划之外的恋爱,所承受的也在她的心理承受能力以外。   如果潘以伦不进演艺圈呢?   杨筱光想了想,摇了摇头,他有他现实的压力,不可能做出这么天真的决定。   于是他的家庭负担、他们的年龄差距、她父母的思想观念,一重重栅栏要跨越。还有他们闹出的分歧。   他难,她也难。   坚持,抑或放弃?   杨筱光艰难地将门推开,迎面就撞见了老板。老板老熟人似的同她打招呼,说:“楼上有个包房。”   她就明白了,可又不大好意思,别扭地笑了笑,算是客气地招呼。   这老板也是奇人,什么都不问,随她上楼。   进了包房,果不其然,潘以伦就在里面。他正侧头望着窗外,外面十字路口正好是红灯,车流停着,他的表情也停着。   杨筱光走过去,看着他把头转过来,她的第一句话是:“我要向你道歉。”   潘以伦伸出手,她把手交过去,他的手压住她的手,辗转在彼此的手心里。两人的手心都是湿湿的,都紧张,都彷徨,都不知前途该向何处。   他说:“翟鸣大概会以‘故意伤害罪’被起诉,方小姐伤得不是很重,所以警方说翟鸣不会被判得太重。他没有贩毒,只是望风,而且—他做了夜总会老板做淫媒和贩毒的污点证人。”   杨筱光难受地低下头:“希望他会和你一样,重新开始。”   潘以伦逐渐紧握住她的手,他的表情并不轻松,重重心事,无法纾解。   杨筱光叹口气道:“今早的报纸?”   “公司说会找解决方法,只要我配合好他们。”他说。   杨筱光抢着说:“以伦,我—”   潘以伦用指头点住杨筱光的唇:“你什么都不用讲,阿光,我相信你。”   杨筱光简直是骇然地望着眼前这个她深深爱着的男孩儿。   他说,他相信她。   这个男孩儿有白皙的皮肤,俊朗的五官,清秀的骨骼,这么出类拔萃的卖相,这么珍重而诚恳的表情。他说他相信她—这么无条件地相信。   杨筱光张开双手,紧紧地拥抱住潘以伦,将自己的脸埋入他的颈窝。   她说:“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我值得你这样?”   潘以伦也紧紧环抱住她,他的声音清晰而明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能给你的实在是太少了。我签了七年的合同,在这七年里,你要稳定的工作,要买房子,要结婚,也许还要生孩子。”   杨筱光低低地说:“这是一个正常人在正常年龄里要做的正常事。”   潘以伦深深望着她,目光无辜,亦有难舍。   杨筱光也深深看着他。   她对这个男孩儿的喜欢,能够达到何种程度,她自己都摸不透,这是一段她未曾经历过的感情。他压抑着,她也一样。在现实面前,都亦步亦趋亦彷徨。   感情这样复杂。   他们之间,无法做到相互保护,就是如此无奈。   而潘以伦的无奈,杨筱光不会知道。   事实上,他在赴她的约会前,与潘母恳谈了三个小时。   杨筱光一直去医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他为此深深悸动,因为他可以看见她在全心全意地回应着他的爱。   潘母对他说:“我还记得当年的杨老师呢,他们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实本分,而且清白。以伦,他们家和我们家,不一样,她的路和你以后的路也是不一样的。”   潘以伦坐在母亲的床边,他从来没有同杨筱光说过,他的心事从比赛之后,就没有放下过。合约生效,新的机会纷至沓来,演出日程排到了明年六月,预付款也已经入账。   他对母亲说:“之前拍广告的钱已经到账了,后面接的广告也有预付款,选秀进了前三名的奖金今天也到账了。我想我可以应付一些事情的。”   “奇丽”同他签订了合同,经纪人同他讲了一个清爽:“要红自然要借助一些新闻,而且当偶像最好不要谈真爱。”   他懒懒地默不做声。   经纪人而后讲:“你向公司预借的三十万已经打入医院的账户,比赛结束后就要收拾行李去海南拍偶像剧了,好好做准备吧。”   他知道在现实面前,他走不掉了,需要妥协。   但是,这也是他最初下这个决定时所预期的结果,当结果牢牢握在手里的时候,他反而看不到结果。   潘母絮絮地讲着:“你拖着我这个妈,我的病又这么累赘,久病床前无孝子,妈妈知道你不是不孝顺的孩子,你做这份你不喜欢的工作就是为了妈妈……但是……但是不可以拖累人家女孩子的。”   潘以伦握着母亲的手,母亲的手生得十分秀气,手指纤长,但是经年的苦日子已让她的手失去了曾有的润泽,变得干枯而无力。   潘母爱怜地瞅着儿子:“我晓得你喜欢小杨,很早你就喜欢她了对不对?”   潘以伦抬起头来,有些惊讶。   潘母摇摇头:“要知道知子莫若母,你枕头下有张小杨的照片,和你爸爸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我很早就发现了。男孩子到了青春期,有了自己思恋的女孩子,是很正常的。小杨从小和你过的是不一样的生活,我知道你这是羡慕她。她出身好,父母都能在上海,有房子,有劳保,她爸爸还是当老师的,很受别人敬重。这些都是你没有的—”   潘母没有把话讲完,因为看到儿子坚定地摇了摇头。   潘以伦说:“妈,也许一开始我是羡慕她,后来就不是了。我认识她有很多年了。”   潘母怔住了,她未曾从儿子的眼中看到过像今日这样坚决的坚定。   她曾为儿子的不思进取而心力交瘁,曾经她甚至认为儿子年少误入歧途,是对助人为乐英勇牺牲的丈夫的亵渎,因此对儿子生出过怨怼,她也曾为儿子的改过自新而欣喜,为儿子为了自己的病奔波忙碌而自责。   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此时此刻的儿子,这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认为该抚养、该保护、该责骂、该疼惜的小儿子了。   她轻轻地难过喟叹:“以伦,原来你这么喜欢她。”   潘以伦微微笑了笑,他笑起来好看极了。   在他很小的时候,村里的老人就说过这个孩子长大了不比那些香港男明星长得差,后来,他念书了,念得又很优秀,还拿过“三好学生”。潘母不是没幻想过长大后学富五车功成名就一表人才的儿子有一天会带着他选择的女孩子组成新的家庭。   然而,生活自有它的崎岖之处。儿子很艰难地度过了他的青春期,也没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样顺利地念书升学,她忧虑他的将来,她害怕他过早的选择会拖累他的将来。   可潘以伦是这样坚定地与她谈这个话题,他是真心爱着那个女孩儿。   潘以伦垂下眼帘,不忍心见潘母的忧虑。   潘母默默端详着高大的儿子,她是默认了,默认了他的感情。这些年他很辛苦地力争上游,弥补他少年时的缺憾。然后,他遇到了他想要的幸福—潘母心酸地想,但是她仍需要讲。   “你瞧,你们面对困难根本无能为力。你这次赢还是靠了爸爸,爸爸是你的支柱,也是你的王牌。以伦,你是好孩子,你也有你的本事和实力。可是在这个社会上,我们无能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后还是要靠别人。真正的麻烦,目前的你们是解决不了的。”   潘以伦对着母亲低下头来。   他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和杨筱光之间的那道鸿沟是什么。   这才可怕。   他情不自禁地争取了很多,结果还是需要面对现实。   “千万别对女孩儿说,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轻人,变数太多,你不能让女孩儿等。”母亲就伏在他的肩头说这样的话。她很累了,经年的家庭负担,还有病痛,让她在疼痛里比任何人都清醒,“那样的女孩儿等不起,你,也给不起。”   母亲最后说:“做男人,应该能担当。适时的担当,比盲目的担当更重要。”   潘以伦从母亲的病房走出来的那一刹那,走廊里的灯一亮一暗,像比赛前舞台上的灯。前途在于他,是未卜的,他手里握着的是自己未知的未来。   而过去—杨筱光有多美好,他就有多泥泞。   他怎么忘得了她同他说她已经报警那一刻的眼神—那就是他们目前的距离。   他们只是芸芸众生里的男女,面对生活,分分钟要做出选择。然后,需要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他得担负起一切责任。   而他眼前的杨筱光仍是笑得那样傻气。   她为他们的关系的存续犹豫了多久?又挣扎了多久?她本就是简单的人,是他将她的生活造出那样多的烦恼。   潘以伦看着她说不出话。   杨筱光却嘻嘻一笑:“该说点儿什么?”她说,“以伦,你的很多故事,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也被我给出卖了。以伦,你会赢的,可是我觉得你会不快乐的。”   潘以伦只是瞧着她,多瞧一会儿也是好的。   半年的相处,她能了解自己多少?原来她对他的了解,是远在自己的预料以外的。他进入了她的世界,却一点一点磨蚀了她天生的快乐。   他说:“我本来都做好了准备的,想好了怎么认真安排这一场感情。我以为自己是万能的,现在看来是高看我自己了。”   天色寸寸暗淡,杨筱光和潘以伦的脸也暗淡在暮色中。   他们都有这样的共识,这样的共识承认起来,却并不容易。   杨筱光的笑不由得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蒙。她低下了头。   “杨筱光,该说对不起的那个应该是我。”潘以伦的声音哑了,“我让你的生活变得一团糟,我实在是糟糕,不应该拖人下水。”   杨筱光用手背支撑着额头,额头凉凉的,手背也凉凉的,温暖不起来:“不过一瞬间,已经翻天覆地,事情竟然这样复杂。为什么会这样?我们甚至还没有怎么样,却已经这样了!”   后来,杨筱光就仰躺在潘以伦的腿上,两人望着窗外的星空。繁星点点,着实热闹。   他们似乎是什么都不愿意多想了,又都在想着些什么。   杨筱光想,一般小言里,女主角应当是遇到发达后的男主角,这样烦恼会比较少,即使有也是作者洒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这样演,小说照进现实,完全谢绝缠绵,一刻半刻,就要宣布现实的残酷。   潘以伦俯身轻轻地亲吻她。   她说:“以伦,我做了让你不愿意做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他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面孔,他说:“如果是这样,说明我做得不够好,才会让你为我担心。”   他说:“杨筱光,我们以后就开一间面包房,或者奶茶铺。”   “我愿意做个体户。”   她原本已经打算在他比赛后筹划他们的将来,可是人生的无情雨,总比希望来得要快。他们都懦弱。   她在他的怀抱里,很近,忽而又很远。她与他,从来都是不明不暗,中间隔的东西太多,原来,现实这样容易让人折堕。   杨筱光的心,揪成乱麻。   她想,她是个气球,被针一戳,就泄气了。   错误的时间遇见对的人,原来根本就会变成一场错误。   她别过头,只觉得此刻是在幻想。 二十四 错误的时间对的人   到了九月初,这座城市的太阳仍旧热辣,太阳底下的人依旧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济,譬如杨筱光。   她最近的状态不大好,话也少了许多,不过还是能好好把分内的工作做好。她提出的VCR情节最终被用在了危机公关上头,构思也得到电视台栏目组的首肯。   何之轩把杨筱光叫进办公室:“你可以把相关联系人的联系方式给我。”   杨筱光几乎要感激领导的体贴,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联系的工作又掉到她的头上。自从上一次被潘母开诚布公地那样一说,无端端心里头就立起了一座大山。潘以伦说要她给他时间,其实她自己也需要一些时间。   她没有同潘以伦说潘母同她对话的这件事,这不是故意隐瞒,而是不想令对方再增添不必要的负担。   有些压力,她来承担就好。   何之轩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他说:“你放心吧,我亲自和他们联系。”   杨筱光由衷地说:“领导谢谢您。”   何之轩问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给你?”   杨筱光答:“我觉得我可以控制好的。”   何之轩点点头:“杨筱光,你很专业。”   “能得到你的认可,我有点儿小得意。你可一直是我们公认的优等生。”杨筱光笑嘻嘻地说道,这一句的口气就好像是在同好友的丈夫开玩笑。   何之轩也笑了起来。   VCR计划在何之轩的主导下,很顺利地得到了潘母和老李的同意,潘以伦的经纪人更是求之不得。凑巧的是电视台在周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别节目,正好可以放这样一段VCR,让本来欲在总决赛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众展示,好给公众消化信息的一个缓冲期。   拍片子时,老李很忐忑,不住追问何之轩会不会再出纰漏。潘母必然也是担心的,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很专业,在旁边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这次一定不会出纰漏。”   这回说话的时候,老李的女儿李春妮也在,她在VCR里露了一个小脸,是何之轩的建议。她向她的同龄人们描述出一个关爱小辈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伦,一定能感动小粉丝们。   在拍摄时,杨筱光躲在老远的地方旁观,还是被眼尖的李春妮发现了。   李春妮在拍摄完毕后,跑到杨筱光跟前,突然就对她说:“为什么你不对记者说你和以伦哥哥根本没有谈恋爱呢?”   杨筱光一愕,垂首,不想同小女孩儿讨论这样的问题。   老李见状赶忙过来要女儿住嘴,一旁的老陈也听到了这里的情况。他走过来,对杨筱光嘀咕:“这孩子倒是也没说错,如果你开个口,说记者是诽谤,你和潘以伦并没有在谈恋爱,虽然不会翻出这局棋盘,但至少不会让人觉得我们的工作人员和选秀的选手有猫腻。”   杨筱光没有接翎子。   何之轩正看好**,叫住老陈说:“这两段都不错,帮电视台那儿按原计划剪辑,今晚赶出来。”   老陈叫苦不迭,杨筱光才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伦自那日后就再也没有联系,仿佛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事情。   晚上再也没有互诉衷情的短信,她只得放起了古老的光碟。   偶像唱着这么一首歌—   当初的温馨举动,拿来做分手的庆功,令我筋竭力穷   自那日遗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发梦   就怕一切都成梦境,他们之间的摇摇欲坠,也许就只差一个名正言顺的缺口。   杨筱光的胡思乱想,从未如此刻这样激烈过。幸亏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两位好友和她讲电话解闷。   她想,她们是风闻了些东西的,都体贴地不深问。林暖暖十月要结婚了,依旧磨着她做伴娘,毕竟方竹现今的身份,是当不了伴娘的。   杨筱光打起精神说笑话,她说:“开玩笑哦,才一个月不到,我哪里能瘦到穿小礼服做一个窈窕伴娘。”   林暖暖说:“不管不管,我有化妆师帮你。”   这世界上总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东西。   她又致电远在东北坝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来,有点儿不好意思:“我们就小弄弄,不让同志们破费了。”   杨筱光叫:“这怎么行?你们第一次就没办酒,所以彩头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办。算了算了,我牺牲,当你的伴娘,你要给我红包啊!”   方竹大约是脸红了,杨筱光歪在枕头上哧哧笑。   此刻电视里放着他们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对儿女、潘母全体出镜。这一次是说一个曾经误入歧途的少年后来改邪归正的往事,没有人回避他的错误,但是每个人都诉说了他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杨筱光握着电话,一边听着方竹说话,一边看电视。两边说了些什么,她都没有听进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对方竹说:“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吓了一跳。   杨筱光说:“我能理解你,当初领导的父母出事的时候,你的感受。”   这时,电视里播到了公安局的画面,画外音是诉说这个改邪归正的少年,面对昔日歧途友人仍旧误入歧途的痛心,以及和他曾经的深厚友谊。   杨筱光突然说:“我觉得我真卑鄙,我这样和发死人财有什么两样?”   方竹说:“阿光,你别吓我。”   杨筱光说:“竹子,你说人生怎么就这么多处理不掉的问题呢?”   她挂了方竹的电话,仰面往床上一倒,对着天花板嘟囔了一句:“对不起。”   这一切是为了他,但是也逾越了他的尊严和底线。   电视台开始播广告,不停的脑黄金,让人听了脑子钝掉。她关了电视机,思维真的就瞬间停顿了,心里有一种轰然的响声。   以伦就算因此赢了,也是不快乐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们都是被迫无奈。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却这样身不由己。   杨筱光把脸埋在被褥之中,憋着气,涨红了脸,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机关掉了。   潘以伦也许不会再联系她了,她想。   但是她还是忍不住去关注关于他的一切。   选秀的短信投票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潘以伦的“轮胎”们真的打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感人广告语,“孔雀”的销售网络预备在名次揭晓后,再做一个盛大的开幕仪式。   此时,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后的一个结果,是否能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   这一切都和潘以伦无关。   潘以伦在影视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闭的三天。他看了VCR,回头给经纪人打了一个电话,要求去探望翟鸣,希望经纪人安排。   经纪人严词拒绝了。   潘以伦说:“我想看他,必须。”   经纪人不是真的想软化,他只是发觉,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一旦坚持,很难让别人违拗他。   与翟鸣的见面只有五分钟,潘以伦买了一包中华去探监。翟鸣在戒毒所里,形貌十分颓败肮脏。他以前爱漂亮,此时此刻,却完全漂亮不起来了。   翟鸣看到潘以伦,说:“给你找麻烦了。”   潘以伦给他点了烟,戒毒所的警探看了他们一眼,也就随他们去了。   翟鸣说:“以后不会再麻烦了,听说他们一个个都被拘留了。报应不爽这种话真是个大俗话、大真话。”   潘以伦说:“你要好好的。”   翟鸣瞅着他笑:“你就瞧咱们不顺眼,可总也不说。你个小子,撇了个干干净净,从此以后就走阳关道了。兄弟被你踩着用一下,没啥!别往心里去。”   潘以伦把递给他的中华烟又收了回来:“我给你留着,每次一支。”   翟鸣问他:“是兄弟不?”   潘以伦只是微笑。   “小白脸,我当初就应该和你一样去娱乐圈混,窝在古北忒没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所以这回我听你的来自首了。”   “翟鸣—”   翟鸣笑笑:“你就是良心太好。其实在节目上那么说也没错,你是大义灭亲,只是兄弟我也觉悟高,听你一说觉着在外头提心吊胆还不如进来,国家管着三顿饭,人身安全还有了保障。”   警探进来叫“时间到了”,潘以伦就立起身,翟鸣说:“兄弟没卖硬货,这几年苦一苦,将来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伦说:“好,没有问题。”   翟鸣朝他先竖了竖中指,再竖了竖大拇指。   潘以伦走出来时,经纪人和公司的车正等在外面,他们走得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经济人在车上说:“今晚的决赛,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评委问最近的事,记住,你的回答是‘报纸上报道的那件不好的事情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也因此受到了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会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我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一个机会。’记住了吗?”   潘以伦机械地点头。   经纪人要他复述一遍,他说得大致不差,经纪人很满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约:“还是有广告商看中你在‘云腾’那边的表现的,这次总决赛上,你拿不到冠军问题也不大,只要将这个问题再抛回给观众,让他们感动,这份合约依旧是你的。”   潘以伦要伸手拿过来看,经纪人顿了顿手,没有立刻给他,他说:“你妈换肾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机会,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发生让大伙儿头痛的状况了。”   这天的杨筱光,坐在电视机前,看到的潘以伦,穿着一身银灰色的简单夹克,很像他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他这么简单干净,朴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中间,又像是汪洋里的孤岛。   她听到他在当众认错,说:“报纸上报道的那件不好的事情并不是完全不正确的,我曾经犯过错误,也因此受到了惩罚。人要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我会认认真真去弥补我犯的错误,我相信社会永远会给积极向上的人一个机会。”   这么漂亮的认错词,立刻就赢得了大众的掌声。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来,却没有一丝温度。他说:“要从泥地里爬起来,还要甩脱一身泥,很困难。”他说得似乎真的很困难,连主持人都动容了,女主持人擦拭着眼角。   杨筱光难过地关上电视,她想,也许潘以伦以后都不会再跟她联系了,他们就此成为无言的结局。他们沟通的时间这么少,障碍又这样多,这是一件麻烦事。   林暖暖在电话里豁翎子给她:“有时候合适不合适确实蛮讨厌的。对了,我结婚那天,亦寒他们中科院里的硕士、博士来不少呢!”   方竹说:“我后天回来了,带了很多特产,你和莫北请我吃饭啊!”   都是好朋友,处处为她着想。   杨筱光表面上笑嘻嘻地答应下来,这样过了一个浑浑噩噩的周末。   到了星期一的时候,她还不知道比赛的最终结果,不过决定去探望一下潘母。当然,一切要低调,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变得热闹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处一处堆放着,很多人都想起了这个饱受苦难的伟大的母亲。医院的清洁工根本来不及整理这些充满爱心的花束,倒是有小义工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扫干净。   有个带头的,正指挥着其他几个小女孩儿。   “把花放在门外就好,不要打扰其他病人,不要给以伦哥哥带来不良影响。”   俨然一副小经纪人的模样。杨筱光认出了她就是老李的女儿李春妮。   其他几个女孩儿都在认真扫地,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表情。有一个拿了一只玻璃瓶子给李春妮:“这里有一千颗幸运星,麻烦你放在潘妈妈的床头,她的病一定会好的。”   李春妮接过玻璃瓶,点了点头。女孩儿很高兴,又说:“今天我到QQ群里号召大家再为潘妈妈折一千只千纸鹤。”   杨筱光想,真好,他是出头了,潘家的状况会得到改善。她在走廊里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无法鼓起勇气。   李春妮看见她,叫:“杨姐姐。”   杨筱光不及回避,回头笑了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还是走了过来。   “杨姐姐,以伦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亚军呢!他要去泰国拍广告了,你知道吗?”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说,很惊愕。她一惊愕,小女孩儿就知道自己说到了七寸之上,颇有些得意。   于是杨筱光对自己说,你要笑。她扯扯面皮,真的就笑了:“潘妈妈的病还好?”   李春妮的脸兴奋得涨了个通红,说:“以伦哥哥拿了亚军,她很开心。”又多加了一句,“我也很开心。”这么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杨筱光没有在意,她点点头,也很开心。他拿了奖,有了粉丝懂得为他善后。其实还有一点伤心,他们之间怎么就一点一点地疏离了呢?   她向女孩儿们道别,走出了医院。   有女孩儿在后面问:“她是不是潘以伦的绯闻女友?”   “不是,那是记者乱写的。”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乱写的。”   杨筱光有点儿恍惚,她与潘以伦失去联系,整个世界似乎都混沌了。   回到公司,她竟然忘记了敲卡,幸亏前台及时提醒她,还关切地问:“没睡好?”   杨筱光从包里拿出镜子照照,眼睛有点儿肿,于是说:“昨晚游戏打太晚了。”   怎么春风一过去,人也就跟着委靡了呢?恋爱也真是个势利的东西,你得意时锦上添花,失意时落井下石。   这就是她的恋爱,两人的压力两人承担,还是大到让她左右为难,他也许也在左右为难。这么糟糕的恋爱,就怕最后通不了关。   杨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一如当初,她不断对他说的话。她为他加油,可此时不知两人是不是加得了油。   或许城市里的艳遇,大多都是无疾而终的,命定规律也该如此。是她没有学会该怎样去爱,她觉得对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   她看着手机,自从VCR播出以后,他就像断了线的风筝,她的心也像断了线的风筝,就此丧失勇气。比赛已终结,他们之间再无可牵连的屏障。   但,潘以伦的信息终究还是来了。   他问她:“今晚有没有空去南京路逛逛?”   杨筱光几乎是立刻就答了一个“有”。   她想,是应该有始有终的。   潘以伦是在南京路隔壁的小弄堂里等她的。   这有点儿像地下党接头,他发短信告诉她具体方位,她循着去了,远远就看见他颀长的身影,戴了眼镜加一顶绒线帽,还用高领卫衣遮着半张脸。他靠在那边的墙根处,如她头几回见他那样,又是一身孤寂。   潘以伦也老远就看见了她,看她走过去,深深地望着她。   潘以伦起身,领着杨筱光从南京路的这一头往前走。   这条步行街历史悠久,很多恋人在这里约会,也有很多恋人在这里彷徨,还有很多恋人在这里分手。   杨筱光轻声说:“我们没有正式逛过街。”   潘以伦伸手握住她的手。   这是第一次逛街。   霓虹灯像闪烁的山,山不过来,他们过去。走过去很简单,他们却都觉得难。   满心的落索,错错错。   起头有雕像,游人欢跃地在留影。杨筱光拉着潘以伦的手,问兜售“拍立得”的小贩:“拍一张要多少时间?”   小贩拍拍胸脯:“十五秒。”   他们站住,她支着手做了兔子耳朵的手势在他的脑袋上,他也屈就,蹲下。   杨筱光心中微酸,为什么互相屈就之后,仍得屈服?   十五秒后照片出来,他们看着,互相笑了笑。小贩灵光一闪:“哎,你是—”   但是晚了,照片已经被拿走。   潘以伦从T恤口袋里拿了平光眼镜戴上。   杨筱光说:“多麻烦,好像007。”她想,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潘以伦笑笑,露了齿,似黑夜里的阳光。就一束,一下,一闪而逝,好像他们的心情。他们都在想,这是不得不这样。他要顾她,她也要顾他,还有好多人要顾。   霓虹招牌压过来,让人喘不过气。他们就这样踏着五光十色的石子路走着,路面很光,霓虹的色彩蔓延到脚下,一步一步踏过去,时间在流逝。   杨筱光握着他的手,生平第一次,从手指开始战栗,一直到心头。   潘以伦一路讲。   “小时候在这里同新疆人干过架,被抓到派出所,学校里差点儿除名,日晖哥同校长谈了半个小时,所有事情不了了之,我平安毕业。”   杨筱光就想,是的,他们的少年时代是如此天差地别。   她说:“十一的时候,这里游客很多,我和好朋友卖气球。我们面子薄,躲在弄堂里打了十个气球,结果还是不敢兜售给游客,最后送小朋友了事。”   潘以伦说:“以前在那条弄堂里销过打孔碟,躲过城管却躲不过地痞。于是多学了两手,也不用再躲地痞,直接撂倒算数。”   杨筱光说:“我拿着老爸给的午饭钱在这里偷偷摸摸买过欧美打孔牒,饿得我一个月瘦了五斤,正好减肥。”   潘以伦扣住她的手:“我知道。”   就这么一句,不再说了。   他知道什么?杨筱光抬头要看清他,光影却混乱。来来回回,其他人的身影模糊了他的影像。   年轻的情侣,蜜糖般靠在一起。杨筱光想靠,又退缩。她原本就决定了退缩,又何来资格可靠?   握紧的双手,隔着不可名状的距离。   这里人如潮水,人生也如潮水,向前向前。到了尽头,是黄浦江。杨筱光站在黄浦江边说:“正太,是我扛不住压力,你得怪我。”   潘以伦的吻像江风一样温柔,她用手遮住他的脸。他们如平凡情侣一样,最后热吻一次。   两人的压力两人承担,却大到她无胆无力担。   这是她的恋爱,结局糟糕,通不了关。   杨筱光最后低头,认输。   因为,对手的他,也不再坚持。   他既无资本,又无资格,更无把握。   江面平静无波,心里波涛汹涌。   黄浦江上的游船也开了霓虹,热热闹闹开过来,更衬得这边的冷寂。   舍和得,犹如辩证题。他们都在舍,他们为了得,来来回回,却并没有弄清楚,什么是“舍得”。   明明是不舍得。   杨筱光暗暗数,来回九遍。马路边的店铺一间一间闭幕,喧嚣的大世界也要宣布沉寂了,电影放映也结束了。杜莎夫人蜡像馆楼下的招牌蜡像是姚明,杨筱光蹦过去,比了个高,叫:“我自不量力。”   潘以伦隔着一双玻璃片,看着她。当年的她,同他隔条马路,他知道那是两个世界。她用手够着“姚明”的肩,这叫高不可攀。   母亲后来还同他说过:“以伦,妈妈不想打击你,但是妈妈还是要说,小杨的家庭对你来说高不可攀,以后必会成为你的双倍负担。丈母娘心头的一口不顺气喷在你们头上,她都未必担得了。妈妈是不希望你受气的。”   母亲说得对,她这样的女孩儿,应该轻松地谈恋爱,轻松地组织家庭,不应该烦恼于未来,挣扎于感情,是他强行将她拽进了他的世界。   他自己都不能担待的前途,怎能让她先去承受压力?   女孩儿等不起,他知道。   潘以伦说:“小姐姐,谢谢你。”   杨筱光笑得像朵花,原本就是苹果脸,笑起来更显小,跟学生似的。她撞撞他的肩:“改天给我十张签名照,往后你红了我好拍卖。还有以后要说你有个很可爱的前女友,她是你人生旅途中的明灯。”   他说:“出自传的时候还要专门写一章,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杨筱光摇头:“正太,我没这么重要。”   潘以伦走到“姚明”的另一边。   他们中间终于隔了山,谁都看不见谁。   “我们差一场真正的恋爱。”   杨筱光打了一个哈欠,她真想此时有张床,可以睡下去,将烦恼都抛开。可惜,没有。她把他们的照片贴心收好。   差一场真正的恋爱,幕已落,两人在险阻之前止步。   杨筱光几乎自嘲地撇了撇嘴。   这就是现实。   言情小说通常不会这样写,琼瑶奶奶更是鼓吹真爱无敌。小说照进现实,却不是这样演的。哪有那么缠绵?一时半刻,就要宣布现实的残酷了。   不是不相信真爱无敌,而是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万般无奈,只好这样,宣布考试不及格。   杨筱光越过“姚明”,给了潘以伦一个拥抱,结结实实,似乎圆满。   我们都懦弱,我们都怕受伤害,她想。   城市里的钢筋水泥锐利得超乎人们的想象,钢筋水泥下的感情,缥缈得近乎透明。   杨筱光的心里起了一点锐利的痛,像尖顶的城市建筑,扎向天空。   她叫他:“正太十三郎。”   回到当初。   她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加油。”   也如当初,她不断对他说的话。   潘以伦就在对面站着,他们彼此都加不了油。   就此分手。   杨筱光回头时想,城市艳遇,大致如此,无疾而终,也该如此,是她没有学会该怎么样去爱。   她觉得对不起他,因为她想不出更好的处理办法,鼓不起更大的勇气。   她是知道的,只要她稍微一坚持,他就会奋勇直前,是她辜负了他。   杨筱光的眼泪不期然就落了下来。她执起手机,把里面的短信一条一条,一条一条删除。   这是一场和平的分手,她对自己说,再没心没肺一点,你快笑。   她就真的带着笑容回了家。   杨爸杨妈竟然都在等她,见了她的模样,又不知怎么问。   杨筱光换上拖鞋,换了睡衣,拿了卸妆油,踏在卫生间门口,轻轻地说:“老爸老妈放心,我和那个人分手了。”   杨妈嗫嚅着想说什么,被杨爸一把拉住了。   杨筱光蒙着面浸入水中。   明天还是要重新开始。 二十五 生活依然在继续   大龄未婚女青年杨筱光的生活,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   在此之前,她成功操作了“孔雀”新产品的上市营销,所有工作完成得非常完美,广告播放以后也获得了各界的赞誉,这支老牌的新产品在市场上的销售势头颇为喜人。   她得到一笔丰厚的项目费。各工作伙伴均收获颇丰,老陈荣升创意总监,何之轩转正成为“君远”的总经理,梅丽在“奇丽”内也获得擢升。   她还在报纸上看到潘以伦受到某名导演的邀请,准备出演某部明星云集的古装偶像剧。   一切都挺好的。   有媒体因为“孔雀”老牌焕新颜项目操作得实在精彩而来采访幕后功臣何之轩。   记者八卦地问他是否已婚,他含笑答“是”。记者问他结婚几年,他说结婚好多年。   众同事皆大吃一惊,菲利普却笑得很和善,说:“小何,你总是给人惊喜。”   有同事问:“副总太太是不是您钱包里的照片上的那位?”   马上有老油条要求观赏副总太太尊容,何之轩也不推辞,就把钱包里的照片抽出来给他们看。菲利普拿过来看了看,眉头蹙了蹙,马上放开,笑道:“哦,是方记者。”   老陈乐呵道:“原来是一家人。”   菲利普这天是来办公室收拾他的物件的,他已从“君远”的总经理一职上正式退出。此刻同何之轩讲完话,便在办公室里走了一圈,向大家最后道别。   杨筱光念及往日,同菲利普告别时忍不住说:“领导,您保重!”   菲利普握握她的手:“好好做,你的工作能力有口皆碑。”他说完捧好自己的东西,快步退出了这个曾经的舞台。   已搬入独立办公室的老陈不知何时走了出来,站在杨筱光背后,说:“小杨,你还是太嫩啊!”   杨筱光转头,狐疑地望着这位领导。   老陈压低了声音,说:“其实,当初你和潘以伦的绯闻,还有潘以伦那干选秀选手和我们公司的瓜葛,这些事情都是菲利普找他的传媒朋友一起炮制的。不管怎么说,大家都为公司服务了十几年,临走还拆公司的台,这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杨筱光大惊。   老陈拍拍她的肩膀:“何总比菲利普上道,他给菲利普介绍了几个项目,是让菲利普带回香港的新东家的。这算是仁至义尽了。”   杨筱光重重地坐了下来。   人生背后总有看不见的手在推着人面临一些身不由己的困境。   如果当初没有菲利普操作的这些事件,她是不是就不需要卖潘以伦的底?那样她就不会因自己内心的自责,而将自己和潘以伦从美好的情感中急速抽离到冰冷的现实,导致最后所有的纠结和不得已了吧?   这是在推卸自己的责任,杨筱光摇摇头。   方竹及时给她发了一条消息,说:“我终于回来了,今晚聚会不?”   这是当然要聚的。杨筱光说:“感谢您把时间从领导那里分给了朋友。”   她吸吸鼻子,把莫名的情绪先压了下来,同方竹约好在淮海路上的一家台湾餐厅见。   可是选的这条路实在不当,就在杨筱光走到那个路口时,一眼就看见对面原本放金城武碧欧泉广告的大屏幕换了新片子—那也是她的工作成果之一。清晨的陆家嘴,漂亮的男孩儿,飘逸的白衬衫。   路人驻足在看,说:“帅。”   她想,他是前途无量。   然后她就对着广告屏微笑起来。   这晚是纯粹的好友聚会,餐厅里处处是光亮的玻璃,照得里头人山人海,繁华人世间,个人立刻变得渺小。   杨筱光一贯是迟到大王,她到达时,方竹和林暖暖已经等了半个小时。三人都饿了,可是菜色并不理想,色拉太冷、牛肉丸太淡、猪扒饭太软、鸡翅最后没有上。   杨筱光直接抱怨:“啧啧,竟然还能这么火,一堆败絮在其中。”   林暖暖点了“黄山”,鲜黄的芒果冰沙垒成的山,方竹笑她:“你还吃甜品?不是一直在为婚礼节食?”   林暖暖说:“哪里忍得住?这是口腹之欲。”   杨筱光瞅瞅大幢的“黄山”看着就累,吃得更加无精打采。   方竹说:“你的状态没有调整到正常频道。”   杨筱光勉强挥舞银匙:“我在学习做个冰山美人。”   “你又何必呢?让自己这么辛苦。”方竹对着她叹气。   杨筱光埋头在“冰山”下,周围太嘈杂,她想装做听不清。有个成语叫做“一语中的”,杨筱光努力要在两位好事将近的好友面前保持一向的喜庆气氛,可是对着好友欲言又止的目光,她的眼睛忍不住就酸了。   林暖暖递过来一张纸巾,却被杨筱光捏成了一朵绢花,吸了泪,揉成团,就像她自己湿润的心。   杨筱光说:“我从没这样过,真的,怎么就这么难受呢?”   方竹又要了一包餐巾纸,说:“别哭了,大庭广众之下,你知道自己有多失礼?”   杨筱光又胡乱擦了脸:“你们也知道这里的东西有多难吃?你们的老公怎么就不给你们多一点儿花用,咱们好去金钱豹或者喜多屋吃海胆啊!你们都有人养了,不能带我去高级点儿的地方啊!”   好吧!一出悲剧终于变成了喜剧。两个好友都没有忍住,林暖暖要捏她的脸,方竹只是一个劲儿摇头。   后来是好友们一致要先送她回家,在她家门口,林暖暖说:“阿光,你是个痛快的人,不应该想不开。”方竹说:“我想我之前不该和你说那么多的,但是你真得放开一点,别把自己收太紧了,你不是为其他人活着的。”   杨筱光心里充满了感激,拼命点头,与好友道别。她在小区里静静走了几圈,心中爽净了些,才回到家里。   杨妈正在看娱乐新闻,她回来的当口,看见了电视里放到潘以伦的身影。杨妈来不及换台,见杨筱光迟疑又勉强的模样,心里不是滋味。她也只好勉强地说:“这孩子确实长得好。”   电视里的潘以伦正在泰国赶拍那则广告,记者去探班,问他是不是压力很大。他说,就想快点拍完,可以早点回医院照顾妈妈。   杨妈再叹:“确实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她是看了那期VCR了的。   杨筱光终是背着杨妈进了房间,用笑嘻嘻的声音道:“老妈我先睡了。”   其实她最近睡得都很晚,打开电脑,在网上乱晃,下了一堆现代言情小说,感受一下让人七痨八伤的言情世界,把餐巾纸哭掉了两大包,还无聊地搜索出作者的博客,匿名留言大叫“后妈无良,实在可恶”。   杨筱光再次去见了潘母,这一回是老李来诚意邀请的。他说:“以伦的妈妈说要谢谢你的照顾,你们单位对以伦老好的。”   杨筱光意识到了些什么,她想她是要去面对的。   潘母又迁到了更安静、更隐秘的病房里,有两个护工轮流照顾。听说换肾手术已在排期中。   这样很好,操劳的母亲确实需要妥善的照顾。   杨筱光走进病房时,有点儿踌躇。但潘母已经看到了她,第一句话就是:“杨小姐,请你不要怪以伦。”   杨筱光笑:“阿姨,您好。”   潘母指挥着身边的护工给她泡了一杯菊花茶,菊花大约是杭白菊,又白又香。杨筱光就说:“好香。”   “这是以前在家里自己晒的菊花,比外面买的干净些。”   “阿姨您如果开茶馆,一定生意不错。”杨筱光笑着说。   潘母也笑:“我以前是做过小生意的,以伦放学以后也常常来帮忙。”   乍一听到他的名字,杨筱光只是沉默不语。她擦着白瓷杯子,热的水气,凉的杯子,节奏不同,不合衬。   潘母又说:“以伦做得不好,我希望以伦没有影响到你,他也不应该影响你。你什么都好,不该受到影响。”   杨筱光喝了茶,热的,身体暖了点儿,便随意地笑笑:“阿姨,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其实没有什么的。”   潘母诚恳地说道:“他以前不学好,念初中时就经常打架斗殴,还交了不好的朋友,在公安局没少留案底。这一次比赛有惊无险,是你们帮忙的。”   杨筱光听到这样的话题,一阵黯然。   “阿姨,以伦会越来越好的,他懂得分寸,对朋友也好。好人有好报。”   潘母就笑了:“是啊,得来这个赚钱快的工作费了他九牛二虎的气力。他最近忙,公司限制也多,没有以前自由,做什么都不容易。他现在自己心里也清楚了,人的力量才多大?处处给人限制罢了。人在屋檐下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头。”   杨筱光暗叹,这位母亲这么自卑,和她生生划开了一道鸿沟,她黯然说道:“我知道的。”   在这一天,她没在潘母的病房里遇见潘以伦。也许在这座城市里,她再也不会遇见他了。   但是,她想看到他、知道他的消息,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他的经纪公司和他的“轮胎”们总是会在各种论坛里宣传他,还在百度给他建立了百科,把他的资料巨细靡遗地写在上头。   他的资料光鲜无比,身高被拔高了,学历忽略了他的中专背景,直接写成了本科,少教所经历被省略,救人和大义灭亲的事迹被放大。   也许只有她才了解他的一切,也许这些资料都是经由经纪公司仔细修改的。他们要塑造一个完美的他,让人们淡忘他的污点。   那样就不是她认识的他了,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的粉丝在各个论坛卖力地贴着他的新写真集,一张一张靓图谋杀了版面也谋杀了眼球,看得她也忍不住在论坛新注册了一个ID,取名字叫“轮胎小G”,然后跑到每一张有他的帖子下面回帖,回的是很白痴而简单的一句话—“支持潘以伦。”刷满半版的网页后,她如愿地看到有他的名字的帖子排成一排,叠成一堆,俗称“刷版”。   干完这么无聊的事情后,她打了个哈欠,要关网页,突然发现短信栏闪了一下,有人通知她:“潘少的专属论坛成立了,欢迎轮胎们捧场。”下面附了一个地址。   杨筱光点进去,又是他的靓图做的Flash,里面全是灵动的英俊男子,各种不同的角度和姿势。她贪看了够,才找到“Enter”键。这是一个粉丝论坛,取名叫做“幸福摩天轮”。人不多,她是第十八个注册的,还算赶了个早。   她想,太早,是幸运,或许也是不幸。   注册完毕,发现去报到帖子里还有礼物发,都是做论坛的女孩子们私下拍的探班照。他披着外套,在排练室里趁着短暂的间隙闭目养神。角度很好,灯光打下来,是他最英俊的侧面。杨筱光看得直犯傻,怎么自己从没发现他的睫毛是那样浓密呢,比洋娃娃都漂亮。   她保存好照片,又拿出自己同他的一次性成像的相片,对比了一下,低呼:“原来正太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比较丑。”   人有许多面,杨筱光想,她还是不够了解他。到最后,她要做的不过是收拾好心情,过好自己的日子。   她还要光鲜靓丽地去当好友林暖暖的伴娘,去观瞻好友幸福美好的生活。   事实上也确实是如此的。   穿着婚纱的林暖暖,有幸福小女人的如梦如幻,换好西服的新郎立在她身旁。   他们的妈妈由澳大利亚赶回来,脸上也是满足得如梦如幻。   方竹语塞:“这应该是妈妈最欣慰的时刻了。”   杨筱光捏捏她的手,知道她在想什么:“你的妈妈也会欣慰的。”再一摊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像我,才是怎么也不能让我老妈欣慰。”   这一下换方竹安慰她:“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妄自菲薄。”   杨筱光叹气:“唉,年轻人就是会自不量力,还会自以为是啊!”她握着两个好友的手,真诚地说,“我很寂寞,因为你们都嫁了。我也很高兴,因为你们都嫁得很好。”   林暖暖握过她的手:“你要相信是你的就是你的,总能等到。”   等待是个深奥的难题,但朋友总是贴心的,杨筱光心里感激。   情感上的慰藉暂时是看不到的,还好工作上仍有值得欣悦一把的地方。   何之轩适时地对杨筱光的工作做了一些调整,简而言之,她高升了。   杨筱光拿到升职后的工资单时,上面的数字也有了调整,她用力弹了弹,暗暗自嘲:“情场失意,赌场得意。”   有男同事过来打趣:“恭喜发财,存好嫁妆好嫁人。”   她立刻就被得罪了,脸一沉:“怎么男人的嘴也跟饭泡粥似的。”   但其实心内是很高兴的,于是晚上回到家里打开了“幸福摩天轮”的网站,看了会儿帖子,发现潘以伦的粉丝以初、高中生居多,很多孩子思想单纯幼稚,又向往美好,成为潘以伦的粉丝不仅因为他的外貌,还有他对家庭的承担。   杨筱光一路看一路感慨,她也做过粉丝,自然理解粉丝的心意。偶像之所以成为某一个人的偶像,除了本身的才艺,还有其为人处世的过人之处。   也有初入职场的成年粉丝在灌水区发帖述说职场不平遭遇,杨筱光看后忍不住以过来人的身份回帖指导。这么一来一去,竟有不少粉丝回帖向她请教。她一时有些得意,就干脆单独开了一张帖来向这些社会新鲜人传授经验。   虽然她在帖中将真事隐去,但一些职场事件还是很尽职地写得比较完整,用词又很生动活泼,还讲到自己最大的释压方法就是回家玩幼稚的网游如《QQ堂》和看日本的动漫如《犬夜叉》。孩子们见这位同粉年长自己但又这么亲切可爱,又看动漫又玩网游,于是回帖热情度很高。   杨筱光觉得这样的交流很愉快,不知不觉就把一夜闲暇时光度过了。   莫北再度给杨筱光电话,让杨筱光有几分意外,他在电话那头调侃她:“升官了也不知道请朋友们吃一顿?”   杨筱光笑起来:“损我呢你!”   莫北的声音恢复正常,问:“一切还好?”   这也是个关心朋友的朋友,杨筱光答:“心跳呼吸正常。”   莫北问:“尚能饭否?”   杨筱光再答:“民以食为天。”   然后莫北就放了一个爆炸性新闻给她:“那么有没有空下月参加我的婚礼吃一顿好的?”   “啊?”杨筱光傻了,真不是她不明白,而是这个世界变化快。   莫北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掩不住的欣悦:“不要这么惊讶,我反而不好意思了。”   杨筱光恢复过来,哈哈一笑:“可喜可贺,前任相亲对象顺利娶到老婆,我与有荣焉啊!”   然而在莫北的婚礼上,杨筱光只能对着方竹感叹人生的变化万千—谁能想到曾经的相亲对象在婚礼上竟还带了一个七岁的儿子。   她抓着方竹摇头慨叹:“我的妈呀,我差点儿当了这孩子的后妈,还好悬崖勒马,幸哉幸哉。”   方竹哭笑不得,说她:“你这大嘴巴,等一下新娘新郎来敬酒的时候可别乱扯啊!”   杨筱光摇摇手:“不会不会。人家新娘子这么漂亮,甩我一个零头不止。”   方竹说:“看看,又乱谦虚了!”   莫北同他的新娘站在一处,他体贴细心地为新娘理云鬓整礼服挡喜酒,他抱起他那震碎杨筱光一地眼镜的七岁儿子同宾客们谈笑,他们一家三口站在一处,笑容甜蜜,是那么和谐。   这就是安稳的现世,静好的岁月。   杨筱光看着有些眼热。   方竹同她简单地讲了讲莫北和他的新娘的过往今来,她一时听怔了,谁能想到这相亲市场的抢手货,处变不惊的莫律师也有这么曲折离奇的经历。她一时又想,他们这样的苦尽甘来真是上天的恩赐。   莫北携新娘来敬酒时,杨筱光真心地执起酒杯说:“祝福你们。”   新娘笑起来,说:“谢谢你,杨小姐。”   他们可爱的儿子也同杨筱光碰杯,说:“姐姐,谢谢你。”   杨筱光摇摇头,他们为什么要谢她?他们的幸福都是他们自己争取的。   莫北在同他们敬酒的间隙,对杨筱光说:“‘奇丽’换了老总转制了,旗下艺人都签到了另一家公司,所有合同重新在谈,那些艺人目前有了成绩傍身,也不会太难选择了。”   杨筱光讶异地望着莫北,脑子里转了几转,才反应过来莫北要传达给她的信息。   这位好心的相亲对象原来一早就知道了,于是她更加感激他此时的善意和那时的体贴,可是她说:“多谢你,但这跟我都没什么关系了。”   莫北说:“杨筱光,别这么悲观。”   她和莫北碰杯,将酒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   她回到家后,杨爸杨妈都已经休息了,杨妈将削好的梨摆在客厅的饭桌上。杨筱光信手捞了两片丢进嘴里,甜汁流到心里。   她梳洗好后,打开父母的房门道了声晚安,就回了自己房间。   在换睡衣的时候,她从衣架上翻出潘以伦很久以前给她披挂的那件西服。那晚很尴尬,他的西服遮盖了她的尴尬,她把西服一直留着,之前是忘记还给他,如今是睹物思人。   这样不好,她迅速关上门,打开电脑。   “幸福摩天轮”里的帖子还飘在第一页,“轮胎”们回帖踊跃,最后一个回帖是十分钟之前留的,问她,可有兴趣一起QQ堂一次?   此人ID叫“偶然的light”,这ID让杨筱光心内一触,而后就看到自己收到了站内私信,对方留下了自己的QQ号码。   杨筱光大方地打开QQ加了这个号码,对方正好在线,头像是盏灯。   杨筱光先打了声招呼:“轮胎乎?”   “嗯。正想找伴一起玩QQ堂,可以搭伙吗?”   其实杨筱光自从接了“孔雀”的项目后,就忙得天昏地暗,又同潘以伦纠纠缠缠,已经很久不玩网游了,那日在网上回帖也不过是信口一说,但有粉丝这样主动地问过来,她还是爽快地应允了。   直到重新打开界面,欢悦的音乐响起来,她才有了真的回到最初生活的感觉。   有了感觉,马上就上手了。她同这位“偶然的light”搭档,在QQ里讲好专同别人二对二,这样干净利索。   杨筱光还同对方解释:“小朋友,我明天还要上班,二对二方便我提前下线又不会得罪人。”   没想到“偶然的light”说:“都能理解的理由,为什么要有这么多解释呢?不用过意不去。”   她一时语塞。   好在他们游戏的配合度很高,往往用“偶然的light”做掩护,她去冲锋陷阵的策略,百战百胜。看来这位电脑对岸的同粉也是个思路敏捷的好手。   这样没多久,杨筱光就光荣升级了。   渐渐夜了,对手一个个上来又一个个下去,最后没了人。   “偶然的light”说:“你得去休息了。”   这孩子的口气是直板板的命令式,真没礼貌,杨筱光想。她打了一行字:“要有礼貌,我可是比你们大的姐姐。你应该说,姐姐你是不是要去休息啦?”   “偶然的light”回复:“意思不是一样吗?”   杨筱光答:“死孩子!算了,不跟你计较了。”才想下线,一想这孩子技巧不错,是个好玩伴,于是多问一句:“明日再战?”   对方说:“过两天有事呢!等周末吧!”   杨筱光正要同他道别,对方又加了一句话:“孔子似乎教育过自己的徒弟,没有人能阻碍你,除了你自己。”   “每日警句吗?”   “偶然的light”露了个大白牙的笑。   “我们轮胎真是相亲相爱。”   “偶然的light”打了个拥抱的表情。   杨筱光点开“偶然的light”的资料,对方的性别选择“女”,年龄填了“100”,所在地未填,十分注重隐私的样子,她也就不探究了,从容关机下线,卧倒在床上。   虽然手指隐隐在疼,摁方向键时太过于用力了,但是很过瘾,力气发出去了,心情也爽快了。   黑夜里响了两声凄惨的猫叫,像是荒山野岭里无主的孤魂,一股凉气从杨筱光的脊背冒上来,飕飕飕的,她不禁抖了一下。   寂寞的感觉,如影随形,又同她做伴了。   事实上,也果真如此。   在莫北的婚礼之后,便是方竹的婚礼。这些朋友仿佛是说好了似的,几乎在同一个时间段都各自有了归宿。   也许这座城市内大龄未婚女青年最大的压力就在这里吧,执手相伴的朋友终有一日会寻找到他们人生旅程的伴侣,落单的自己是免不了孤单的。   杨筱光慨叹不已,而今她唯一能排遣寂寞的便是努力工作,每日顶着黑夜星辰归家,然后上个网就睡过去,次日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潘以伦的新闻总是时不时会出一些的,大多是关于他拍的广告。他是拍广告出身,如今也是广告小天王了,是电视屏幕里的常客。   后来他又拍了两三部偶像剧,演男三男四的角色,比他以前在偶像剧里头当路人要强,而且角色很讨巧,电视剧轮播之后,又给他增添了不少粉丝。   再后来不知他怎么的就接了时尚台的一个综艺节目的场外主持,做些品牌秀的现场报道,需要天南地北地跑外景。节目总是会准时在饭点时刻播放。   她能看见他的频率实在很高。   城市应该很大,可实际上却这么小,杨筱光做只鸵鸟都很辛苦。   她想他是在进步的,她其实也不赖。她在QQ堂从初级打到飞机,就快所向披靡了。   “偶然的light”是个好搭档,有着无私的牺牲精神,常常自动当她的“饵”,设了陷阱诱敌深入,给足她机会旗开得胜。   杨筱光玩到兴头,觉得不好意思,就私聊说:“哪能次次让你当黄继光?”   “你带着我冲锋陷阵挺好,我省力。”   “懒人。”   “高兴就行。”   只需高兴,那就可以。   她知道他(她)是好人,只是不知道是男是女,交流也仅限于游戏中,这却是一种很酣畅的关系,每每能将心中的郁结抒发个彻底。   真正是相逢何必曾相识。杨筱光感谢网络,觉得总有一地可消遣。所以她将“偶然的light”亲昵地简称为“light”。   潘以伦的论坛日益繁荣,他的经纪人被粉丝请了来,成为名誉管理员,兼带发言。他的正名也被注册,有他专门发言的帖子开着,名字一亮,粉丝就蜂拥进那张帖子里抢楼。   杨筱光有幸抢过一次“沙发”,还是light提醒的:“偶像刚才留了帖。”   杨筱光关了游戏窗口,论坛最新发贴里赫然挂着有“潘以伦”大名的帖子。他写:“今天很累,但是工作很顺利,一次比一次进步,同事们很照顾我。谢谢大家!”   他的发言总是很简短,除了感谢还是感谢,看不出任何情绪。粉丝们说他不擅长表达情感。   其实他是擅长的,她知道,但又何必表达给陌生人呢?   如今她却也是陌生人了。   杨筱光用“轮胎小G”的ID回复:“加油成熟!”   她看着发帖日期,他们分手已经快一年了,这么快。   她很想看他,只有看广告、看报纸、看网站。   分离之后,她才知道恋爱是一种什么感觉,爱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滋味。杨筱光分外想念他的味道。   天涯陌路人,做起来竟是这样难。   她发了一个很十三的笑脸给light:“我抢了沙发。”   “知道你会抢,干脆让给你。”light还在,打了个“哈欠脸”给她。   杨筱光就说,你下去吧,困了吧!light说,没什么,这盘过了就升级了。   漫无目的、永无止境的游戏又开始了。杨筱光玩到自己意识模糊,只是用惯性动作在支撑。   很累了,还是不想停。   这是给自己找不愉快,杨筱光摇摇晃晃的,脚底开始浮。   light还是用命令式的口吻提醒她:“下去睡觉,不然上班要迟到。”   杨筱光给了个很夸张的大笑脸:“我是迟到大仙。”   light回复:“大仙也怕青春痘。”   杨筱光赶紧照镜子,可不是额头一层油光,便回复:“奔三的女人不保养是不行的,下了下了。”忽然想起来问light,“小孩儿,你多大?”   等了很久那边才回复,两个字—“保密”。   杨筱光本就不是刨根问底的人,只是将一张把人踢翻倒地的图片发了过去。   网络上谁又知道谁?也许电脑前是一只狗也说不定。她笑笑,释然,下线,关电脑。然后在卫生间做了一个面膜,冰凉的触感,像凉透的眼泪。   不知道哪一家邻居在放立体音响,效果很好,一直传到杨筱光的耳朵里。   还记得年少时的梦吗?像朵永远不凋零的花   陪我经过那风吹雨打,看世事无常,看沧桑变化   那些为爱所付出的代价,是永远都难忘的啊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在我心中,虽然已没有他   ……   梦,曾经很近,如今很远。   杨筱光任由面膜干涸成泥土,冰封起来,不需要任何表情。   什么是代价?她想,她明白了一点儿,但或许也未必全部都明白。   但是这就是代价。   所有真心的痴心的话,永远在心里,冰封起来,刻成了碑。   虽然没有他。 二十六 心跳呼吸很正常   杨筱光又恢复了相亲,是在和潘以伦分开后的一年半之后。   按照一个通俗的说法—“日子照旧得过”,她得照旧过日子。   杨妈仍然对她错过了莫北存着一段心思,经常殷勤地探问莫北的消息。杨筱光被问烦了之后,不禁说:“莫北都是两个孩子的爹了,老妈你还意淫人家干吗呢?”   回头她同方竹抱怨:“我妈就认这样的要车有车,要房有房的男人。”   方竹却说:“阿光,陷在一段回忆里,不走出来,是和自己过不去。”   杨筱光气馁:“你怎么也这样?”她想了想,继续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谁必须得等着谁,也没有时光永远冰封不动这回事。谁没有两三段过往情事,等老了之后缅怀?我好歹也算有段风光的忽然之恋,那就像一杯香醇的午后红茶,我也足以笑傲到五十岁之后的人生了。”   方竹拿她没办法,也对付不了她的伶牙俐齿。   杨筱光走在大街小巷,看着户外的广告牌流光溢彩,她会停驻下来,望着广告牌上高高在上的人,幻想若干年后,她会对自己的孩子得意地说:“看吧!这是你妈的初恋,现在多少人爱他?当年他可是追在你妈裙子后面跑。”   潘以伦已经二十五岁了,论坛里的版头早换成了“BOY TO MAN”,路边的广告牌上也在大秀身材,他开始往广告型男的方向转变了,这样其实更容易受广告商青睐。   杨筱光看了一眼那广告牌,是某洗浴产品。她是见过他的出浴情景的,那时候还瘦精精的,孩子相未脱,现在人成熟了,练了些肌肉,晒黑以后,胸腹很漂亮。   他愈加性感,她就愈加叹气。如今他的举手投足,于她都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   他现在变成了一个最熟悉的陌生人,她和他最近的距离,不过是网络论坛里的上下层楼。   自那回在网络上祝福他生日之后,她便再也没有抢到过离他最近的位置。   light笑话她,运气都跌坑里了,大多时候,light的运气都比她好,能在离潘以伦很近的位置留言,有时候就在第一层,有时候隔了两三层。他(她)戏称这是“闲着坐坐”。杨筱光问过他(她)到底是干什么的,上网时间很捉摸不定,有时候清晨给她一个问候,有时候在午餐时分冒出来打一个招呼,但更多的时候是深夜陪她打网游。   他们不过是漫无目的地闲聊,粉丝之间的话题也无非就是偶像。杨筱光说得多的是希望,看到潘以伦拍了一支广告,就希望他能演偶像剧,看到他演了偶像剧,又希望他能演大制作正剧,最好还能混到王牌节目里做主持人。   light说:“他已经很累了,你想累死他吗?”   杨筱光说:“我总是希望他好的。”而且要越来越好。   light说:“或许他做一个普通人会更轻松,演艺圈不过是一份工作。”   杨筱光想,打工总是累的,他尤其累。   她一直关心潘母的健康,在和潘以伦分手以后,她偷偷去过几次医院,基本没有遇到过他,李春妮等粉丝也会定时来照顾潘母。如今已经没有她出现的任何理由了。   她本来想找医生偷偷问问潘母的病情,但思前想后,深觉不妥。   他们已经成为平行线,她何必再去挽回一些虚无?   心里空落落的,本可以无情得没心没肺,充作大龄未婚女青年的潇洒自若,而今识尽情滋味,苦果还得自己噎。   杨筱光万分辛苦。   她对light恨恨地咒骂过,说潘以伦是个“令人牵肠挂肚的小孩”。   light没有及时回复,也许是不在电脑前,也许是在干别的事。过了很久,light打了一句话出来:“怎么就认为他还是个小孩子?”   杨筱光说,在她眼里,他永远是个小孩子。   light说,不要轻易把别人当成孩子。   她大笑,说她自己的心理年龄永远十三岁。   light大笑:“你是我见过的最具备自嘲精神的人。”   杨筱光诚恳又自得,说,我没别的优点,正确审视自己的姿态还是有的。   light回复了两个字—“是的”。   杨筱光喜欢同light用这样的方式消磨时间,谈论着潘以伦。   网络万岁。看着潘以伦的帅图做的版头,感觉好像他的身、他的影就在她面前,不曾走远。   然而,时间越长,她越伤怀。   家人也跟着彷徨。   杨爸杨妈本来见她同潘以伦分了手,是放下了一颗心的。但是自那以后,杨筱光又变成了原来的杨筱光,孤家寡人大龄未婚女青年的生活还是一切照旧。   杨妈私下同杨爸着急:“二十八快三十的大姑娘,整天优哉游哉,一点儿都不急,没有半个男人来约会,下班以后就是待在家里上网。”   杨爸蹙紧眉头:“其实,唉—”两人相对忧愁,心底的隐忧两人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最后还是杨妈积极,不想坐以待毙,对杨筱光旁敲侧击,却没有半分效果,心里越发着急,于是做了桩夸张的事。   杨妈心不死,她打听到人民公园里有相亲会,常是父母拿着孩子的简历和照片,代替孩子们相亲。杨妈偷偷从杨筱光的电脑里调出了简历,又将她最漂亮的照片洗了二十张,在人民公园度过了四个星期天,同数以几十计的父母经过恳切的交谈,终于有了令她满意的收获。   接下来的问题只是如何撺掇杨筱光用积极的心态来配合了。   杨筱光并不是不知道妈妈背后做的这些事,同莫北那阵玩笑开了之后,她认真省思了这个问题。   爱情同婚姻,有时候并不能完美融合。   杨筱光妥协的时候想,时光匆匆流逝,最后也许每个人都要败给时光。杨妈的请求近乎恳求,她想着也就答应了。   她上网时留言给light说:“姐姐我还是得向老妈妥协,要去相亲了,真无奈。人生就是一场浮云啊啊啊—”   如果说感情是战场,杨筱光想,她就是败得五体投地的小兵。   相亲对杨筱光来说,仍然是不得不应付的差事。   这一次杨妈介绍的对象是她在人民公园里待了一个月磨来的结果。据她说,那角相亲天地人山人海,大半的家长手里都是女孩儿的资料,出现一个给儿子找女朋友的家长立刻就成了香饽饽,不被哄抢一阵是不可能的。   杨筱光想,这座城市里怎么就那么多剩女呢?   方竹说:“因为很多女孩子其实对待感情还是认真的,不愿意随便将就,所以才会挑剔。”   杨筱光反驳:“我并不挑剔。”   方竹“嗯”了一声:“阿光,挑剔未必是坏事,可,也未必是好事。”   她后来说,上个星期,她的一位同事做了个“当年选秀巨星今何在”的专题,也采访了潘以伦。   杨筱光问她:“他现在怎么样?”   “很成熟、很淡定。”方竹说,“不过还是如今典型的新星,无实力作品,无明确界定,专心拍一支支广告,能赚些小钱,但长此以往,未必能出头。同届的那几个,或拜师立志做实力唱将,或跟在名导后头等机会,或在偶像剧里上蹿下跳,或已经有了好的金主。所以我说他淡定,来一桩活儿接一桩活儿,不给自己寻更好的机会。”   杨筱光仔仔细细地听着。   方竹说:“他未必能红到一定高度,人气是浮云,新人这么多,过了这些年再不出什么抢眼的影视作品,光拍广告终究是要沉下去的。”她想了想,又说,“问他怎么规划人生,他说开个小厂平安度日。阿光,我终于了解你为什么会喜欢他了。”   “我们一样胸无大志。”   “是的。”方竹笑了。   杨筱光也笑了。   “可是最终还是桥归桥,路归路。”   方竹告诉她:“**妈的身体似乎还是不太好,先前终于能换到肾脏,但听说并未治愈。”   杨筱光苦笑了一下。   “最近他又接了个主持工作,做一档旅游节目,上卫星的。算是个新机会吧。”   杨筱光想细问,无奈杨妈已经在唤:“阿光,好了没有,不能迟到。”   她只得收了电话线,最后理了理头发,换上得体的衣服。   还是应当桥归桥,路归路。   杨筱光深深吸气,缓缓呼气,跟着杨妈出了门。   杨妈一路对这次的相亲对象赞不绝口,对方是开公司的,人的卖相也好,年纪比杨筱光大,看上去很沉稳。   相亲地点也是对方挑的,在金茂大厦里的粤菜餐厅,有很好的观光露台,能望见黄浦江。   “人家也是懂得情调的。”杨妈小声且小心翼翼地说。   杨筱光挽住妈妈的胳膊,将头抵在她的肩膀上。她想,自己真不孝。   浦东的风很大,她迎着走,心口还是闷。   不过一年半多以前,她跟潘以伦分手时还吹着江风。想象自己失恋起来,确实矫情。她挺挺腰背,人生不可矫情,她对自己说。   一路过去,金茂大厦下围了一群人,拿着摄像机拍个不停,将她们要走的入口给堵了。   “拍广告吗?怎么可以影响路人?”杨妈犯嘀咕。   杨筱光说:“换个入口可以进去。”   突然一阵风就送过来一句话:“潘少,在这里可以开始了?”如此清晰地传进她的耳朵里。   她愣住,回头。   人群中的那个人,孤身站立着,手持话筒,说:“各位观众,今天—”   他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对住镜头微笑。   离她就这么点距离。   杨筱光转回头。   杨妈也看到了后头的人群,以及人群中的人。她不无担忧:“阿光。”   杨筱光敲敲额头,扯了扯嘴角:“我们上去。”   这一次相亲自然又变得极糟糕。   杨筱光神情恍惚,三心二意。对方同来的家长也是女性,间歇暗地里问杨妈:“孩子是不是不愿意?”   相亲对象对杨筱光说:“这样的相亲方式,比较搞笑。”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杨筱光的神魂才飞回来。   对方的确是一表人才的卖相,着西服,发微微有些卷曲,讲这句话的时候,表情很真诚。杨筱光颇有些不好意思,说:“好像子女都比较无能,相亲的事也让父母代劳了。”   对方拿杯子碰她的杯子:“为我们这群没出息的啃老族干杯。”   杨筱光呵呵笑:“确实没出息。”她说,“长辈们倒是话题多。”两位家长话说得很投契,干脆转身去了观光露台的另一边看陆家嘴大好的绿地风景。   “我姑姑比较操心我。”他笑,笑起来喜欢露牙齿,很亮很白。   杨筱光脱口而出:“你不拍牙膏广告是浪费。”   “我姓湛。”湛先生伸出手。   杨筱光说:“我姓杨。”   “刚才都有介绍。”   杨筱光羞愧,刚才她什么都没听进去。   “姑姑的唠叨我实在难以应付,所以只好配合,请你谅解。”   杨筱光同他握手,说:“我亦然。”   回家的路上,杨妈兴高采烈:“男方本来是开淘宝店的,后来公司做大了,听说还有风投进去,要上市的。”   “确实才俊,确实非凡。”杨筱光附和。   过了几天,才俊没有进一步表示,杨妈的一股气又被戳谢了。杨筱光听到杨妈同对方的姑姑通电话,完毕只有一脸沮丧。她过去搂搂杨妈的肩道:“才俊很难攀。”   事实上,湛先生很坦白,那天即说:“得罪得罪。”   杨筱光并不遗憾,哈哈一笑,对着一桌粤式小点心大快朵颐。   末了,湛先生说:“女生少有你这样豁达的性格。”   晚上,杨筱光在QQ上看着发暗的一个个头像,想,自己哪里有那么豁达?自己其实很是胆怯、怕事、记仇。   light的头像突然就跳了起来,问她:“相亲怎么样?”   杨筱光说:“对象很才俊。”   “很成功?”   “不,我发现,对方也许很好很好,但未必适合。”   “怎样的人才适合你?”   杨筱光被这句话问得怔住,怎样的人才适合?   她似乎思考了很久类似的问题,总不得其要领。怎样的人才适合?   她一个字一个字打进去:“我喜欢的那一个吧。”她继续打字,“有部喜剧叫《家有喜事》,里面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我信爱同样信会失去爱,问此刻世上痴心汉子有几个,相识相爱相怀疑,离离合合我已觉讨厌,只想爱得自然。电影里有三个人都唱过,却没有一个人唱对。或许我最难以理解的,就是什么叫爱。”   light说:“嗯,爱并不是一种幻想,它会面临实际的考验。面对实际的爱,理想也许会破裂,但那仍是爱。”   杨筱光问light:“你谈过恋爱吗?”   light说:“那当然,年纪也不小了。”   杨筱光问:“能说说吗?”   light说:“不好,感情要珍藏起来自己感受。”   杨筱光说:“讨厌,死孩子这么小气。”   light发来一个笑脸:“只有当真的体会到什么是爱,才能了解自己该怎么做,但是我也花了一年多快两年的时间把这个问题思考透彻,把所有问题一一解决。听过《后来》这首歌吗?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于是杨筱光当晚怅怅地将刘若英的《后来》听了无数遍。   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   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   后来,终于在眼泪中明白,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杨筱光躺在床上一直想,我到底有没有想透这个问题?   她迷迷糊糊睡过去,又好像一夜根本没睡。   第二天上班难得迟到了,前台纳闷,叫:“小杨,你很久没迟到了。”   杨筱光愁眉苦脸:“晚上失眠。”   老陈有了秘书,大小事由秘书通报,他的秘书拿了资料过来递给杨筱光,吩咐:“领导交代的老项目‘孔雀’又推了新产品,要拍第二辑广告,找你跟进这事儿呢!”   杨筱光往老陈的办公室内探了探,老陈也朝自己这边探头探脑,见自己的目光扫过去,立刻调整了目光正对电脑。   杨筱光不禁好笑,这位领导操心的事情过界了。她同秘书说:“好的。我知道了。”   然后秘书说:“今晚约了潘以伦和他的经纪人吃饭,我们得商量档期,他虽然不算什么大牌,但是貌似还挺忙的。”   杨筱光下班的时候,借了前台的粉饼,却发现自己的唇膏也用完了,前台的颜色太嫩,她只好问另一个年龄大些的同事借。   同事奇怪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杨筱光躲在卫生间里对着镜子深呼吸。   “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大不了。”   然后开始化妆,她想自己能露出最好的那面。   这次的合作已不用何之轩亲自出马了,老陈的资格身份已足以担当。他在城内极负盛名的私人会所订了包房,双方身价都有所调整,交际场所也就跟着调整了。   潘以伦到得很准时,当走廊上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时,杨筱光不自然地调整了一下坐姿。   老陈和另两个知晓他们过往的同事都或多或少暗暗瞥了她一眼。   她同他的恋爱,本来就在光天化日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要撇清,太艰难。这就是他们之间不可克服的大山。   真是惨,影响力绵延至今。   门被推开了。   有人说:“不好意思来晚了。”   她记得他的声音,是年轻而清亮的。   杨筱光将头抬起来,就看到了他。   这么近的距离,好像就如昨日相识。可是不一样了,当年他穿的是美特斯邦威,何之轩穿的是登喜路,如今何之轩依然穿登喜路,而他已经可以穿雅格狮丹的风衣了。硬硬的立领,在脸颊两侧竖起阴影。头发挑染过了,又在额头上多了一条阴影。他还戴了粗框眼镜。   一个人,怎么多了那么多屏障?   重重叠叠,她发觉自己看不清他了。   潘以伦已经走过来,俯下身。他瘦了,风衣空落落的。   杨筱光先开口:“好久不见。”   他的手触到她的,两只手都冰冰凉。   “真的很久不见。”   杨筱光说:“不过也常常见,你的广告播放率很高,又主持了这么多节目。”   他松开了手,杨筱光的手一空,什么都没有抓住。   他自自然然地坐在了她身边,她才发现他的经纪人已经换了,不再是当年那位脸酸心硬的圈内老行尊。莫北提供的信息无误,他对自己应该是有了更多的主控权。他的经纪人坐在他身旁,十分服帖的样子,但也好奇地望了杨筱光一眼。   杨筱光心口怦怦跳,四下扫了一眼,大伙儿都表情平常,不太注意。她也就定定心,开始了热络的商务寒暄,惯能自如应付,只是不再敢看身边的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她,但显然他泰然自若,侃侃而谈,也能在场面上将话说得很好听。   “和‘君远’的合作一直很愉快,档期合适,当然没有问题。”   老陈举了酒杯:“那就值得干杯,这一次有很好的分镜头剧本。”   他终于侧过头,对她笑:“也是你安排的吗?”   杨筱光同他们碰杯:“哪里啊,是香港那儿的专业编剧写的。”   “我很期待。”他这样说着,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   余下的时间都在洽谈合同细节,他老练了许多,也不会轻易妥协让步了。以前他还弱势,一签就签了七年,她也无能为力。如今他很懂得保护自己,或者说是有了资本保护自己,这是可喜的变化。   老陈的态度倒是纵容的,由着潘以伦修改条款。   杨筱光看着他低头写字的模样,很认真,微微皱眉。他涂改的地方很多,说明他能把握的东西更多了。她一条一条看着,很多地方,他都有了掌控权。   他的经纪人在旁边看不下去,暗道:“潘少,行了,我会请律师再看。”   潘以伦对老陈这方笑了笑:“我们是老关系了,‘君远’不会介意的。”   老陈也笑:“格式合同,添加附件即可。”   杨筱光看着潘以伦一条一条改完,最后一行时,他手里的笔没了墨水,她就把自己带着的水笔递过去。他也不抬头,也不道谢,轻声说:“你太见外了,上次在金茂门口遇见都不打招呼。”   “那不是看你在工作嘛!”   他抬起头,眉毛一扬,是他的粉丝们都喜欢的笑,朝气,但也多了诱惑性。   他说:“骗人!”   潘以伦的广告脚本工作依旧分配给了杨筱光,且抗议无效。老陈的理由很充分:“下周我得陪我女儿去日本迪斯尼玩玩,反正我们跟‘孔雀’那儿是老关系了,你一定搞得定的。”   杨筱光送上合同:“已经被改得面目全非了。”   “请法务再出一份。”   “领导,这样可以啊?”   老陈看看她:“他已有足够的资本和我们说合同了,再说格式合同嘛欺压的是新人,对这些老油条已经不管用啦,我们也要适当变通一下,就一个广告罢了。”   杨筱光抱着一沓合同走出来,手机响了,她一手抓合同,一手掏出手机。   “这是我的新号。”   她叫:“我知道,正太。”   潘以伦轻轻笑出声:“还好你的手机号没变。”   “那你还不是快两年了都从没慰问过我?”杨筱光几乎脱口而出,脱口之后,方觉唐突,几乎要咬断自己的舌头。   潘以伦倒是不觉得什么,只是追问:“脚本什么时候可以好?我想先看一看。”   “已经请了编剧在写,是连续剧,这次拍得比较潮,可以给你凹造型,给拍电视剧打基础。”   他说:“我不拍电视剧了。”   “为什么?你的粉丝多想看你多拍电视剧啊!”   潘以伦问:“你怎么知道?”   杨筱光又想咬断自己的舌头,一日说错两次话,失误太大。她只好说:“你忙,我先挂了哈!”   潘以伦也没有挽留,说:“那好,再见。”   挂了电话,她又觉得一阵空虚,于是拨了电话给方竹。   但是方竹在忙,说:“在写稿子呢!”   杨筱光问:“什么稿子?”   “我最近跟着工商局跑了一条线,抽检国际名牌的质量。鲨鱼、都彭、雨果?博斯、博柏利、雅格狮丹这几个牌子问题可大得很呢!不是PH值不合格,就是耐汗渍色牢度比较差,都给罚款整顿了。”   杨筱光一听到“雅格狮丹”,忍不住莫名笑到打跌,直笑到要岔气才停住。方竹很莫名,损她:“疯死你!小八卦!”   “我在沉思,名牌的欺骗性那么大,为什么还有人前赴后继去消费?”   “都是你们的广告闹的。”   杨筱光说:“不对不对,是因为那颗糖衣炮弹的表面太美好了,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想去尝试,虽然明知会出血,还是受不了诱惑。”   方竹说:“话没错,糖衣很美好,也很漂亮,人生难得几回疯,是吧?”   杨筱光用力点头。 二十七 并未消失在人海   这一回的广告摄制工作还是原班人马操刀,很快就交了剧本。   杨筱光将定稿的剧本先拿给老陈看,趁他休假前确认完毕。老陈是没什么意见的,看完以后便签了大名递还给她,忽然就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小杨,你也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了。”   这是好意,每个身边的熟人都会对杨筱光表达这样的好意。她明白老陈因何感叹,也感激其好意。她有一些快乐,被人关怀,总是幸福的,也会觉得有了勇气。   “这个啊,我再想想。老陈,这事急不来,得多想想。”   老陈也就不再多说了,整个项目组开了个短会,便差不多定案下来。老陈提醒杨筱光:“得给潘以伦的经纪人把剧本发过去。”   杨筱光把剧本打印出来,打了个包裹,叫了一个快递,临到写地址,才发觉她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地址,只好向老陈请教。老陈顺手给了本联系本,不但有潘以伦新的经纪公司地址,还有他的家庭地址,她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他早从平房区搬走了,她该是猜测得到的。如今他的家安在中外环之间的一处住宅小区,附近有地铁、有商场、有学校,还有个大学城,是个好地方,适合他家人居住。他很周到,真的周到,一年半就买下合适的房子,很不容易。谁都知道现今的房价就像直线上升的过山车。   杨筱光致电他的经纪人,约定好时间,经纪人说他来取。但是来取件的是潘以伦,他开了一辆迈腾来,深黑的颜色,低调又大气,停在办公楼门口等着她。   杨筱光走过去时,潘以伦将车门旋开,说:“上车。”   杨筱光只是走到驾驶座车窗前,把剧本塞过去:“我也不用多跑一次了,给你给你。”   “上车。”   帅哥的脸沉了下来,杨筱光素来欺软怕硬,夹着裙子就上了车。   她是第一次坐潘以伦开的车,以前坐过莫北的,也坐过其他人的,如今才坐上他的。车窗前竟然滑稽地挂着一只小丸子的公仔,两颊两坨红晕,一脸欠扁的表情。   杨筱光讪讪地说:“不错不错,有房有车,有模有样。姐姐我如今还是啃老族。”   潘以伦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把着方向盘的姿势很好看。他还是不说话,杨筱光有些闷,便无话找话,好过尴尬。   “老陈也买了一辆迈腾,最近又想换车呢,说他女儿幼儿园的同学家长都开宝马、保时捷,女儿的同学们都认车,笑话他姑娘,小姑娘就跟爸爸发作了。”   杨筱光说完,自己先咯咯笑了一声,笑完以后发觉自己找的话题实在是又不适当又很无聊。   潘以伦仍旧没有笑。   杨筱光只好沉默。   车子缓缓开在堵得能夹死蚊子的淮海路上,荧荧的霓虹照在人的脸上,半明半寐,并看不出什么端倪。杨筱光的眼睛累了,她说:“正太,你倒是说话,不说我可困死了。”   潘以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弹跳了几下,终于说话了。   “这车不是我的,是问经纪人借的。”   “啊?”杨筱光张了张嘴。   潘以伦说:“我的积蓄不算多,付了房子的首期,之后要按月还贷,还有一些必要的家庭支出和演出服装置办。”   天色渐渐暗淡,杨筱光对着车窗小心看着自己的脸,小小的、苦苦的苹果。   “所以你还去做主持人?”   “是的。演电视剧太费工夫,经常要外出好几个月。主持人相对稳定一些,收入也稳定。”   她想,他考虑得真周详,真是把娱乐圈的活儿当一份工作在干了。   潘以伦微笑,近两年的熏染,他能把自己的笑容调整到一个最佳的角度,令人目眩神迷。   “这份工不难打,只要不贪心,要应付生活还是可以的。”   她静静地看着他。他的手指仍在方向盘上跳跃,她的心就跟着跳,一下两下,三四下。为什么上海的交通会这样差?等了很久,车子仍纹丝不动。   “我们去哪里?”她问。   潘以伦问她:“你想去哪里吃饭?”   她摸摸自己的肚子,虽然有点儿饿,但是他应该不太方便和自己一起的吧。她问:“你妈妈的病怎样了?”   “我尽量让她快乐。”   又沉默了。   尽量快乐,这是一个好儿子所能尽量去做的。他说完以后,也有些消沉,所以她的提问真是不合时宜。   车流通畅了些许,车子也走得顺了。   潘以伦又问她:“想到哪里吃饭?”   她还没回答,就收到了方竹打来的电话。方竹在那头说:“哎,今晚可巧了,大批老朋友相聚,快来快来,不能缺你一个。”   杨筱光还来不及说任何话,已经听到潘以伦说:“是不是有约会?我送你。”   方竹在那头报了地名,杨筱光转述给了潘以伦。   绿灯亮起来,马路突然就通畅了,车来车往,不再停留。   潘以伦将车子发动,加入车流中。   “‘午后红茶’已经关掉了,原地开了星巴克。”他说。   杨筱光望着他。   原来他一直有去故地,而她在那之后就完全失去了重游故地的勇气。   前面又遇红灯,车停了。潘以伦转过头,也望着她。   他们很久都没有这样直视对方了,眼神太炽热,会出事。   杨筱光想得没有错,确实如此。   潘以伦漂亮的手指按在了她的下巴上,她熟悉的疤痕依旧在那儿。   他的吻,也来得仓促而慌忙,先是碰触,再是探索。杨筱光溃退千里,唇舌之间,全部被他的味道浸染。   她稍稍挣扎,可是他不准。“正太”不过是个绰号,他现在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二十五岁的男人了,长得高而且力大无穷。她将他唤做“正太”,根本就是藐视。   或者他们从来都没有正视过彼此。   潘以伦的吻,近乎凶狠,排山倒海,压得她无法透气。   杨筱光的胸口如擂鼓,气息不顺,终要憋气至死。   车后有人摁喇叭,他们停留得太久,错过了绿灯,阻碍了正常秩序。可是时间那么短,他不够尽兴,其实她也没够。   杨筱光的心口擂鼓擂成密集的鼓点,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她受够了。   这个帅哥在吻她,这么粗鲁。是他当初强势介入,而后弱势离开。如果他再坚持一下,她也就有了坚持的理由。   她由此内疚了多久,他清楚吗?   杨筱光不甘心,扯住他的耳朵,拉近。他“哎”地叫了一声,就不叫了。双手抓住她的手,互相紧紧握着,非常有力。   她一字一句地说:“潘以伦,你不要带着笃定的态度来到我身边,如果结果还是我们各自去练黯然销魂功,是不是太没意思了?”   潘以伦扣住她的手,不让她抽离。   “杨筱光,如果你现在有幸福的婚姻,我可以走开,可是你没有;如果你现在正在甜蜜恋爱中,我可以走开,可是你没有;如果你坚持不上我的车,我可以走开,可是你没有。”   杨筱光瞪着他。   “如果我刚才的吻,换来你的一巴掌,我也可以走开,可是你没有。”   “你到底想说什么?”杨筱光叫。   潘以伦笑了,从眉角到嘴角,真是要了人的命,他是这样漂亮。   “你自己说过的,你经不住**。”他黑漆漆的眼就盯着她,“你是好色女,杨筱光。”   他在说什么?   杨筱光的脑神经打结,为什么经年不见,别人都进步了,唯独她在退步?   潘以伦接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这样的你很难嫁出去,我的小姐姐。”   杨筱光又惊又有些小怒,用手推搡他,但他稳固如磐石,还得寸进尺地抱牢她的腰。手指微凉,停在她的腰间,那么凉,渗到她的心里。   “好吧好吧,我就是大龄未婚女青年,可是也请你注意不要再随便闹绯闻了。”   他说:“我不怕绯闻,我从来都不怕。”   她却说:“那是我们都头脑发昏,一旦回到现实,我们不是都输了吗?”   潘以伦坐正了身子,收回了手。杨筱光的唇、身体、手都脱离了温暖。她只能自己抱胸,自己温暖。车子又停了,外面人来人往,是面目不清的路人。   她很清晰地听见自己在说:“我是个胆小鬼,真的,正太。”她低着头,在认错,也在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他就在她身边,重新进入了她的生活,身体力行地告诉她,他还在爱她,从他的手指、他的吻。   分别了两年,她仍然被这样的情感震撼、感动、席卷乃至又开始感伤。她说:“我谈来谈去都是一场糟糕的恋爱。”   “不要这么说,杨筱光,是人都会怯懦,都会自私,都会有顾虑,也都会犹豫不决,我也一样。你没这么糟糕。”   他这么说,她静静地听着。   彼此的唇齿还留有彼此的余温,她抚摸着嘴唇,她想他也在自责,可是有些话她已没有立场也不好意思再宣讲出口。也许他也明白,所以在这个时刻选择沉默。   车子缓缓驱动,一切都在流动,就像逝去的时光,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方竹提供的地址是一所地处黄金地段西式洋房区的高档会所餐厅,叫做“CEE CLUB”。堂皇的门和墙,高高地隔开里头同外头的世界。   潘以伦把车停在入口处,说:“原来是这里。”   杨筱光问:“你来过?”   “来这里做过节目,他们也算是我的客户。”   杨筱光奇问:“客户?”   潘以伦没有答她,直说:“这里会员级别规格高,商务人士经常来。”   杨筱光下意识就说:“那就不知道方竹约我来干吗了。”   潘以伦突然就笑了,笑起来还是这么孩子气。他摇手同她告别。   杨筱光目送他把车子开远了,卷了一股烟气,她也吐了口气。   她走进餐厅,有服务生立刻过来招呼,问“是不是方小姐的朋友”,待她答后,将她引入餐厅顶层的一间大包房。   杨筱光一进去就看见对着门的沙发上坐的都是一干熟人,有方竹同何领导,莫北和他的漂亮妻子,林暖暖和她的汪亦寒弟弟,莫北身旁还坐着一对靠在一起的小夫妻模样的男女。   杨筱光从来不是个认生的人,见这样的阵势,拍拍胸口,呼口气说:“你们干吗呀!巴巴地把我叫过来当这种电灯泡,太刺激人了,讨厌!”   莫北身边的男子哧地乐了:“那可是你们不对,不能这么刺激人家。对了,徐斯呢?把徐斯叫出来现成和漂亮女孩儿做个临时搭档。”   男子身边的女士白了他一眼:“就你闲话最多。”   方竹走到杨筱光身边,笑着说:“今天我表哥的店试新菜,叫我多带几个媒体朋友过来,我可不给他这个便宜,我们自己人先试吃,正好莫北他们也在,我就干脆把你和暖暖都叫来。”   林暖暖吐吐舌头:“我们是来吃霸王餐的。”   方竹将杨筱光不认得的那对男女介绍了一番,原来是莫北和方竹表哥的朋友,也是一对小夫妻,男的叫关止,女的叫蓝宁。   “哎!”关止瞅着杨筱光半晌,突然扭头对莫北说,“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妹妹。是不是某次在高尔夫球场里碰见过?”他这样一说,他的妻子立刻扫了一个眼风给他。   杨筱光也着实回忆了一番,高尔夫球场她是同莫北去过的,但是印象里没有见过眼前这位男士,不过在这样的场合,莫北的妻子也在场,再谈这段过往就实在不够意思了。   于是杨筱光笑眯眯地“嘿”了一声,耍宝地说,“是我是我,我就是那聚会上的专用拖油瓶和电灯泡啊!”   众人禁不住都笑了起来。   方竹把杨筱光拉在身边,同她低声说:“其实呢,我想你多参加参加聚会,等一会儿还有我表哥的一些朋友过来玩儿,基本都是未婚男。”   杨筱光给方竹一个“受不了”的眼神:“亲爱的,你太操心我啦!”   方竹又压低声音:“当初我倒是想把你介绍给我表哥的,但我表哥那人的标准不适合你,所以才介绍了后来那个。不过都过去了,我会帮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列席的有没有合适的。”   林暖暖也在一旁说:“下个月我爸爸的医院会搞个联谊活动,他们今年新招了不少男医生呢!你要来啊!”   杨筱光问:“是不是我妈又给你们打电话了?”   方竹和林暖暖都只是笑。   杨筱光叹息:“我猜就是。”   “阿姨的一片心你要理解,不过你也该张开眼睛四处看看了。”方竹道。   说着方竹的表哥带着一干朋友走了进来,并行的有五六个人,其中唯一的一个女孩儿同方竹的表哥贴得最近。杨筱光睁大了眼睛差点儿瞪着人家。   那姑娘眼光往席中一扫,先同何之轩和方竹打了个招呼,又同莫北和他的妻子打了个招呼,然后她也看到了杨筱光。   她向着杨筱光走过来,同她颔首道:“杨小姐,你不认得我了?”   杨筱光翻心想了想,不甚确定地问:“你是给我们拍过饮料广告和‘孔雀’润肤乳的齐—小姐吧?”   她望望这位齐姑娘那眉那眼,心想,才两年不见,这姑娘开了内眼角,也不怪自己瞪了半天没认出来。又想,好好的姑娘,以前就很美,何必在脸上又动刀子呢?   齐姑娘仿佛能晓得她在想什么,就讲:“精益求精也是职业道德。杨小姐,让你见笑了。”   这两年浸淫在这圈子内,人人都是长进不小的,譬如她,譬如潘以伦。   杨筱光对着对方亲切地笑了笑:“听说你最近有片子在东京电影节被提名了,真是恭喜。”   她亦记得这女孩儿当初拍摄广告时,面对潘以伦的一张极品俊秀面孔,还有着女孩儿天生的三分羞怯和七分热情。   齐姑娘也笑了笑,转身走向方竹的表哥,那位男士身材颀长,算得上一表人才,虽然卖相及不上潘以伦,但是那副身家足以笑傲江湖了。   杨筱光对方竹低声说:“你不把你表哥介绍给我,这说明你对我有充分的认知,你表哥这样的人才,惊动中央轰动地方,不是小民我能驾驭得了的。”   方竹忍俊不禁道:“要命,这话要让我表哥听到了,得气死他。”   她拖住杨筱光,非要把她介绍给列席的几位男士,杨筱光有些为难,但不想拂好友的好意,于是客客气气地同大伙儿交流了一番。   何之轩不知是何时走到杨筱光身边的,杨筱光嬉皮笑脸地叫了一声“领导”。   何之轩说:“老陈的意思还是让你跟‘孔雀’的广告。”   杨筱光不禁抱拳:“何领导,我晓得你也有一颗八卦的内心。”   何之轩淡淡地笑了笑。   杨筱光不是不感激众人对她的关心,有一干这样的朋友,至少代表她做人不太失败。   可是—她的脸色黯了黯。   何之轩提醒:“去厕所补个妆吧。”   杨筱光在厕所里补妆补了很久。   眼睛果真是红的,怕除了何之轩,其他朋友们也都看出来了。自己果真糟糕,总是不够自持、不够成熟。   她出来的时候,有驻场的意大利歌手开始演唱,缠绵的歌曲,像夜里盛开的晚香玉,能攻击到人们的心底。   杨筱光静静靠在角落的一边,不再同陌生人应酬。   方竹同林暖暖是远远地看到了她,但她们没有走过来。   杨筱光用手机上了QQ,现在的科技真是高明,任何时刻,你都不用担心寂寞,总有办法让你找到令你不寂寞的方式。   light就在线上,她发了一个笑脸给light:“小孩儿要拍新广告。”   light没有立刻回答。   杨筱光顾自己说:“这次的广告还会拿去香港播,这样估计能迷倒大票香港粉丝。”   light仍然没有回答。   杨筱光忍不住了:“你不在?”   light终于回答了:“买了个风车。”   “有何倒霉事?要买风车转运?”   “有事,下了。”   话题就这么戛然而止。   杨筱光有些错愕。   方竹终究还是忍不住走到了杨筱光身边:“阿光,如果你还是想着他的话,就别给自己心理设置障碍了。”   杨筱光茫茫然地望向好友。   方竹的表情是诚挚的,眼神是心疼的。这位相交多年的朋友这样说:“作为朋友,在你的感情上的事情使劲儿,都是隔靴搔痒的,这也包括了你爸妈。阿光,你这么随和豁达的一个人,从来都没有什么烦恼,这一直是我很羡慕的。但是你又是过分执著的一个人,你一直没有男朋友,我就在想未必是你没在找,而是你要找的是那个能在你心上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你知道莫北很优秀,但是你不爱他就是不爱,你还是诚实地选择了那个人,不是吗?但是呢,你又太善良了,你爸妈、他的爸妈、生活的压力,其实你还是怕他承受不住,是吧?你就是这样自己把自己的路堵死,想完东边的想西边,你从没有纯粹考虑过爱情本身,你还有多少时光可以荒废?就算爱到最后没有结果,也总比在爱面前裹足不前好。   “阿光,我自认比你勇敢,不顾后果地去追求我想要的。爱的确会让人充满勇气又会极端懦弱。有时候,真的需要时间来过滤一些杂念。我那次去何之轩的家乡,听说离他家三十公里的坝上草原只有一所小学,那里有两百多个孩子。小学造在离小镇稍近的地方,坝上的孩子要念书,就要踩着自行车,走蜿蜒的山路。山路旁边就是悬崖,孩子们等于冒着生命危险每天去上学。何之轩的亲生母亲曾经在那里教书,是那里唯一一个城里来的语文老师。而我以前都不知道,我们想象不到别人的艰难,以为自己是最困难的,但我们都错了。如果我花一点时间去和他沟通,我早就能知道这些,不是吗?我就可以理解他的后母。但是这些理解放在早几年的时候,我是想不通的。   “我是希望你能走出来,就算找个你不爱的,至少找个不算差的,照你的性格也能把生活过得有滋有味。可是就在刚才,看到你这个样子,我知道我错了。阿光,你一直想着他,虽然你和他正式交往的时间不长,但是你是爱他的。那么其他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重要的是你是不是想和他过一辈子。”   方竹的一席话讲得很长,她的声音和缓,语气温柔,可是却像拿了一把锥子,不断锥着她的头顶心。她摇摇头:“你们到底是我的朋友,把我想得太好了。”   方竹点点头:“我们到底是你的朋友,没有错。若是早两年,我就算想通了这一点也绝对不敢同你讲出这些话。因为我能知道你和他之间最大的障碍是什么,我不能预计我鼓励你放手一搏之后,会不会让你的生活就此一团糟。你知道我自己就是个反面教材。可是两年过去了,我站在你的立场市侩一点地想,这个人是有能力解决你们的障碍的。”   杨筱光闭了闭眼睛,喃喃:“这样才更让我觉得自己可鄙无比。”   “这都是因为你爱他,所以你才会矛盾。”   杨筱光问:“我是不是个糟糕的人?”   “不是。”莫北不知何时走过来,笑着对杨筱光说,“你在最合适的时候拒绝了我,帮我解决了多少尴尬?”他转头又同方竹讲,“我看这场合是真不适合杨筱光,你还是放她早点回去吧。”   杨筱光笑得欢畅起来,说,“那么我走了,你们玩得开心点。”   方竹同莫北目送她出去,有男士过来问:“有趣的妹妹走了?”   “她在蜜运中。”莫北答。   “那倒是可惜了。”   “可不是。”莫北转头找到了自己的妻子,方竹也将手交到何之轩的手里。   今夜才开始。   杨筱光走出“CEE CLUB”,一回头,看见那高高的霓虹招牌五彩缤纷,在黑夜里熠熠生辉,把前途照亮。   她轻快地回到家中,家里也灯火通明,有亲戚来探望杨爸杨妈。   “现在职位做得很高,薪水也高,对男方的要求就更高了。还能怎么找?”杨妈看见杨筱光推门进来,闭上了口。   杨筱光装做什么都没有听见,同大家打了招呼,回到自己的房间。很累,她靠在床头,就想入睡。有人推门进来,是杨爸。   “别老一直加班,注意身体,你不能这样一直过下去。”   杨筱光坐起来,靠在父亲的肩头。   “老爸,我歇会儿就好。”   杨爸在她的床头坐了好一会儿,说:“阿光,你妈妈拜托你的朋友方竹和林暖暖帮你留心,她做这些都是担心你!”   杨筱光把头埋在父亲的肩窝里,想了想,说:“爸爸,我从念书开始,你们虽然给了我很多自由和呵护,但是我从上小学到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都是你们叫我考哪里我就考哪里,大学毕业回上海,你们要我找什么样的单位我就找什么样的单位。当然,你们给我指示,也给了我选择的空间,在这个过程里你们没有逼我做过我不愿意做的选择。而是我的能力和我的爱好和你们的预期恰好是在同一个方向。”   杨爸叹了口气。   杨筱光又想了想,才继续道:“工作以后,你们一直要我找男朋友,其实我自己也想找的。但是我是真的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什么叫合适的人呢?爸爸,不是你希望的才高八斗学历好,也不是妈妈希望的本城户口工作稳定。合适的人,真的是我感觉合适的,那才是合适的人。   “我知道我的选择让你们很失望,我感觉合适的这个人,不是你们所期望的那个。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我的选择和你们的标准不一样了。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是……但是……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控制的。   “我遇到潘以伦以后,经历了那些事情,经过了这两年,我越来越明白,这个人对我来说是不一样的。他没有才高八斗,没有好学历,他是单亲家庭,妈妈还生了很严重的病,他虽然有本地户口,但是工作前途未卜,他年纪比我小,他还进过少教所,但是—这些对我来说都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杨筱光的一席话讲得很长,这是她在这两年头一次对父亲讲了这么长的话,讲完以后忽而豁然开朗,但眼眶不自觉就湿润了,她强忍着,没有让泪落下来。   杨爸拍着她的背,摇了摇头:“你们这些独生子女啊!我们是护犊心切,怕你们行差踏错,怕你们受苦受难,殊不知到头来是管过了头。你是乖孩子,很善良,从小到大从没让我们操心过,是爸爸妈妈让你为难了。”   杨筱光拥抱着父亲,看见了他的白发,一年多过一年。   她的父母,如此爱她,她背负着这样的爱,是至大的幸运和幸福,故此才不愿、不忍去忤逆。是她令双亲忧心的,是她不孝顺。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都不能卸载这份爱。   但是,今天父亲给了她这样的怀抱,让她说出了这样的话,仿佛是一阵春风吹散了她心头长久的抑郁。她闭上双眼,在父亲的肩头安心地入睡。 二十八 我希望你们幸福   那日之后,潘以伦并没有再进一步同杨筱光联系。过了一个礼拜,她自己都恍惚了,也许那夜是自己的午夜梦回,不然怎会如此春梦了无痕?   广告的脚本确认之后,就要开始准备拍摄工作了。这一次合作的都是老搭档,导演仍是那位导演,还有同导演喜结良缘的梅丽。   这是令杨筱光所瞠目的变化,都不知梅丽何时同这位香港导演看对眼缔结了良缘的。当然,今次梅丽再出现,不再是工作人员的身份,而是以导演工作室老板娘的身份。   梅丽见了杨筱光就热络得不得了,连说了好几个八卦:“上个月我们刚拍了个广告,是今年的选秀冠军,那男孩子各方面条件好得不得了,和潘以伦一样是忧郁型的,就是爱玩非主流。不过呢,倒是个有心机的孩子,现在混到电视剧王牌导演那儿去了。”   杨筱光答:“一年好过一年,前浪都要死在沙滩上了。”   导演附和:“潘以伦老不拿自己的演艺身份当个事儿,我看他的艺术生命也就这样了。”   梅丽掩口笑:“人家现在当小老板了,也不差。”   杨筱光问:“什么小老板?”   梅丽颇为讶异地望了杨筱光一眼:“你倒是不知道?你们分手以后他这些都不同你说了呀?”   杨筱光的面色暗了暗,梅丽还是梅丽,说话依旧夹枪带棒的。   好在她对自己所知晓的八卦有分享精神,立刻就解了杨筱光的疑惑:“潘以伦两年前拿好了比赛奖金就和一个温州人投资开了一个印刷厂。他也算是个有心机的孩子,托我介绍了好几笔生意呢!他也挺会利用圈内关系的,反正大家都是熟人,印刷品又是我们工作上头的常用品,经纪公司啊、电视台啊做那些海报DM什么的,都把单子给了他。他价格优惠,质量优良,大伙儿何乐而不为呢?小潘因此赚了也不算少呢!”   原来他们私下还有这样的利益联系,杨筱光想。   堪堪讲完这段八卦,潘以伦就同他的经纪人被人簇拥着走了进来。   杨筱光有些恍惚,隔着人群望着他。   他每次出场的外形都是经过打理的,不得不承认经过两年的圈内浸染,不是没星味的,行走之间,也有了些雷厉风行的气势。以往的他,固然俊美无双,但眉宇之间的郁郁总是在的。   男人得了事业,就会有些许改变。   这个男人—待她又那样赤诚。   想着,杨筱光低下了头。   潘以伦走过来,她又抬起了头,才发现他的脸色不甚好,看上去很疲惫,所以戴了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眼圈也青着。   潘以伦抬一抬手,似是想叩她脑门的样子,但又放低半寸,把手伸向了她身边的梅丽,很恭敬地唤了声:“梅姐好。”   梅丽大感有面子及被尊重,靠近潘以伦,同他熟络地说:“小潘,这回可要讲好了,拍完这段广告跟我去大胡子的剧组试个镜。之前他们看你前年拍的偶像剧的时候就看中你了,说你虽然是选秀老人了,不过在电视荧屏上算是新鲜面孔。他中意你更胜另一个电影学院出来的家伙,那家伙恃才傲物,工作作风太差。我想想你也是,老做编外主持没奔头啊!”   原来他们在公事上一直也是有联系的,杨筱光又想。   “行啊,等忙完这段。”潘以伦笑笑,笑容其实很矜持,他没有当下拒绝,是为有所保留。他很适度也很适应同圈内人交流了。   导演同他讨论剧本,这次拍摄这支广告已经不讲究连续的剧情了,只求炫目的表现。“孔雀”更上一层楼,要更华丽地包装了。   梅丽和杨筱光站在他们身后闲聊,梅丽很是得意,自诩为当年的伯乐,言语之间,夸夸其谈,杨筱光烦不胜烦,听了几句就想找个借口走人。身子才一动,手就被人不动声色地握住了。   这是多么熟悉的一番情形?好像也曾有那么一次,她的手被他暗中握住。   她仍然扯不开他的手。   潘以伦就坐在前面,他看见杨筱光的右手搭在他的座椅旁,便悄悄把手搭下来,似有若无地触碰着,终于忍不住牵了上去,然后紧紧捉住。   两人的手心温度骤然升高,几乎都能感受到对方的脉搏,于是她的心脏也跟着加速跳动了。   杨筱光暗中长叹,他对她的影响,仍是这么大。   他不回头,也不看她,近在咫尺,近到快要汗流浃背。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松开了她的手,接起了手机。   不知那头是谁,又说着什么样的话,潘以伦的眉头愈蹙愈紧,听完之后,立即对导演说:“我有事先走了。”说完旋即就起身离开。   杨筱光眼巴巴地望着他离开,心内一点点焦急上来。   梅丽问:“这是怎么回事?”   潘以伦的经纪人答:“不清楚,请见谅。”   梅丽皱眉哼声:“这算不算耍大牌啊?”   杨筱光不悦地唤:“梅姐。”   潘以伦的经纪人不露声色地投来一个白眼,他是个很好的经纪人,尽忠职守,说:“抱歉,容后再同你们联系。”也是匆匆地走了。   梅丽摊手:“这叫什么事啊?”   杨筱光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他总是不同她讲他的困难和压力,让他们之间多了重重不安和猜忌。   她用一种漂浮的状态离开了摄影棚,外头阳光很好,空气很冷,她依旧孤单。   也许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是彼此总是向对方保留很多。   刚才梅丽说了什么?潘以伦还投资了印刷厂,那年选秀结束,并没有将他从生活压力中释放,他更加努力地前进,他是这么想让他爱的人以他为依靠。   杨筱光默默地想,正太,这两年你也过得毫不轻松,每日每夜压力这么大。而后她就默默心疼起来。   前头有孤零零的卖晚报的老头坐在空荡荡的书报亭前唠叨:“这样下去总不是个事!”   书报亭已是半关了,就门前撂着一摞晚报,被风吹得哗哗响。   此情此景,不可谓没有凄凉之感。   杨筱光多事地问:“老伯伯,怎么了?”   老头低着头,数着报纸,说:“报纸卖不掉,夕阳要落山了,晚饭来不及吃了。”   或许是孤寡老人,被子女逼迫在此卖报?杨筱光同情心泛滥,问:“一共还有多少份?”   老头说:“七百多张。”   她立刻把钱包拿出来,翻了翻,一共有两张百元现金和一张五十元现金,于是全部拿出来给了老头。   “我买五百份报纸,老伯伯你快点回家吃晚饭吧!”   老头茫然地接过她手里的钞票,看着她拿起一摞报纸点起张数。边上有人过来说:“小姐,钱你拿回去!”   她抬头,有个中年妇女正从老头手里抢钱,老头不肯给,两人开始僵持。   杨筱光说:“我买报啊!”   中年妇女失笑:“买什么报啊!这些是直送后面小区订户的。”   杨筱光傻了。   “真不好意思,我们家老爷爷有点儿老年痴呆,我就走开一会儿就让人误会了。”   杨筱光傻呵呵地笑。   这叫什么事啊!   中年妇女终于从老头手里抢出了钱,原封不动还给了杨筱光,连连致歉:“真是误会,对不起,对不起。”   杨筱光摸摸脑袋,也不太好意思,讪讪地接过钱,走了。老头也朝她傻呵呵地笑,她想,自己真是个傻大姐。   不过又觉得有些可惜,如果没有这样的误会,她帮助到了老头,或许心里会好受一些。   这是自欺欺人罢了。   杨筱光想傻呵呵地笑,笑不出来。   她站在风口,掏出手机,寻到潘以伦的号码,迟疑了一会儿,又迟疑了一会儿,把电话拨给了潘以伦的经纪人。   她小心翼翼地询问:“请问潘以伦明天可以复工吗?”   “恐怕不行,他有急事需解决,我会向贵公司请假。”   她问:“什么事?”   对方说:“他的妈妈病故了。”   杨筱光贴着耳朵的手,被风吹得很冷,她缩了缩肩膀,问:“我们也应该探望,请问是哪家医院?”她一边听手机,一边扬手招出租车。运气不错,正有一辆开到面前,她坐上去,对司机报了地点。   “哟!那可有名了,都是特别病房区呢!楼顶好大一平台专停直升机。”司机吹了一下口哨。   杨筱光催促:“您快点儿!”   那个地方她认得,指了最近的路给司机,不过刻把钟就到了,她付了钱,下车的一刻,停了停。   风越来越大,仿佛立刻就要下雨了。这时候该入冬了,下过雨后就会愈加冰凉刺骨了。   第一次遇到潘以伦就是在冬季,他越过了很多坎坷,度过了很多岁月,在那年冬季,带着对未来未知的忐忑走到了她面前。   她现在想走到他面前去。   杨筱光快步走进医院,一通胡乱地寻找,她从查询台打听到了潘母是住几号病房,但是医院的道路太迂回了,她在走廊里焦急地且寻且行,走廊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她拿出手机,终于拨出那个号码,她清晰地说:“以伦,我来了。”   然后,匆匆的脚步声从尽头传了过来,沉重地踏在她的心头。她关掉手机,抬头对着前方。   潘以伦什么都没有说,他面色青白,眼神清澈,他的哀伤掩盖在平静无波的江面之下,不起波澜。可是看到她,他走到她面前,紧紧地拥抱了她。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有力:“起码,我在妈妈最后的日子,让她过得很幸福。”   杨筱光的手,缠绕在他瘦削的肩胛上。她说:“你是好儿子。”   “不,我为妈妈争取的时间太短了。”   他的声音、他的手,乃至他的身体,都在颤抖。   杨筱光先流了泪:“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在你身边的。”   他们站在冰冷的走廊里,杨筱光只想和潘以伦在这里拥抱到天荒地老,将他的自责和忧伤抚平。   潘以伦终于放开了她:“我没事。”   杨筱光捧住他的脸,哀伤仍在,他努力往下压抑:“我妈坚持了很久,她现在解脱了。”   杨筱光说:“是的。你让她放心了。”   “有很多手续要办。”   “以伦,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等着你。”   他再抱了抱她。   她就这样陪着潘以伦,看他独自一个人把手续一项一项办掉。有护士提醒说:“需要去民政局做登记。”   一个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亲人来不及收拾悲伤,就要将她存在的痕迹抹去。   杨筱光怆然。她站在潘以伦背后,就这么看着他,看着他签字确认他的至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她走上前,将手搭在他的肩头。他扭过头看向她,她说:“假我会帮你请好。”他伸手,握一下她的手,点了下头。   双手再次相握的时候,她是那样的确定,她爱他,她希望他能幸福,少悲伤。可是,她带给他这么大的压力,和这许多的无奈。   是她不好。   潘以伦在少年时期失去了父亲,如今又失去了母亲。他一直是比她孤独的。   杨筱光在眼泪滑落前对潘以伦说:“我去买点儿吃的给你。”   走出医院,她左右看了看,马路对面有家中式点心店,她走进去买了一碗葱油拌面,用打包盒装好,折回来时红灯亮起来。   她立在十字街口。   这一次,她能明确知道她的选择在哪里,就在那一头的前方,她等待红灯变为绿灯,往那头走去。   对面有人叫她。   “杨筱光。”   潘以伦站在那头,等着她。她快步走向他,急匆匆的,差点儿栽到他的怀里。   “正太。”   潘以伦的眼里仍是忧伤。   “正太—”她的眼泪,毫无预警地流下来。她张开手,拥抱住他。   潘以伦再度将杨筱光揽入怀中,她的温暖一点点浸透他。   “正太,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知道。”   “我不走。”   “谢谢你。”   这一夜过得很长,没有月亮,空气很凉。   潘以伦牵着杨筱光在医院的门外站了很久。其实没有再说过什么,她说她不会走,这一夜就陪在他身边,一直握紧他的手。然后,她的手机响了,是杨爸的例行询问。   “在哪里?几点回家?”   杨筱光轻轻地说:“潘家妈妈去世了。”   杨爸乍听之下,不能及时反应过来。好半晌才“啊”了一声,随后说:“你当心一点。”   “嗯。”杨筱光挂了电话,靠在潘以伦身边。   潘以伦同她说:“妈妈希望葬回荔波,那是她的故乡,她是荔波的苗家女。爸爸当年插队到荔波,他们结婚以后,爸爸放弃了回城的机会。后来有机会回来,妈妈就放弃了家乡,跟着爸爸回来了。我爸在那时答应过我妈,有一天他们都去了,就一起葬回荔波。妈妈在临终前也是这么跟我讲的。”   杨筱光说:“你的妈妈一直以你为她的骄傲。”   潘以伦将手**发内:“我曾经浑蛋得让她痛不欲生。”   杨筱光攀紧他:“不,她一直知道你、懂得你的,一直。”   “最近一年,她几乎放弃治疗,不想我再为她的病花钱了。”   这两年,他背负的压力重重如山,但还有什么比面对亲人逐步走向死亡更令人难过?   这样的压力,他不愿意她同他一起承担,于是他选择退后。   杨筱光慢慢地就想透彻了些,想透彻后就更加难过。她哽咽:“以伦,你要好好的。”   他说:“我会。”   杨筱光挨着他,越靠越紧。   潘以伦说:“我送你回家。”   杨筱光安静地点头,晓得他还是需要一个人平静地独处。她说:“不用了,我自己回去,你放心。”   潘以伦松开她的手,点了点头。   回到家中,杨筱光没有进父母房中问安,简单梳洗完了之后就上床睡觉。倒是杨爸捧了酸奶进了她的房间,问她:“什么时候大殓?”   她答:“应该就在本周了。”   “代替我们送一个花圈去。”   杨筱光一怔,将杨爸手里的酸奶拿过来,紧紧捧在手里。那是刚从冰箱里冷藏好的,太凉了,她缩了缩手。   杨爸说:“暖一会儿再饮。”   “爸爸,如果我这样选择—”   杨爸拍拍她的头:“你都这么大了。”   “谢谢爸爸。”   这一夜杨筱光睡得并不安稳,天才蒙蒙亮,她就起身,想发条短信给潘以伦,又不知道该怎么写,只好傻傻地写了两个字—“早安”。   潘以伦的回复是:“我很好。”   杨筱光便安心地在半早的清晨又眯了一个半小时,意识睡得有些模糊了,眼前总是潘母那张温婉又坚强的面孔。她本没有见过那位长辈几回,却在梦里将她的容颜刻画得这样仔细。   潘母想同她说什么,但是她们之间,总是有着障碍,所有的话都听不甚清。   最后是一阵铃声将她惊醒。   电话是李春妮打来的,这让杨筱光有些意外。   李春妮同她说:“可以出来一下吗?我在人民广场的地铁站等你,有样东西要交给你。”   杨筱光实在想不到她再次见到这个小姑娘竟然会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两年未见,李春妮长大了些,从小姑娘变成了大姑娘,虽然穿得还是朴素,但是比高中生时代要好一些了。她应该已经念大学了。   李春妮看到杨筱光,脸上是别扭的神情,不情愿的样子,她说:“不是我想找你的,是潘妈妈要我找你的。”   杨筱光愣了愣。   李春妮眼圈红了,吸吸鼻子道:“她让我一定要找到你给你这封信,不然我才不会找你。”   杨筱光微微笑了笑:“谢谢你,还想办法找到了我的手机号码。”   “我打电话到你单位去问的。”   女孩儿有一段敏慧的心思,也有伶俐的处事方法,更有宽容的处事态度,虽然她的言谈举止之间仍带着孩子气。   李春妮将手中的一封信塞入杨筱光手中:“反正信给你了,你自己看吧,我要去上课了。”   正有一班地铁驶来,她挤入涌向地铁的人群,连声再见也未同杨筱光讲。   杨筱光就势坐在地铁站内的等候位上,从信封内抽出信纸。信封和信纸都是医院专用的,也许潘母写这封信并不想让自己的儿子知道?   她翻开信纸,信写得很长,却没有分段落,字里行间涂涂改改的,但是字迹却很方正。   筱光:   你好!请允许我叫你一声筱光。我写这封信是想向你道歉的。你一定很讨厌我当初对你说的那些话吧?你是不是觉得是我活生生拆散了你和以伦?我是没有办法的,以伦的生活压力很大,我一直不想他拖累别人,也不想让别人拖累他。请原谅一个当妈的自私,我一直觉得像你们家这样的家庭会看不起以伦的出身和他的经历,我不想让他被人看不起。那个时候我非常反对你们在一起就是这个原因。但是这两年我看到以伦为了给我治病拼命赚钱,日子过得很辛苦。我知道他很喜欢你,如果当初我不阻止他和你在一起的话,至少这两年他再辛苦也会开心一点。我想是我这个当妈的错了。我得了这样的病,结局怎样他心里知道我自己也知道,我不想让他再花钱治我的病,当初我也不想让他为了治我的病进演艺圈。但是以伦是个孝顺孩子,他不会抛开我这个当妈的。那个时候我就想不能再给他增加其他压力了,他还年轻不能因为一个妈、一个爱人让自己生活得更累。我对你说了那些话,后来我就一直后悔,因为我的儿子这两年又像他爸爸去世后的那两年一样,他一点都不开心,还常常会发呆。筱光,以伦是个心思很重的孩子,他在年纪很小的时候遇到你,就喜欢上你了,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拿到了你的照片,他一直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也许以伦在青春期的时候,把你当做他精神上的安慰。我没念过几年书,以伦的爸爸是个知识青年,当年下乡插队到我们寨子里,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跟他到哪里去我都愿意。我想到这些往事,就理解了以伦对你的感情。我的身体快不行了,以伦以后的路还很长,作为当妈的,我不想他永远不开心。我托老李打听过你的情况,我知道这两年你没有谈过朋友。你是对以伦很好的,对他有感情的,而且是我把你们的感情想浅了,以为年轻人的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我想起来你当年照顾过我一段时间,是做好了为以伦照顾我的打算的。这么好的孩子,却被我一时的私心耽误了,我很难过。筱光,我就要去见以伦的爸爸了,在这之前我想把我的儿子托付给你,我相信你一定会对他很好,你以前就对他很好,我知道你救过他,后来还一直在帮他。那个时候如果我不反对,不敲醒以伦,你们两个在一起的话是可以战胜很多困难的。我不知道我这个要求会不会提得晚了,但是这是我真心的愿望。   一个母亲的愿望。   我希望你们幸福!   杨筱光的泪水缓缓滑落,滴在信纸上,晕开那一个个写得端端正正的字。而后,她再也无法自持,捂着面孔,在匆匆来往的人群中失声痛哭出来。 二十九 我要我们在一起   或因悔恨,或因感动,或因伤心,或因惭愧。   杨筱光在朦胧之间,捧着信纸,就如同捧着一颗母亲炽热的心。   她在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应该坚持的,不应该懦弱的。   但是这些全然已无济于事了,往日已不可求,她无法再将自己内心的一切向这个她深深爱恋的男人的母亲倾诉,她只能在心内默默祷祝。杨筱光不知在地铁站内坐了多久,一直到手机振起来,才清醒过来。   是方竹打来的电话,说:“也不算什么太大的事,有人在微博爆料潘以伦为首的一干选秀明星学历造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当初他签约的那家‘奇丽’本来想把他包装成逆境中成长的典范,说他从少教所出来后复读高考,考上了正规大学的本科。他在网上的资料都写的是大学本科,后来他换了经纪公司大约也没对这茬儿进行修正。这回有人把他念中专和自学考的一些资料扫描出来,说他是坍塌的偶像。”   杨筱光立起身,说:“怎么可以这样!他什么都不跟人争,还被人这样黑。”   方竹说:“也不能说被人黑,对方确实讲的是事实,在众目睽睽之下工作,很多地方要做得很到位才行。这是潘以伦的经纪公司疏忽了,或者他的经纪公司根本是存心放任了前一家公司的定位,直接将错就错,毕竟娱乐圈瞒学历、瞒身高都属常事。”   方竹尚未说完,杨筱光的手机提示另有电话呼入,她对方竹说:“我同事来电,等一下回你。”   来电话的是老陈,他的声音很急切:“我都在飞机场了,‘孔雀’那儿的人说网络上在炒潘以伦的学历,说他诚信有问题。他们的李总不太高兴,认为这对‘孔雀’的品牌形象有影响,要解除广告合同。”   杨筱光几乎要吼起来:“怎么可以这样!难道签了的合同都要反悔?他们不能这么做生意。”   老陈在那头说:“我这儿还在休着假,你赶紧回公司问问情况,我说这个潘以伦怎么一摊上和‘孔雀’的合作老是来一些危机要我们公关。真是奇了怪了!我给何总打过电话了,他会和那边的李总谈谈的。潘以伦的广告拍了没有?如果真要解除合同,咱们这儿的损失还是要清点清点的。”   杨筱光答:“还没有,他的妈妈过世了。”   老陈在那头沉默了。   杨筱光便说:“我会跟进这件事情的,您安心休假吧!”   她挂上电话,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公司,一进门就问前台:“何总在不在办公室?”   前台答:“何总的办公室里有人。”   杨筱光疾步走到何之轩的办公室门前,同他秘书说:“帮我问一下何总有没有空,我想同他沟通一下。”   秘书即刻呼了电话进去,得到指示,对杨筱光点点头。   杨筱光可以算是风风火火闯进了何之轩的办公室,意外的是梅丽亦在他的办公室内。   何之轩说:“梅丽正在和我说潘以伦的事情。”   杨筱光露出一个狐疑的表情来。   梅丽说:“小杨也是为这事情来找何总的吧?你也看论坛和微博了?”   杨筱光答:“我没看。”   梅丽叹气:“这回小潘受的是羡慕嫉妒恨啊!”   杨筱光露出疑问的表情:“梅姐知道是怎么回事?”   梅丽又叹口气:“这事出因我,我是来向何总抱歉的。因为大胡子导演要拍新的历史正剧,有个挺重要的男三号的角色他觉着小潘比较合适,他那边的熟人找我问了小潘的情况,我当然是极力推荐啊!但是另有科班出身的男演员也在争取这个角色。我跟小潘的经纪人为小潘使了些力,基本那儿确定了,只要小潘有档期就让他上。”   处处有暗礁,于是潘以伦这就遭了羡慕嫉妒恨。   杨筱光问:“于是科班出身的就耍诈了?”   “我找人查了查,圈内的这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不少,明面上头的自以为遮得好,私下里谁也别唬谁,一查就出来了。”   杨筱光沉吟,再对着何之轩说:“领导,虽然我们知道这桩事情的嫌疑犯是谁,但是这对我们目前的工作无济于事。”   何之轩赞许地笑了笑,她的这一份职业性在她的话里表露无遗,是值得肯定的。他说:“我和那边的李总已经通过电话,让他等两天看情况。这两天会有媒体去采访潘以伦。”   杨筱光面色暗淡下来:“**妈过世了。”   何之轩同梅丽均吃了一惊。   梅丽说:“他什么都没跟我们讲过。”   她面上毫不伪装的同情之色,让杨筱光感激。潘以伦为人处世自有他的一套,他能在利益关系之上让这些人真心支持他,还为他担忧,这是他的立世之本。   他是这样的可靠和坚强。   杨筱光说:“他做事情就是这样的。”她问何之轩,“这两天媒体采访他的话,这—”她想说这太残酷,太让人不忍。   何之轩亦有同感,但是他说:“潘以伦很成熟,他可以应付好一切。”   杨筱光申请:“领导,我想请假,可能要请两个礼拜的样子。”   梅丽惊呼:“这么长?”   何之轩说:“你把申请提给人事部吧!”   杨筱光真心地说:“谢谢领导。”   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了电脑,先上了“幸福摩天轮”的网站。   论坛里果然炸开了锅,众“轮胎”们正讨论这桩恶意飞来的八卦。杨筱光用“轮胎小G”登录了网站。   有人发帖说:“偶像的学历是假的,真让我伤心。”   没几秒就有人跟帖了。   “别人瞎说,我们不要理睬。”   “就是就是,我们要相信小孩儿。”   “就算是假的又怎么样?我爱的是他这个人,又不是他的学历。他学历是假的又不能抹杀他的努力,而且我们都知道他是少教所出来的啊!”   “还是等偶像自己来说吧。”   ……   杨筱光看得累,揉揉眼睛,再打开QQ,light的头像仍旧暗着。   她点开对话框,问一声:“在不在?”   对方没有回复。   她自顾自地打了一行字进去:“我想我找到那个方向了,我很惭愧曾经的软弱,很遗憾曾经的不争,很难过目前的情况,但是我想我可以应付过去,就像跟你合作一起打QQ堂,配合好了就能战胜一切。那个陪我打QQ堂的人一直在等我,我要好好地回报他。”   light始终没有回复,看来是真的不在。   她的手机也很平静,没有受到任何打扰,不知潘以伦现在在做什么。她的心不够安定,索性站起来,在办公室内深深呼吸,但是依然不能安心。   有同事凑在一起谈论今年的选秀,大谈潜规则仍然横行。   这个架在比赛规则之上的潜规则永远如此残酷。   她想起两年前潘以伦站在舞台上坦荡的模样。   他是真的从没有在乎过这些。   杨筱光拎起包,走出了办公室。   她去了她从来都没去过的那个住宅小区,此地的交通是真的便利,地铁站出来后,不过五六分钟的路程。   这时候已是近正午时分,小区旁的大型超市依旧很热闹,人们进进出出,手里满载着生活必需品,或许是因为快到新年了吧。平凡人生不过是这样劳累和简单。   有漂亮女孩儿挽着自己英俊的男朋友,发嗲:“好想吃汉堡包啊!”   “买了面包回家我给你做三明治。”男朋友体贴地如是说。   杨筱光跟着他们一起进了超市,买了面包,买了腊肠,买了调味品,买了饮料,买了水果,满满地摆了一推车。她推着车去结了账,然后在超市旁的KFC里坐下来,买了一杯奶茶。她知道他现在不会在家,他有太多手续要办理。   而她,要等他,多久都能够等。   方竹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又拨了个电话过来,问:“你在哪儿呢?”   杨筱光答:“一家KFC。”   “我有东西要发你的QQ邮箱,你的HTC能收邮件下载音频?”   杨筱光问:“是的,怎么了?”   “我要传个东西给你,是录音。中午的时候我有同事打通了潘以伦的电话,就网上的事情问了他,他也回答了。”   杨筱光光火了:“你们这帮记者,真是过分!”   方竹说:“是做得不地道,但他们都不知道潘以伦的妈妈过世了。他们也要报新闻。算了,体谅吧!”   杨筱光压下心头的怒火:“他说了什么?”   “你自己听了就晓得了,总之我的同事很称赞了他一番。”   杨筱光同方竹结束通话,打开手机QQ,进入邮箱,方竹的邮件已经发至,她下载附件,进度一格一格走入,QQ上依然没有light的回复。这位同粉网友仿佛消失了一样。   音频很快就下载好了,她插上耳机,打开了文件。   嘈杂的背景音一时差点儿刺激到她的耳膜,但是她没有把音量调低,然后,她听到了潘以伦略带沙哑但是又清晰无比的声音。   “我想说两件事。   “第一,论坛上报道的事情是真的。网络上关于我的个人学历的错误资料我没有及时纠正,这是我的问题,对公众造成了误导,我很抱歉。我是中专学历,自学考本科。去年论文答辩才结束,终于拿到了文凭。大家都知道我曾经犯过错,受过惩罚,这是我荒废了读书时光的最大原因。所以我想告诉大家,在能念书的时候要好好学习,不然今后会后悔。我很后悔,因为这些事情给亲人带来了困扰,大家不可以学我。   “第二,作为演艺圈的工作人员,我会好好做这份工作,尽量把我擅长的一面呈现给大家,给大家带来好作品。谢谢。   “很抱歉,我犯的错误在大众面前曝光,会带来很多不好的影响。这是教训,大众的批评,我接受。”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杨筱光瞪着播放器的界面发了好一阵子呆,把他讲过的每个字都在心里默默复述了一遍。   那一年的危机公关,是她出卖了他的底线,他站在公众面前,念着他们这些策划他的人生的人们写好的草稿,渡过了那个危机。   这次,是他自己面对公众说的这一番肺腑之言,他把握住了自己的人生和自己的底线。   杨筱光环抱着自己,鼻子又酸涩起来。她关掉音频,又进入QQ的邮箱界面,发现方竹在邮件里写了一句话—亲爱的,我想在你听这段音频之前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不是?   杨筱光握着手机,先笑了笑,才发现眼眶中又有泪要落下,她对着手机默默说了一声“是”。   她站起来,携着满满的食物,走出了KFC。   外面的天气不错,晴空万里,杨筱光疾步走在马路上,无障碍,无彷徨,无顾忌。   她路过报亭,顺手买了晚报,翻到娱乐版,看到这样一幅标题—“潘以伦正面回复学历门”。她折好报纸,将其塞入塑料袋中。   她寻到他的地址所指的那栋楼,楼房用的是智能门禁,她无法进入。好在楼房对面有中心花园,有一只秋千尚有空位,于是她就携着食物坐在了秋千上。   人们陆续下班归家,汽车、自行车陆续驶入,有家长领着孩子在街心花园玩耍。杨筱光旁边的一只秋千就被一群小朋友簇拥着轮流使用。   她不忍让孩子们排队,就把秋千让了出来,又寻了个草坪边的石凳子坐了下来。   楼房内本来暗着的窗户也陆续亮了起来,一轮新月自楼房的一边升起。杨筱光仰起头,辨不出哪一扇窗户是潘以伦家的。   她低头清点了一遍买的食物,检查了一遍收银单,翻了一遍手机,又把潘母的信函贴身藏好。   等待他的时间这么的难熬,他也曾度过很多难熬的时分吧?   杨筱光打了个哈欠,有点儿累了,很想睡觉。但是等的人还没来,她要坚持。   天全部暗了下来,天上一轮明月照亮大地,清辉洒遍人间。杨筱光托腮坐在月下,持续着她的等待。   脚步声自远而近,有人走近她,站在她身后,说:“怎么不给我电话?等了多久?”   她回头对潘以伦说:“还好,不久。”   她站起来,他走过来,轻轻拥抱了她,将脸埋在她的肩窝。   身边有盏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这个角度看过去,像是一个人。   杨筱光伸手握住他的手:“你饿了吗?我买了吃的。”   潘以伦牵起她的手,带她上了楼。   潘家在这栋楼的第七层,两室两厅九十来平米,一间房间的门闭着,一间房间的门开着。整个布置得很简单,也很干净。家里的家具家电也很简单,没有什么新潮的摆设。但与多年之前的平房,已是天壤之别。   潘以伦这两年辛勤所赚多半用于母亲的病和供这间房。   杨筱光问他:“你想吃什么?”   他说:“我做三明治给你吃。”   杨筱光望望他,其实想笑一笑,又觉得很难笑出来,没想到他嘴唇一抿,先笑了一下,她也就跟着笑了。   他们将食物分门别类地拿出来,该放入冰箱的,该放入储物柜的,一一摆好,再开了烤箱,他着手做他拿手的三明治。   杨筱光提了提热水瓶,里头空空的。她在水壶里灌了水,扭煤气时却一直没扭好,还是潘以伦搭了把手,开了火。   她汗颜:“以伦,我一直不如你。”   潘以伦转头望着她:“我一直想,这样简单的生活才是我想要的。杨筱光,这样挺好。”   杨筱光望着那燃出的一簇幽蓝火苗,莹莹的一束温暖,力量却很强大,可以将食物催熟。   潘以伦说:“十五岁的时候,爸爸离开了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妈妈也走了。我什么都来不及为他们做,什么都做得不出色。是我不如你,你是让你父母满意的女儿,我却一直让我的双亲失望。”   “不对,在这样的环境里你已经尽了自己的全力,尽量好一点再好一点了。”她望着他,说得很用力,“在将来,还会更好一点。”   她拥抱他,温柔而细致,就像煤气上开的一圈小小的火,微暖而又力量强大。   杨筱光在他的怀抱里、气息下,说:“我请了两个礼拜的假,我想和你一起去荔波,去看你爸爸妈妈相遇的寨子,看那里的山和水,送他们安宁地入土,和青山绿水相伴,可以吗?”   “我今天买了两张机票。”潘以伦说。   杨筱光把潘以伦抱得更紧了一些。   可惜烤箱内的面包已是香气扑鼻,潘以伦松开她,把面包拿出来,又起了油锅,煎了个鸡蛋,切了香肠,很快就做好两份三明治。   他们一起合力分了碗筷,还有食物。   杨筱光想起两年前在“午后红茶”里头,潘以伦第一次给她做三明治,她吃得津津有味,其实那时一边吃一边在心里揣测,身边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男孩子是不是对自己有意思?   如今,她根本不用想。   肚子里填了一点东西,胃里饱胀的感觉十分好。杨筱光主动把碗筷洗了,潘以伦亦是个整洁的人,他拿着扫把把多日未曾打扫的房间一一扫净。   杨筱光看到他打开了大房间的门,却没有立刻把灯打开,只是站在门口说:“这是妈妈的房间,她没有住过几天。”   杨筱光脸色一黯。   潘以伦说:“别难过。”他打开了灯。   杨筱光望过去,那是这套房内最大的一间房间,坐北朝南,面向南边有扇窗户,窗户的把手上插了一支风车。   潘以伦走进去,抚了抚因此时无风而停滞不转的风车,说:“我以为风车会给妈妈带来好运气。”   他打开了窗,风车随着夜风轻轻转动着。   泪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杨筱光掏出手机,用手机上了QQ,她寻到了“偶然的light”的头像,他的头像是一盏灯,从来没有换过。   她点开对话框,用手指快速地打了一行字:“正太,我想代替你的妈妈照顾你。”   她想,他如今必定不能回复,可是没有关系,她必然会在未来亲口告诉他这样的话。   终于,她在眼泪中明白,她有多幸运没有错过这个人,这个能让她不寂寞的人,就像一束专为等待她的光亮,就在彼处。这不是生命中的偶然,是那个男孩子爱着她的坚持。   她走过去,靠近他,握紧他的手,轻轻对他说:“正太,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珍惜此刻,她想。 [end]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